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同他登上,又一齐坐下。她惊觉,原来整个紫禁城看天视野最好的地儿竟然就是这里。四下里空荡,毫无遮挡,唯有不远处的护城河与垂杨柳。
而此刻新月细成一条弯弯的线,满天的星子低得仿佛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像有很多的故事想要诉说,却没有口可言语。
“哈!放烟火的人原来就在那边啊!那是谁的家?”
曹寅憨憨笑笑,“反正不是我的家。那个方向是你们镶黄旗人居住的。”
挽月稀奇上了,“放了一晚上,当是个十分富裕的人家吧!离得皇城近,能是谁?”
“你家呗!”
挽月同他辩驳,“东堂子胡同离这儿有段路呢,而且不年不节,我家又没人成亲过寿的,哪来的烟花?许是哪位王爷家的吧。”
曹寅笑笑不语,从怀中取出两个羊皮做的小酒壶,“容若之前送我的好酒,没舍得喝,今儿归你了。”
挽月摆摆手,“不行!我酒量不大,明儿我还当值呢!”
曹寅打趣她道:“愁什么?你便是明儿起不来了,他也不会责罚你!”
挽月不服气,“你和容若为什么都会这么想?若我真得罪了他,亦或做错事,他怎么不会责罚我!他平日里对你不好吗?可他没罚过你吗?”
曹寅垂下手,望了望头顶苍穹,是啊,伴君如伴虎,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即将离开京城这繁华之地,也是是非之地,既有不舍,也松了一口气。不出意外,他可以平安富贵地度完这一生。
这就知足了!
“挽月。”
挽月难得见曹寅这么认真地同她说话,连自己都忍不住跟着神色凝重起来。
“永远记得,要明哲保身。”
“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挽月垂首,老老实实地点头。
曹寅一笑,“这就对了,不要学那个纳兰容若,清高得不得了!咱就是俗人,活着最大!还要吃好喝好、过得舒舒坦坦!”
夜风拂过角楼的城墙,撩动护城河畔的垂杨柳,也将微醺的醉意吹得淡了淡。
她忘了回去时是什么时辰。
醒来时只觉头晕脑胀,睁开眼发觉眼皮很重。挽月猛然想起来,今儿是自己第一天当值,等辰时过后皇上和百官就要下早朝了。到时候,被留下的臣子要去南书房同皇上议政,结束后,皇上转去西暖阁,她也应当过去。
曹寅这个祸事精……临走前也不忘坑她一回!
她蓦地清醒,想从床上爬起,将将离开枕头几寸,便觉整个屋子都在天旋地转,仿佛掉进一个漩涡,要将她深埋下去。
怎么也没有人叫醒她?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仍在悠然居,瑞雪南星都惯着她,
不叫她起床。
重又躺下,挣扎了几遍,觉得那种晕眩感似乎已经平复了,挽月才尝试着重新睁开眼睛。才发觉天光已经大亮,或者说已经日上三竿了,四下里却静悄悄的,不是那种安宁的静,是一种刻意的静。
身下床褥柔软,衾被温暖光滑如肌,头顶的床帐绣着盘龙出云,在眼前投下一片暖黄色的暗影。
她总算清醒过来,这种不适与不安感从何而来,明黄色盘龙出云的床帐,紫禁城只有一处地方能有、一个人能用。
这不是她所住的寝屋。
她怔怔地出神,苦思冥想再三也想不出来昨晚在角楼与曹寅共饮赏烟花后,到底是怎么回到乾清宫中来的,又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方?难不成她是酒壮怂人胆,她在不清醒之下做了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
可在锦被之下,除了外面着的宫装,其余都好好儿的。
脚步轻轻,从床上下来渐渐走出阁间,发现外面正是西暖阁的书房。里头刚刚自己待着的,是皇上平时用来午憩的地方。
玄烨就躺在外头的一张竹藤躺椅上,仰面闭目,身上只盖了他常穿的那件玄色貂皮披风。也不知道是做梦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比之平时太过刻意伪装的平静温和,眉宇间有一股隐隐透出的凌厉。睡梦中似发出几声呓语,带着少年的几分骄纵,与他平时大为不同。
所以昨儿,她就是在这里休息的?
是他把她带过来的?
貂皮光滑,本就只盖到他身上的一半,倏然滑落到地上。挽月俯下身将之捡起,轻轻地重又给玄烨盖好。
俊朗的脸上有一丝不自在,睫羽微颤,玄烨睁开了眼醒来。挽月离得近,看到那双眼睛,眼底似乎红红。
“你怎么起来了?”
挽月这才发觉,西暖阁里除了他,竟就只剩她自己,连顾问行都不在。怪不得方才貂皮滑落,也没有人过来帮他往上盖盖。也怪不得这里静得不寻常,原来是人都被遣出去了。所以呢?一直是他在这里?
分外宁静的地方,有一丁点声响都会引起留意。
“沙啦沙啦!”挽月不由自主循声望去,见是一口青瓷小缸,缸中竟然养了一只小乌龟,底下是鹅卵石与清水。
他还会养这种东西?
玄烨被窥破了,不大乐意地皱起眉,淡淡说:“不用管它。”!
第64章 同衾
日光透过窗照在后背上暖洋洋的,挽月低头数着地上有阳光照耀的地砖格子,她想,这会儿应该快到正午了。自己竟然一觉睡了那么久。
除了醒来刚起身时那阵头晕,其余时间她睡得很沉,连个梦都没做。这样安稳的眠觉,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玄烨揉了揉眉心,从躺椅上起身,将貂皮披风盖到挽月的身上。
那披风是符合他身量的尺寸,给她披上时,直接拖到了地上,整个身子都被包裹在里面。他将掖进披风里她的长发从后脖颈轻轻拉出来。那手上有茧,原挽月只以为在掌心,没想到指尖也有,一点都不像一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之人的手。远看修长,近看粗糙得很。
见她垂首一直不做声,跟个鹌鹑似的,一点不似平日里的恣意大胆,反而有不同于往日的柔婉和不知所措,玄烨本想责备两句,话到嘴边终究是不忍心,“不知道自己酒量几斤几两吗?便也学那些恣意妄为的风流名士,还跑到角楼吹冷风。朕一直以为雪地里赏景、对月吹冷风这种事,身边只有纳兰性德这种人才能干得出来。没想到曹寅也能做出这等事。”
说到最后一句,玄烨的语气中才满含责备与不满。
挽月忙俯首半蹲下身子福礼请罪道:“您别怪曹寅,昨晚他只是见臣女在院中看烟火,说要带臣女去个视野好的观赏地。”
他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将她轻轻拽起来,“你倒替他开脱!难道酒不是他给你的吗?”
挽月的脸颊飞上一抹彤云,怪不好意思的,“但喝是臣女自己要喝的。”
离得这么近,她能听见玄烨深呼吸的声音,她知道他生气是一定的。“曹……寅人呢?”
他冰冷而又干脆地道:“杀了。”
挽月惊愕地抬起头,定定看着他。
玄烨嗔她一眼,改口道:“朕让他滚回家去,把酒劲儿好好醒醒再闭门思过一日。”
不知为何,他所说的话极有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挽月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这一笑,带着微醺过后的慵懒,白皙透着粉嫩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妩媚,墙角一枝插在长脖彩釉瓶中的梅花黯然失了色。
梅花到底是太过寡淡,哪里比得上眼前的玫瑰娇艳?
地龙烘得人浑身燥热,脸颊发烫,四处静得出奇,玄烨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里没有旁人。他从一下朝过后,便让梁九功把奏折都搬到了这里。进门时,宫女告诉自己,她还在酣睡。和上回在慈宁宫生病不一样,宿醉过后,她反而睡相安静,连声呓语都没有。
他遣散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只在这一方天地里,留下他与她二人。
他明明可以做什么,应该说很渴望做些什么,但最终他没有。就像昨夜他得知她与曹寅在角落把酒言欢后,他跑过去角楼,将她从寒风中带走。彼时温香软玉在怀,他有权力可以去疼爱,可当真正抱在怀中,她明明很轻,他却觉得胳膊上很沉,像在小心翼翼抱着一件珍贵的宝贝。
这一刻的宁静,仿佛连日晷都静止。
玄烨心里道:挽月,朕想这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和你一起。
指尖触摸上她的云鬓,千言万语到嘴边却终了成一句问话:“饿不饿?”
被他这么一问,挽月一下子朕觉得自己饥肠辘辘起来,她点点头。看他这副样子,又不似方才在躺椅上睡着的稚嫩少年,一如既往地老成持重,如父兄如师长。
“皇……”门外三福子走进来,一见到这副光景,赶忙收回了眼光,深深地低着头,说着他原本要回禀的话,“纳兰明珠大人在外求见。”
一听到有人来,挽月莫名慌乱。乾清宫的宫女太监都看见也就罢了,眼下明珠要进来,那该多难为情!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为今之计只有穿戴好女官的服侍,站在一旁方能掩饰。
她转身正要急急进里间去换衣,却被他抓住手腕,轻轻向里推了推,“再去睡会儿,不用出来了。”
挽月微怔,代诏女官虽然可以协助皇帝处理一些政务上的杂事,但也仅限于做些案头的书写,而皇帝与内大臣商议要事,尤其是秘事,一般还是要回避的。他竟就这样让明珠进来,也不避讳着她。
皇帝已发话,她也不好多言语,便只身向里间走去。
玄烨同三福子吩咐了一些让御膳房准备的菜式,便让他出去时把明珠也叫进来。
里间的帘子被挽月放下来,帘幕厚重,层层叠叠如黄色的云雾将外间的一切变幻得朦胧,连玄烨和明珠说话的声音也掩盖得缥缈不真切。她只隐约听到了一两个词:黄河、开春、河道。
里间没有可坐着的地方,她只好重又回到床上。
原本睡着也就罢了,这下清醒过来,知道这床是他平日里用来小憩的,反倒怎么也不好意思坐在上头。更别说直视那床昨夜被她盖过的衾被。
算起来,她和皇上同床共衾了?可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她可什么都没干!
不得不说,喝酒真的误事。她也没想到自己酒量这么差,一杯倒,还醉得那么不省人事。赶明儿见到纳兰容若,一定要好好跟他兴师问罪,问问这酒是用什么酿的!
不得不说,皇上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是真好听。这个从她头一回遇见他,就发现了。嗓音低沉淳厚,大多数的时候温和而有力量,像从山间流淌下来的汩汩清泉。隔着帘幕,像极了徐徐拨弄的弦,余音就在耳边萦绕颤动,入耳处好像有一支棉棒在挠,挠得心里都痒痒的。
外头说了挺久,也并无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实在是站得累极了,而且本就刚醒,双腿有些发软。
舒适战胜了羞耻,她挨着床边坐下,抱着膝盖靠在栏杆上。听着听着,又想迷糊入睡。
这一靠,她做梦了。梦见了极乐的世界,梦见胡旋舞、手鼓和胡笛;后又梦见乞巧节什刹海的庙会灯市,戴着萨满面具的人群,那个青苗獠牙跟随着自己,摘下面具打量她惊魂甫定表情而后嗤嗤的笑声。
挽月猛地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脸上写尽了嘲笑,一如梦里那个样子。
“你又睡着了?看来朕的这张床,你真的很喜欢?”
挽月深闭了一下眼,这一刻,连她自己都对自己鄙夷。
但她在心里真的很想说,她不但喜欢这床,这厚帘子,还喜欢这被子。她算是懂得了,什么叫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收在皇宫里,皇宫的好东西都在皇帝这里。
“皇上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那朕就叫顾问行搬到你那屋去?”他满眼都是戏谑,语气却极度认真,好似真的在征询她的意思。
这就明摆着是在挤兑她!挽月有一分愠怒,转身就要从床上翻下来。却发现对方身手了得,也许是早就料到这一点,还没等她行动,就已经将她挡住。
“下回还喝不喝得大醉?”
她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好像生怕迟疑半刻,他便会扑过来,生吃了她似的。她真的冤枉,只是一杯倒而已!这酒太烈!
玄烨笑得更厉害,整个人也离她极近,“朕还以为你真是个女中豪杰,想不到也就是只绵羊!”说完这话,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目光也随之落到她淡淡的粉唇和细长白皙的脖颈。
那天在雪地里,他还没来得及深深细品,就被她狠狠一咬。一想到这个,一股胜负欲便涌上心头。
他应该让她知道,威胁他的下场是什么?
龙涎香的味道混着昨夜她宿醉过后的气息困在这一方帐子之中,气氛格外微妙。
脑门上冷不丁挨的一巴掌,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御膳房给你的饭菜到了,还要朕请你下去用吗?”玄烨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离开了床畔,起身将辫子甩到身后,理平整自己的衣袍,大步向外间走去。
挽月连连点头,笑盈盈地从床上下去。这回她学聪明了,先将自己的宫装穿戴好。
饭菜果然已经摆在小几上,满满当当,却都是以养胃的粥、面食,清淡小菜为主。
见她原地不动,迟迟不过去,玄烨坐在案前抬头看看桌子又看看她,轻轻一笑,继续提笔在纸上写着,边道:“朕已用过午膳,不会和你一起吃了。朕晨起晚睡,每一餐每一宿都定好了时辰。”
挽月垂手而立,“皇上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臣女惭愧,更不敢僭越,当着圣人面吃饭。”
她还是有所顾忌。他想告诉她不用顾忌,但见她目光坚定,显然并不愿意。
玄烨笔下顿了顿,思忖片刻,吩咐了外头一声:“四喜!”
“奴才在!”门外麻利地进来一个小太监。
“都拿她屋里去。”
挽月福身,“谢皇上!”
她露出浅浅笑意。
他见她神情终于舒展,也会心一笑,“朕要到宫外去一阵子。”
挽月的睫羽微微动,这么突然吗?难道说刚刚纳兰明珠在外间就是同他商议这个?
但这不应该是她问的。
“那代诏女官是不是理应一同随行?”不知为何,挽月心底有一丝怅惘。
“不可。”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玄烨解释道:“此次朕乃微服出巡,与明珠一起巡视河道。”
“臣女明白。”
见她面上多有怅惘,却也没有旁的法子。如今她在乾清宫,也不似先前做伴读那般自由、出入宫门容易些。
玄烨侧首看了看那瓷缸,同挽月道:“代朕照顾好它。”
挽月停住脚步,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瓷缸中的小乌龟。
玄烨淡淡笑道:“朕每日都同它说话,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也要天天陪它说话。不然它会不高兴。朕不希望它不高兴。”
挽月不无稀奇地看了那四脚朝地的家伙,不禁发出感慨:这只乌龟是金子做的吗?还是救过皇帝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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