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走了没几步,玄烨停了步,又转过身,向挽月大步走来。“天不大好,还是送你回去吧。”
挽月下巴微抬,明媚的笑容里多了份恬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这么大人了,难不成您还怕我碰上拍花子的?”
玄烨也忍俊不禁,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不叫人担心被拐走?”
挽月抽了下鼻子,撇撇嘴笑道:“若有人当街抢人,那您可得问九门提督和顺天府尹的罪了。我雇个轿子送我回去,他们听说送去东堂子胡同鳌拜家,一定会稳稳当当把我送到家门口的。在京城,我阿玛的名字,吓唬小孩比老虎都好使。”
玄烨心中颇为动容:她知他与她阿玛之间矛盾很深,但总是在他面前尽力维护,也不令他感到难堪。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渴望赶紧解决和鳌拜之间的拉扯,他渴望彻底解决后,待寒冬过去、一切尘埃落定,能痛痛快快地投入到这片明媚的春光里,去静看花开、笑拥山河。
他再次点了下挽月的额头,板着脸轻声训了她一句道:“知你一向胆大又随性,但不可说你阿玛是老虎。”
挽月的眼睛弯成月牙,点了点头。
她遥望着玄烨和曹寅的身影堙没在人潮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变冷了,路上的人比先前少了许多。挽月雇了个轿子,一路送自己到东堂子胡同。轿子晃晃悠悠,里头的人也心事重重。
鳌拜和纳穆福的话,挽月在心里重又过了一遍。
看样子,想说服鳌拜拱手将辅政大权交出,是不可能的。而玄烨只要是一天皇帝,他就不可能放弃亲政的想法。说到后来,他们父子让她回去,看来最要紧的东西,还是防着她,是怕她心软因而告诉皇帝吗?
而玄烨和曹寅出现在八方食府,她绝不信是偶然。家里正巧出了这档子事儿,她倒好解释得通为何突然叫她回去了。
她眼中的墨色更浓,回想起刚到京城时,阖府上下对她的欢喜、那一摞摞的嫁妆、那些来自阿玛、兄嫂、侄儿侄女的情意;回想起那日在佟家后院的微雨、夕阳下三人并肩走在胡同里去万宁家办喜事、在秋千下的交谈、在万佛堂中他的怀抱……
轿子吱呀吱呀,像是在和脚下的青石板诉说低吟。
因为权力的争夺,爱情也好、友情也罢,甚至是亲情,都无法如一张白纸般纯净。她本来只是提前知道结局,想要争得一线保命机会,能体面地活在这里。可渐渐的,她也有了贪欲,贪恋了许多此刻拥有的东西。
人总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她如此,那些挣扎在权力漩涡的人更是如此。
在内阁大学士班布尔善的府上,其子博礼刚刚送走了宫里十三衙门的掌印内监吴良辅,赶忙重新回到父亲的书房,合上门,同一脸焦虑神情的父亲说道:“阿玛,这个吴良辅说的话就有分可信?”
班布尔善缓缓踱步,便思索道:“他是先帝身边的老人了,也是红人,曾经权势滔天,如今日渐式微。皇上想裁撤十三衙门,立起自己的内务府不是一日两日。到了那一日,也就是吴良辅的死日。他是狗急跳墙、病急乱投医了。他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说皇帝喜欢鳌拜家的那小女儿,我是信的。我见过她,确长得有几分姿色。”
博礼疑惑“可……单凭姿色,就可以让皇上将孝康太后戴过的簪子赐予她?况且按照吴良辅所说,那簪子来头不小,意义非凡。会不会是皇上故意而为之,好让鳌中堂掉以轻心、再徐徐图之?”
班布尔善立定,“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现在问题是,皇上的的确确盯上了我,而不去盯鳌拜。我就怕,他想先拿我开刀,最后再收拾其他人。”
博礼不以为然,“鳌大人跟咱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人,那我们折进去了,他还想独善其身不成?”
“哎呀你糊涂呀!收拾了我、再收拾其他人,党羽逐个击破,到时候就剩鳌拜一个人,又何以畏惧?鳌拜岁数本来就大了,撑不了几年,皇上也羽翼壮了。他近来不但针对我们这些老臣,还大加抬举年轻新臣,尤其是那些非八旗世家、科举上来的人。这是笼络人心的一种帝王之术。”
博礼愣住了:“可……若是那样,鳌拜就只剩一个空壳,他能容忍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就此被架空?”
班布尔善突然转过头来,“这不就是今日吴良辅所想告诉我们的!他的女儿倘若入了皇上的眼,将来入宫为妃;甚至假如赫舍里氏缠绵病榻久矣,命不长久,若封她为后也不是全无可能。那他们家还需要我等巩固什么?到时候自然会有新的党羽集结而来。那又会是新的局面、新的争斗,来自他儿子纳穆福和孙子达福往后的争斗。”
他扶着椅子坐下,“可我呢?我们现在就成了两边的弃子。”班布尔善手掰着椅把子,骨节都发白,多年来的愤恨骤然重生。他是爱新觉罗皇室宗亲,却连个爵位都没有!凭什么他也是立过军功的人,却连鳌拜和苏克萨哈都不如?
博礼心中升起一个狠念头,“阿玛,准葛尔部的使臣您见不见?”
班布尔善陡然正色,冷冷地道:“见!”
第57章 求娶
悠然居的棉帘被掀开,从外面裹挟进来一阵清幽的腊梅花香气,将屋中暖融融的炭火味驱得散了散。
几个干杂事的小丫头此时无差事,正在围着小炉将烤好的地瓜小心翼翼用笊篱掏出来,圆滚滚地在滚了几圈,停在刚进门的南星脚边。
“南星姐姐来了!”小丫头忙换了张笑脸,从凳子上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
不用细听南星也知道,没进屋前,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些个什么。这两日府里最大的事情无外乎就是老爷同大小姐又闹翻了、大管事额尔赫做错了事被打了几十杖又被赶出府。
老爷同大小姐关系不睦,这个阖府上下都知道,每年都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闹上几回,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可额尔赫管家是老爷的心腹,跟随老爷多年,从他父亲那辈便随着了,全家都是忠心耿耿。此次也不知到底犯了什么错了,被罚得这么重,还要被赶走。
一时间府里上下人心惶惶,平日里和额尔赫交好的人也生怕受此牵连。同样这个位置空缺出来,自然就需要人顶上,随后各个院里的管事恐怕都要被新管事换一遍血。最不怕受牵连的,就要数她们悠然居了。
谁不晓得整个府里就悠然居的日子最好过,二小姐入宫后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了,也是活儿少事情少,更兼宅心仁厚,从不为难人。
是以看见南星进来,小丫头们都有些讪讪的上杆子讨好。
南星环顾屋子,径直走向衣架子,架子上挂了几件新做好的棉服,底下放着熏香熏着,都是大奶奶温哲在入冬前就准备好,用得最好料子。
她摸了摸领口那一圈银狐毛,触感如肤般光滑细腻,只手肘处有一个褶子未熨烫平整。
南星蹙眉,都给我听好了!大奶奶有令,若是再听见谁私底下嚼舌根子议论主子的事,直接缝上嘴赶出去;老爷罚额尔赫管家的事也不许议论。都给我老老实实做事,快年底了,干好了二小姐重重有赏。这衣裳谁熨的?这儿怎么还有褶子??
一个身穿绿袄的小丫头慌忙低眉顺眼地起身,“是我,我重新熨。”
见都被自己吓住噤声了,南星方松了一口气,出了这西屋。
庑廊底下,小姐正与乐薇小姐站在一处,两人皆穿类似的蜜合色十样锦石榴花纹万字流云对襟长袄,不同的是外面罩着的比甲,小姐的是雪青色、乐薇小姐是胭脂红。俩人挨着坐在背风处,四周围没人,在说着悄悄话。
挽月一开口,哈出来的便是白气:“真赶走了?”
乐薇也忍不住手往银鼠皮的棉套子里深了深,“谁说不是呢?连我都惊着了。大管事可跟着老爷多年。那日虽在八方食府亲耳听到,那我也是不信的。要知道我大姑那个人就是神神叨叨,不清醒。我额娘背地里没少说她这儿有病。”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挽月不自然地别过去一下脸,心道:大姑子与嫂子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也就是自己来的晚,也少在温哲面前晃悠。不然恐怕也不少遭埋汰。
她转念又想,“可这一打,再赶走。不就坐实了,那事儿是真的?”
乐薇脸颊突然闻言红了红,像煮熟的螃蟹似的。
“你好端端红什么脸啊?”
乐薇东瞧瞧西望望,见无人后,凑到挽月耳边,同她说了几句。刚说完,挽月的脸也红了,“你别瞎说,成日里就爱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怪不得那日我阿玛要唬你。”
乐薇急了,“真的,有不止一个下人瞧见了,那谁老往春和苑跑呢。有时候还是晚上。就你刚来那日,还记得么?她为难你,不让你进门儿,后来闹了脾气不来吃晚饭。也是额尔赫去劝的。家里人的话呀,也就吉兰和额尔赫的,她肯听。”
挽月心里道:这些京城的高门大户人家,深宅内院里阴私事情不少,她虽也早有耳闻。但听到自家头上来,心里还是感觉怪不是滋味。
有过两任丈夫的大小姐,同家中管事不清不楚,搁在哪朝哪代哪户人家都是桩不光彩的事情。可若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一个和离过,一个是鳏夫,身边都无其他伴侣,在一起也未尝不可。
她扭过脸去思忖的间隙,一字头上插着的一根簪子,引起了乐薇的注意。
“这我怎么没见过?”乐薇刚一伸手,挽月回过神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痛!痛!小姑姑!”乐薇吃痛忙求饶道。
挽月松开手,乐薇委屈地扁了扁嘴,揉揉手腕,却眼珠转转,直盯着她头上的物件,“这簪子成色极好,手艺一看便知不是外头工匠能做的,是宫里司制房珍品。我还没碰到呢,你就如临大敌,这么护着,谁送的?”
见挽月不做声,乐薇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不会也是相好的送的吧?回想起那日在八方食府见到的人,乐薇恍然大悟,一指挽月差点脱口而出,却被挽月一下子握住了手,对她笑道:“小姑娘,不该知道的千万不要瞎问。我要去看看阿玛了。”
在乐薇错愕万分的注视中,挽月走出了垂花门。
温哲一行人,端着饭菜从里头出来,面上表情悻悻的,一边甩了下帕子催促下人赶紧走。见到纳穆福,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眼生门客,有些诧异,低声道:“阿玛正生气呢,你现在若无要紧事,最好不要过去触霉头。”
纳穆福悄声道:“就是要紧事。”
温哲似懂非懂地朝身边那门客看了看,身形高壮,似乎与她们也有所不同。她没有多问,便走了。
“阿玛,这位是准葛尔部僧格台吉身边的使臣多勒。”
身着满人服侍的使臣微微前倾了下身子,同鳌拜行了一个蒙古人的礼。
鳌拜如鹰隼般的目光落到多勒身上,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请使臣坐吧!”
三人坐定,待多勒说明来意,却是鳌拜始料未及。
“僧格台吉要娶我的二女儿?”
多勒颔首:“没错,就是上回在南苑狩猎,代替你们大清的郡主出来射箭的那位。僧格台吉上次一见倾心,觉得令嫒勇敢、果断、深明大义又美丽,实在是当大妃的好人选。”
鳌拜拒绝得干脆:“我不同意!”
多勒和纳穆福皆一惊,虽说纳穆福也猜测可能阿玛多半不会同意,但没想到拒绝得如此干脆。
多勒也皱了皱眉头,“鳌中堂,听说您上头的皇帝,近年来一直对您不满,想要收回辅政大权自己亲政。像您这样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他怎么能这么对您?用你们民间的粗话来说,卸磨杀驴、过河拆桥。难道您不希望多一条像我们准葛尔部这样强大的助力吗?还是您看不上我们僧格台吉?”
纳穆福听得心惊肉跳,准葛尔部的人个个凶狠,不是好相与的。即使婚事不成,他也不想与之结仇。尤其是当下这个节骨眼,万一皇帝办完了班布尔善再办他们,也好有个后手。
鳌拜摇摇头笑道:“多勒使臣多虑了。僧格台吉贵为部落首领,长得又高大威猛,当然是夫婿的好人选。只是嫁给谁,我也还要过问我女儿的意愿。”
“你们中原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您点头,您女儿的意愿不重要。再说了,做了准葛尔部的大妃,自然不会亏待她。”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得问。你们也听说过一句俗话,叫牛不喝水强摁头,我这女儿性子烈,我若捆着她上花轿,只怕落得不好看。”
话都说到这份上,多勒再有不悦,也不好明着来杠,只好道:“僧格台吉是看得起你,才让我先过来与你们支会一声。反正还要奏请你们皇帝,只要他肯点头,你们不嫁也得嫁。”
鳌拜也站了起来,“我也是看得起僧格,才请你这个奴才进来与我平起平坐。皇帝的圣旨都要经过我同意才能发,你当他真能完全做主?不过他可绝不敢把我女儿嫁与你们。这无异于如虎添翼。”
多勒的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明白在这个鳌拜面前恐怕讨不了多大巧,是自己刚才太不识趣了。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鳌拜这会儿方缓缓道:“你上来就与我说这个事,我总得思量思量。况且,皇帝最近盯我很紧,我上来就一口答应。便是我同意,群臣也不会同意。想娶我女儿的人很多,想与我鳌拜结盟的人也很多,僧格台吉莫要心急的好,心急吃不了马奶豆腐。”
刚刚还气焰很盛的使臣,被鳌拜几番打压下来,人也恭敬了一些,点了点头。
纳穆福打圆场道:“使臣请先回去等着,待明日您通过礼部奏明圣上,这结果得等众臣与皇帝商议了才能定。我们说了也不算。”
多勒只得礼貌道别,离开了荣威堂。
待送走了多勒,纳穆福赶忙回来同鳌拜道:“阿玛,您不会真打算同意把小妹嫁给僧格吧?他们之前也来找过我们一次,虽说我知道如有蒙古部落助力,咱们谋事也会更有底气。可……”
鳌拜冷冷道:“可与虎谋皮,是得不到好处的。况且这准葛尔部势力庞大,不是因为僧格,而是部落里的几大贵族。僧格身为长子,继承了汗位,可他荒唐无度,光是娶的大妃这几年接连死了好几个,死一个娶一个,传闻更是骇人听闻。我能把我的女儿推到那样的火坑里?”
“那您后来为何又安抚了多勒,让他回去等着消息?”
鳌拜笑笑:“咱们最不想同意这件事情的人是谁?”
纳穆福略微想了想,立马明白过来,“是皇上!”
鳌拜轻哼一声:“他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与僧格联盟,那对他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我若模棱两可,他势必会让其他众臣反对,所以僧格这事做不成,我可以借此吊着僧格。这是个好机会。”
纳穆福心里却又另一重担心。
见儿子脸色不愉,鳌拜知道他心思重,“你又想到些什么?”
“您说皇上会不会不想您嫁女儿因此与僧格联盟,而直接派銮仪卫杀了小妹?宫里杀个人,容易得很。要不让她在家躲一躲?”
鳌拜抬头看着儿子,“我是真发现你想事情很复杂,朝廷重臣的女儿哪是说杀就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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