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龙头手杖在地上“笃笃”杵了两下,“这正是哀家忧心之处。若他只是一时兴起,那为了得到美人儿,巧取豪夺、将情敌除之而后快,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可若真对一个人动心,反倒不会这样做。因他会顾及到是否伤对方的心;更会担忧因此而有损自己在那女子心中的印象。他顾及了!”
苏麻喇姑细细想了想,渐渐理解,回过神来,却仍对太皇太后道:“您可还记得董鄂氏?”
过去那么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太皇太后的眼皮还是直跳了两下。
“皇上和当年先帝一样,都是幼年登基,小小年纪挑起天下重担。皇上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爱恨愁嗔。这不是后宫多几个妃嫔就能解决的。他更多的呀,是心里的苦,需要人同他一起排忧解难。
这时候,来了个贴心的人儿,他就像捞住救命稻草一般,舍不得松开。您要做的是,千万不要去替他折了这根稻草。而是想办法让这根稻草变成粗绳,把他给拽上来!咱再多了解了解那位挽月小姐吧!用好了,说不定既能成皇上的解语花,又能缓和同鳌拜之间的关系呢?”
额头的沟壑蹉跎掉的是年华,太皇太后的眼前浮现出十多年前的往事,“苏沫儿,你说的对。十几岁的少年,性子就如那小马驹,你担心他跑不远,非要拴着他。可他认为自己可以跑遍整个草原。你越想驯服,他越跟你拗。所以还是放他跑吧,等跑够了,累了,也就自个儿回来你身边了。
福临在的时候,哀家或许是大清母仪天下的好太后,却不是一位好额娘。自己的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哀家忽视了。有了疙瘩,也没有去解开。不能再在玄烨身上重蹈覆辙。”
灯花爆了,苏麻喇姑笑道:“听,灯花爆,有好事。奴婢再给您添亮些。”
“哀家也再多留意留意那个孩子,希望是个识大体、顾全大局的。有时候,一个明事理的女人,作用可大着呢!”
曹寅早在慈宁宫外等候,见玄烨一出来,赶忙迎上去。天色已晚,靛蓝天幕上点缀几颗星辰。前有宫女掌灯,玄烨同曹寅一道走着。
“她回去了?”
曹寅还纳闷皇上为何会同太皇太后聊那么久,忽听皇上问话,慌忙答道:“回去了。奴才把她送到前头,她便自己回去了。她说怕您出来,没瞧见奴才心里着急。”
玄烨朝曹寅看看,“这个时辰你早下值了,这里也有宫女和太监,你怎么不走?”
曹寅笑笑,乐道:“奴才打小儿不就是皇上的跟班儿么?皇上到哪儿,奴才到哪儿!皇上需要奴才去江南为您排忧解难,虽奴才心中不舍,但也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玄烨亦笑,“朕与你虽名义上为君臣,实则有如手足。人生能得好友,实乃幸事!这夜路,朕走得也踏实。”
曹寅躬身,“您,就尽管踏踏实实地在前头大步走,奴才在您身后护卫您。”
迎着星子,玄烨昂首阔步,心里思忖着:尽管前路漫漫,但有知己,有红颜,他也不算孤单。
一盏灯照了两段路,护送了两个人。
挽月在与曹寅分别后,回到了储秀宫。
“呀!挽月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宫门口一个宫装丽人正热情洋溢地挥了挥帕子,同她打招呼。
挽月十分稀奇,这不是八旗副都统家的千金索绰罗锦春?她来找自己干嘛?
一进门后,挽月才发现远不止锦春,她被迅速围了起来,还有步兵营统领家的女儿董佳金宁,通政使龚敏家的小姐伊尔根觉罗氏巧蓉,还有俩名儿都记不清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挽月不免警惕,她们到底要找她干什么?
锦春一把挎住挽月的胳膊,笑盈盈道:“挽月妹妹,走吧,上我屋里坐坐,我那儿有新沏好的铁观音。”
挽月笑着婉拒,“不用了,晚上喝茶不好入眠。”
“那我让她们换成牛乳茶,要不你想吃什么,我都想法子给你弄来。”
玉屏站在一旁左右打量,见小姐为难,忙出声道:“锦春小姐,毓宁嬷嬷关照了,过了申时,不可再去御膳房传吃食。”
锦春蹙了蹙眉,心道:这瓜尔佳氏怎么油盐不进呢?还挺不好套近乎。
挽月暗自打量,弯了弯嘴角,“锦春姐姐若寻我有事,不妨直说吧。我这个人性子直,喜欢开门见山。”
锦春一拍手,“爽快!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相处!其实我们是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我们去郡主那儿求个情,能不能明儿再让那个年轻的李光地李大人教咱们?徐大人那老学究,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一张口便训咱们。徐大人也行,可……下午的史书讲得很有意思啊!”说着,锦春冲后面的几家小姐回头望望,也都应声点头附和。
“是呀,本以为读书挺没趣儿的,没曾想跟听故事一般。”
金宁面露难色:“咱们几个家都是行伍起家,平日家里人也都是舞刀弄剑的,没几个爱念书的。阿玛也是让哥哥们去读书,我们这些做姑娘的,也就是识得字,能读些浅显易懂的罢了。像徐乾学这样的大学士,给咱们授课也是大材小用,还不若来个年轻又不严厉的先生。”
锦春也笑道:“挽月妹妹,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一坐在学堂里就浑身不得劲儿,听说还要学琴棋书画。我的个天,真是难为死我了。我知道像你们这样人家的小姐,学这些轻车熟路,可我们呢,装装样子都费劲。”
挽月哭笑不得,心里道:这内务府选伴读的时候,第一轮筛选难道只看家世和容貌?还真是名为选郡主伴读,实则选充实后宫的人。
不过,仔细想想,选的人里也不乏文人家有才气的女子,比如国子监祭酒家的女儿李清,陈廷敬女儿陈佳吟,姜莲之流。也有如她和纽祜禄庆琳、赫舍里云初这般的权臣家之女。
内务府可谓“用心良苦”挑选人了。而吴灵珊是个聪明人,知道陪她读书就是个幌子,所以选人的时候也并未按自己心意选人,都是打个马虎眼。
“可……既然不爱读书,锦春姐姐你们又何必来应呢?”
锦春两手一摊,“内务府择人,谁还有敢不应的?只有他们选不上我们。”
挽月笑而不语,心里道:想被选中或不被选中,都是有法子的,只看愿不愿意使罢了。
“可……教咱们的师父也都是内务府定好的,也轮不到咱们挑三拣四吧?”这种无意义的替人出头的事,她可不想当冤大头。
锦春笑笑,“所以这不来求你了么?妹妹和郡主关系甚好,若郡主肯开口,内务府那边必会安排。我们也不图别的,就是课业没那么枯燥罢了。”
挽月心里想道:明白!差生希望能来个上课能侃天说地的老师来!情有可原!
“可……”挽月抿了抿嘴,嫣然一笑,“我为何要帮你们呢?帮了对我有什么益处?”
锦春:???这么直接的吗?
金宁:看错人了,还以为她是个好脾气好性子的老好人。
玉屏:小姐,这么直接了当拒绝好几个人,不利于人缘儿吧!
挽月淡笑:这年头,来求人办事、找人帮忙的,都这么理直气壮么?我偏不惯着你们!
第46章 换位
兴许是没想到挽月会直接这么问,锦春等几人此时立在院子当中,脸上不免都有几分尴尬。
姜莲最快回过神来,她本就不是十分在意是否是李光地来教。和索绰罗氏不同,她是汉军旗,是正经在家中学过琴棋书画、精通诗词歌赋,按照大家闺秀的路子培养的。
被选为淑宁郡主的这些伴读中,汉军旗寥寥无几,连她在内,也就还有李清和陈佳吟。名为选伴读,实为挂羊头卖狗肉,就是选秀女。对这点,各人来之前就心里都有数。可这又不能等同于普通的选秀,选秀要一轮一轮筛,合适的留下还要从末一些的位置做起。
皇后体弱,后宫虚着,皇嗣暂无,明眼人都清楚,太皇太后是打算从她们这波人里挑几个好的,直接往高位妃嫔上去培养,不用一步步熬了。
是以连鳌拜、遏必隆这样的辅政大臣都把女儿送进了伴读之列,还有皇后的族人赫舍里氏。
肉是好肉,可她未必能吃得下。
若只是如先帝在位时那般的大选,她尚且还有被选中的可能;可像这次这样,能直接被提起来担当一宫主位的,那她的家世还差了那么一点。父亲既不是满人,也不算很受皇上倚重,自己也并非倾国倾城之貌,这样的好事儿几乎不可能轮得到她头上。
内务府择她,多半和择陈佳吟、李清一样,总得装装样子,真为淑宁郡主挑选几个能陪着读书的闺秀。且现今皇上主张满汉一家,伴读里没有一个汉军旗也不好看。
换个心思想想,即便不能被留在宫中,有了做郡主伴读的经历,家里若是为她议亲时提起,也能做锦上添花。
是以傍晚索绰罗氏喊她一起来找瓜尔佳氏时,她闲来无事,便也跟着一起来了。那位新科进士李光地,在家中时,她听父亲提过一嘴。此人年纪轻轻便考中了二甲第二名,在做学问上实属人才,前途不可限量。便是先头进来给她们授课的那位徐乾学大人,也是三十四五的时候中的探花。
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越是年纪轻轻就被提拔起来的人,前途越广阔,往后平步青云的机会也越大。大器晚成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李光地如今是庶吉士,在翰林院做编修,若得恩师提点,往六部走顺理成章。就是听说家世上差了一点。也正因为如此,为照顾家中寡母与年幼弟妹,他勤勉苦学熬出头之日,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未曾有着落。
听说刚出榜的时候,去给他提亲媒人把门槛都要踏破了。
姜莲比较务实,人无完人,择夫不可能把好处都占全了。京中多的是家世好的八旗子弟,靠着家里那点荫封,成日里斗鸡遛鸟,像户部尚书米大人家公子马齐那样家世好又能得到人用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有也轮不到她,还不如寻个门当户对的夫婿来得切实际。
那李光地是福建人,老家离得远够不着,他在京中便只能依靠岳家。父亲是御史,两相清流一派,也是很匹配得当。
至于品貌,姜莲想起下午见到那人时,脸颊微微发烫。听说向他提亲的人家不少,但目前都被婉拒了,渐渐也有人说他眼眶子高,没准儿想要攀龙附凤。可今日得见,她却觉得此人不是那般势利小人,看起来品性端方自持。近水楼台,要是能借着这个机会都看几眼就好了。
可能不能见的,她说了不算。索绰罗氏想找瓜尔佳挽月出头替她求个情,她有自己的小算盘,便也跟着来了。
谁曾想,人家直接一口回绝得那叫一个脆生!
能许她什么好处?
她是鳌拜大人家的千金,能缺得了什么?明摆着就是不想去出这个头嘛!
听到这里,姜莲已经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几个人一起来,又被当面拒了,她已然觉得有失颜面,恨不得速速离去。
可索绰罗锦春是个虎的,竟然上前去缠住了挽月的胳膊。
“挽月妹妹,是我唐突了。姐姐就是个说话不会拐弯儿的直性子,你说的有理,我们哪儿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姐姐就是想让你同郡主说两句好话,课业上松快一些,我们几个也好跟得上趟儿,不至于那么难看。”这不懂装懂也很费劲呀!万一来了哪个较真的先生,当堂训斥,到时候岂不很丢面子?
索绰罗氏本生得人高马大,高额头大眼睛高鼻梁大嘴,五官大气舒朗不难看。可为了能少学些,这会儿也真是拿出了求人的姿态。
可惜挽月还是不打算帮她们。
想要活得久,吃力不讨好的闲事,少管。
她拍了拍锦春的胳膊,莞尔,“锦春姐姐,不是我不顾同窗情谊。想必你们也都瞧得出来,淑宁郡主是个淡泊冷清的性子,平日里话就不多,更不爱掺和闲事儿。我便是同她说了,也是白说。至于您忧心的地方,我倒是劝姐姐放宽心,这授课的先生不论是哪位大人,多少心里也有数自己教的学生都是些什么来历,就算学得不精,也不会当面落谁的脸面。咱们是来陪格格念书的,不是给她添烦心事儿的。”
人家都这么说了,还有何好坚持的?
锦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是妹妹思虑周到。呦,这也耽搁妹妹挺长时间了,那我们便回了!”
挽月淡淡笑道:“回吧,晚上风凉,院子里也挺凉的。各位姐妹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挽月便不远送了。”
那边人一走,挽月赶忙抱起了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还没入冬呢?晚上就这般凉!”玉屏赶忙给挽月倒上一盏热茶,“奴婢下午就瞧着天渐冷了,特地给您煮了一壶姜枣茶。不晓得您喝不喝得惯。”
热茶饮下,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暖意,熨帖舒服得不行。挽月不禁感叹,到底还是宫里的人有眼色,这还没跟自己几天,就比家里跟了她多年的南星、忍冬都要了解她的习性。
“小姐,其实您与淑宁格格关系亲密,您不过说一声的事儿,方才索绰罗氏几位小姐来找您帮忙,您何不就此卖她们一个人情?虽说她们家世都不如您显贵,可万一往后您有需得着她们的时候呢?且那位索绰罗家的小姐,身份地位不低呢。”
挽月摇摇头,笑道:“需得着的时候再说,到时候若真需要我拉下面子去回头找人家帮忙,放心我脸皮厚得很,能屈能伸,张得开口。”
玉屏被挽月这话逗乐了,“您跟奴婢见过的小姐、主子都不一样,一点都不拿架子压人。奴婢能伺候您也是幸事。”
这会儿合上门,进不来风,屋里头暖和多了。玉屏伺候挽月换上寝衣,她做事仔细,连寝衣上的衣服褶子都抹平滑了,穿着更舒适。
“她们那几个呀,往日与我素无来往。上来就张口求人,这索绰罗氏呢,固然棒槌了点,心思简单。可后头跟着的那几个,我瞧着心眼儿可不少。即便是帮了她们,以后心里也不会念着我的好。内务府派哪位大人来授课,我们作为学生虚心受着便是,哪有学生对老师挑三拣四的道理?”
玉屏抿嘴一笑,“原来您心中是这样思量,听您这么一说,这面儿上的人缘的确不如不得了。小姐人这么好,待人有宽厚,日子久了,不愁人缘佳的。”
挽月转头冲她笑道:“就属你会说话。单喝姜枣茶我怕烧心,你去给我取些点心来吧。”
“奴婢这就去。”
玉屏小巧又麻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挽月从床沿起身,坐到梳妆台前。
身边做事的人,有眼色、手脚麻利很要紧,但忠诚才是第一要紧。宫里派来伺候她的人,她着实不敢信任。兴许要么是乾清宫那位派来监视她的,要么是慈宁宫派来盯着梢的。阿玛本想替她在宫里安排一个自己人伺候,但被她婉拒了。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弄这些小动作,是大忌讳。还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小心谨慎些便是。
挽月掂了掂手中的一枚石榴果,伏在梳妆台前小桌上滚着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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