可那是鳌拜的女儿,是皇上政事上最大劲敌的女儿。
难道仅仅只是看中了一个女子,为之倾心,想要将她得到手、并不去管可能带来的对皇位的威胁?
旁人不知,他是銮仪卫指挥使,是直接领皇上密令办事的人。近一年来,替主子办过很多秘辛事,他愈发知晓这位主子的心性,看似宽和,实则强势;看似稚嫩,实则早已如被风霜磨砺过的雏鹰,在摔打中暗自养护自己的羽翼,静待一飞冲天的时机。心狠冷酷吩咐他做的事,手段城府他是见识过的。绝非爱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儿!
也许宠幸是假,捧杀才是真!
不论圣意如何,自己配合照做便是!叶克苏一如既往地冷着脸,拾级而下。
转眼便到了乞巧节那日,京城家家户户都格外热闹,尤其是有女儿的人家。按照习俗,家中女性长辈会在盆里放上清水,放置到院子里晒上一天。然后把针给丢进去,让女孩儿们挑出来。若是能瞧见水面上有画影子,便是讨到巧了。
一大早,阿林嬷嬷便把水盆给放到院中了。这水晒了有一天,早落了尘埃,再挑针出水时,总能瞧见图案。惹得南星、忍冬等几个小丫头欢欣不已,“嬷嬷,我讨到巧儿了!”
温哲给送来了好几件衣裳,供挽月她们挑选。南星和瑞雪她们先兴奋上了,“小姐小姐,穿这件,到时候一定惊艳。”
瑞雪拎了一件银红色云华裙,裙边用金线绣了荷花,“这走起路来步步生莲,那叫一个好看!”
南星蹙眉,“不行,红色在夜里太暗了,反倒不如月白色衬人素雅。你想啊,满大街都是人,花红柳绿的又是灯,红色的进了人堆就瞧不着了,不如月白出挑。”
二人争论不已,挽月笑道:“好了,我都不选,我要那个……淡黄色和藕粉色。”
南星和瑞雪皆皱眉,“这件啊!太素了!”
“就穿这件,我又不去找夫婿,穿那么好看做什么?”挽月打定了主意,叫瑞雪给拆了头发,重新梳了个简单的旗头,只簪了一朵珠花并一个带小流苏的簪子。
待几人梳妆打扮好,马车早已候着了,乐薇倒是穿了件鲜亮的苏绸湖蓝色旗袍,冲挽月挥挥手,“小姑姑,什刹海在西边,咱坐马车吧。”
乐薇和挽月同坐一辆,挤挤热闹。挽月同乐薇叮咛:“我上回答应你舅舅,纯粹是不忍心一口拒绝到底,所以让他多找几个人来。到时候你可得站在我这边,始终与我寸步不离,不可自作主张,留我跟你舅舅独处的机会。”
乐薇垂头丧气,“原来舅舅的心思已经被你看穿了。你是真不想做我小舅妈啊?”
挽月戳了一下乐薇的额头,“想什么呢你!我是你姑姑还不够!就那么想我嫁到富察家?不许有花花肠子,给我老实一点!”
被挽月这么一训,这一路上乐薇果然老老实实,原本按照马齐给她准备的词儿,准备了一箩筐的夸赞,此时也只好咽了下去。
马车到了德胜门附近,停了下来。
“小姐们,前头马车实在太多了,进不去。不若你们就此下来走走吧!”
挽月同乐薇闻声,一起兴致勃勃牵手下了马车。待车帘掀起的那一刻,见到眼前情景,挽月方叹为观止。
街口密密挨挨停满马车与轿子,眼前人影幢幢,都是十几岁的青年男女,一眼望不到尽头。夜幕初垂,街两边的商铺都亮起了五彩纸糊的灯笼,同一家挨一家的铺子连成一片,宛若天上的银河落入凡间,铺满了一颗有一颗星子。
原来这就是乞巧节的热闹。
乐薇已经司空见惯了,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今年没什么新鲜的,这些东西都和往年一样。就是人多,牛郎织女都赶在今天相会了。人都能搭个鹊桥出来。”她随便看着,一边同挽月说着话,见挽月一双美眸间尽是新奇与欣喜,乐薇也高兴地摆了摆绣了玉兰花纹的月华裙,“怎么样?热闹吧?这都不算什么,等中元节的时候那才叫真的热闹,还有上元节。”
有一个个戴着面具的人迎向走来,那些面具全都做得面目狰狞,形似鬼怪,边走边跳着奇怪的舞。
挽月看着他们,感到怪不自在的。“乐薇,这些是什么?”
乐薇“哦”了一声,忙解释:“小姑姑你别怕,他们戴都都是萨满面具,京城的满人还有东北的其他部落,很多都信萨满教。这些面具不是鬼,是神,都是用来驱逐邪魔的,祈求平安健康。前些年中元节的时候大家才会戴面具出来。这两年从乞巧节便开始热闹了,很多人也都会戴。喏,也给你一个!”
听完乐薇的解释,挽月心里便不怕了,反倒好奇地打量起手中的面具来,在脸上掩了掩,再看乐薇的面具,“你的比我的还丑还像鬼!”
两个姑娘一路走一路笑着。
“月儿!”是马齐的声音。。
挽月回头,只见马齐今日穿了一件深绿弹墨竹纹直缀,比之平日里的潇洒恣意多了一分稳重,左手拿着一个糖人,右手是一个纸包,“你饿了吧?新买的驴打滚。”
乐薇忍不住背过脸去,真是没眼看,舅舅啊舅舅!刚吃完晚饭,吃什么驴打滚啊?又甜又腻又噎人,嘴都糊上了,还怎么说甜言蜜语?
挽月觉得眼前的少年真是太真诚可爱,这次没有推辞,欣然接受道:“谢谢乐薇的小舅舅。”转而碰了碰乐薇,“给你一个,你吃不吃?”
“我吃我吃!”
“你朋友们呢?”
马齐转头介绍,“你都认识,叶克苏,他弟弟隆科多;这位是明珠大人家容若,曹玺大人家的儿子曹寅。”
曹寅一见到挽月,登时认了出来,大为惊讶,“哦哦,是你啊!原来你是鳌拜大人家的女儿!”我的天,我竟然当着人家东家的面,骂了半天鳌拜。长生天啊,地上变出条缝儿,让我钻进去吧!
挽月笑着寒暄了几句,目光却不动声色划过叶克苏身上。这人怎么也来了?她对他着实没有什么好印象,一张无甚表情的脸,让人猜不透冷面底下的真实心思,很神秘。或者说,他效忠于的主子心思很神秘。
什刹海对岸放起了烟火,人潮忽然涌动起来,众人纷纷都朝前挤着。
“哎哎,别挤散了!”
几人如同铜墙铁壁,挡在挽月和乐薇周遭,马齐看见容若伸手,不由想起小厮如风白日里对自己说的话,见那容若今日也穿了一件和自己颜色相近的衣裳,却穿得比他穿得好看似的!那小子肩更宽,腰更窄,袖口还绣了什么纹路?
“挽月姑娘小心,您往这边走。”容若话音刚落,马齐便伸手挡了他,不客气道:“挽月姑娘今日我护着了,不劳你操心。”
容若发笑,这小子是把他当做假想的敌人了不成!瞧这神情,似要把他打一顿似的。
乐薇招呼挽月,“姑姑,这角灯也好看!”
挽月同她一起挤到卖花灯的摊位前,昏黄的烛光因灯罩的颜色而映出七彩的光晕,让人忍不住心生暖意。
卖灯人热情地伸出手介绍,“二位姑娘,买一盏灯吧,可以去河边放。”
乐薇兴高采烈地挑选起来,挽月却留意到卖灯人的手掌心,满是茧。扎灯的人,应当常用的是手指,和前手掌处。而这人的茧子却在掌心两处,和阿玛的一样,是握兵器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朝四下里看了看,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似并无异样。
马齐呢?
不知什么时候,马齐、容若那几个已经被挤散了,周遭只剩下她和乐薇,还有一个不远不近跟着的冷面判官。她心下顿生警惕,但略一思忖,便了然一笑:是那个人来了。
第20章 小马灯
星河浩瀚,给人以触手可得的错觉。晚间的风,吹起挽月鬓边未完全抿上去的几缕碎发。
才一眨眼的功夫,马齐和容若他们便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乐薇刚刚还就在附近的摊位挑选祈福带,就在她环顾四周的须臾,也没了踪迹。她像一弯误游入了江河的鱼儿,在晦暗处仿佛有一张大网,静静张开等候。
能在人潮涌动的什刹海灯市街头安插进这么多暗卫的人,普天之下唯有那一人。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从她周身隔开那么多人,挽月第一次对皇家暗卫的手段心生了一分恐惧。
倘若此时有心人要将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掳走,她相信对方也能做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丁点痕迹。
玄烨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只是少年玩心起,恋慕民间的繁华,特意让銮仪卫清了人群,想恣意畅快地逛上一逛?那为何特意隔开与她同行的几个人,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握着荷花灯长柄的手心,待风吹得有几分凉意,挽月才发觉竟是握出了汗,一种莫名的慌张从心底蔓延开来。她下意识地将那花灯长柄又握得紧了紧。
她感觉得到那人就在附近,她在明,他在暗。身边一个个戴着萨满面具的人从人潮中穿过,明明街市喧嚣,挽月却觉得周身都是静的,静到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
自从她上次做过那个可怕的梦,挽月便一直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随时到来的抄家危机。虽说从乐薇的话里她推测,这里好似个平行世界,大多数人是对得上的,但时间线发生了一点偏差。
即便如此,留给她守护家族的时间也不多了。
倘若没有她,康熙擒鳌拜的时间也就在这年把。虽事实上,她并非是真实原主,那个鳌拜的亲生女儿,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家人对她的呵护与宠爱,让她真切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家人将泼天的富贵送到她手心里,那她便不该只心安理得地去享用。
她决意去赌一把。这张脸,是她唯一的筹码。如果能将玄烨清算鳌拜党羽的决心往后再拖一拖,哪怕延后个一两年,也能多些时间去安顿好哥哥一家。假如命运能允许她赢得半子棋,能将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尽力缓和缓和,不至于到你死我活、剑拔弩张的地步,那她也不枉来了这一遭。
没有帝王只爱江山,不爱美人。年轻帝王意气风发,更兼自负。更何况她还是康熙政敌的女儿,没有什么比征服她这种人更能满足胜负欲。
挽月猜想,康熙应该是为了用她来牵制鳌拜,譬如用宠爱,先让鳌拜放松警惕,待他狂妄得意至极时,必然惹得天下众怒。捧得高高,再重重摔下,比现在硬碰硬要容易得多,更名正言顺地可以除掉。
也许今晚,他正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这答案,很快便会揭晓。
“姑娘,这灯您还要不要了?”摊主疑惑道。
挽月转过身去,将提灯搁置,笑着对摊主道:“您这里没有我想要的花样,这个我不要了。”
忽然,肩头被人不轻不重又干脆地拍了一拍,挽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一张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挽月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后退了两步,在快要倚上花灯摊位的时候立住止步。
那戴面具的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仿佛静止了一般,就站立在挽月的对面,尽管身后的人潮涌动。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衫,本该与夜间的晦暗融合,却因这如昼的灯市,而走到光亮里来。尽管看不见口,却让挽月分分明明地感觉到,面具背后的这个人正在笑。
他一抬手,将青面獠牙完全揭去,面具下的一张俊脸笑意缱绻,在被少女凝视的那一瞬间,竟得意地笑出声来,“看来还是吓到你了。”
眼前的这张脸同梦里命令放箭、妆奁匣里折起小画的俏皮渐渐重合在一起,不知是玄色衬人清瘦还是怎的,他比上次见到时,似乎更清减上两分,高大的身形更显颀长。
一想到,这个人便是她在今后的一年之内,将要对付的人,挽月攥着绢子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发颤。
在她肩头的那一拍,验证的是她的猜想。
少年康熙帝,似乎为了某种目的,在想方设法地接近她。而她自己,也暗藏着她的秘密,将计就计地走进这张网里。
挽月心想,若她知道今日在什刹海会遇见皇帝,便不穿这件米黄褂[藕荷色缠枝梅纹旗袍了,她应当听瑞雪的建议,穿得明艳一些,最起码应该勾勒个媚人的妆束,学着古画里的女子含羞带臊林立风中。
宫廷里的女人应当大多端庄优雅,正统而拘束。她应当表现得更妩媚一点,或干脆娇弱懵懂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多半能讨得皇上欢心。
可惜就在前一刻,她还未下这种决心。所以当前尚做不出来这些勾人的技巧,也装不来无知懵懂,只好静静伫立,凝望着玄烨的眼睛,试图去透过他点漆的眼底,探寻到他的秘密。
而玄烨也就这样站在她的对面,与她相视对望,她的不闪与不躲,不惊也不喜,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在五颜六色光晕的笼罩下,少女的身影格外婀娜,有一瞬间令他有些恍惚,好像是见到了志怪中的狐妖兔精。
她在他面前微微低下了头,卷翘而长的眼睫微微垂了垂,脸颊上的笑窝随着唇动若隐若现:“有一点点吓到。”
她悄悄地抬头,想偷窥到一分玄烨的反应,却见他压根就没有挪开过视线,一直冷冷紧盯着自己。蓦地被那眼神的清寒吓得缩回了目光,重又垂下眸去。在心里道:
她真天真呃!竟想企图在一个比同龄人都要早熟、有城府,将来会在历史浩瀚长河里留下浓墨重彩几笔的少年帝王眼中,看出真实的端倪,简直是痴心妄想。
就在挽月心虚垂眸的一瞬间,她错过了发现的绝佳机会,是对方先侧过脸,看向别处,掩饰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失措。
如果此时二人中间有楚河汉界,挽月手中的小卒已经先走出了一格。
“这就吓到了?还以为你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是个女中豪杰。”玄烨将取下的萨满面具抓在左手中,背到身后,他忽然有点厌恶这青面獠牙过分狰狞的面具,淡淡瞥了一眼那花灯前的少女,“怎么不说话?吓傻了?”
挽月抿抿嘴,扬起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她知自己笑起来,有一深一浅两个笑窝,是不难看的。却不知刚才那一低头,早就让眼前的人心池荡漾,身旁的嘈杂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有一种流淌在他血液里一脉传承的难以言说的痴狂,正在无声无息地萌芽。
玄烨曾经好奇、不理解,甚至说句大不敬的话,看不上眼过他的玛父为了海兰珠,拼了命骑马往回跑赶去见她最后一面,以致于在他的一生中留下这一笔为人诟病的污点;他的阿玛,在董鄂贵妃去世后看破红尘,丢下江山皇位出家为僧。
江山多娇,怎么比不过一个女子?
他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也是,将来亦如此。
“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玄烨动了动唇,忽然间喉咙干涩起来,握面具的手紧了紧,重新拿到身前在挽月面前晃了晃,笑道:“来逛夜市,观庙会啊!怎么?许你逛,不许我逛?”
挽月微微扬起脸,她才发现,玄烨是真高啊,同他说话,还要仰着脖子,怪累人的。“可没人敢不许您逛。我找不到我的家里人了,您能带我去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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