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挽月缓缓踱步过去,凝视她的眼睛,不想错过一丁点的微妙情绪。
“你看见了吧?”
那张平时妙语连珠,会对着他说出很多撩心话的朱唇,连动都没有动。
玄烨顺手从桌上拿起那本宋鑫的账簿,终于撕开了一人之间始终隔着的那层遮羞布。
窗外,苍白的流云过,遮住了天灯的光亮,在地上投下无数晦暗的影子。
“说呀!”他忽然用尽力气,吼出这么一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见她仍是不语,玄烨气急败坏,心下的起伏更大。他深深地仰面闭了一下眼,单手抚了下额头,勉强平复了一些,“你刚刚故意提笔写字,好绕到桌子那边,你看到这个了!你这么晚了到朕这边来,不就是为了探探今儿宫里发生了什么、叶克苏同朕说了什么、是否和你家有关么?”
“是。”挽月不冷不淡地开了口,“我就是刻意过来看一看。虽未打开,但封面上的账簿一字,我曾见过:是天衣坊掌柜宋鑫的笔迹。”她刚接手温哲给自己分的嫁妆铺子时,看的最多便是宋鑫记的账簿。
她将目光转向他,丝毫不见惧色,“上次你我、曹寅和容若四人在八方食府,我已经都同你说了,想让你放我们一马,你应了。可你根本没有打算放过我们家的事,在宋鑫死后,还一直让銮仪卫去追查。”
她忽然想笑,笑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苦心经营了那么久,还引他入局去投云绣坊。以为得到他的含糊不追究,便是放过。可她怎么能相信他呢?怎么该相信他呢?他是皇帝啊!谁会为了一个女子,甘愿放过自己亲政路上最大的拦路虎?
账簿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该搜集的罪证一样都不会少。若鳌拜与纳穆福起兵造反,他正好拿下;若不起兵,这么多年结党营私也早就触犯律法、触碰逆鳞。横竖都是一死。
到底谁才是做局的人?谁又是入局的人?时至今日,已经分不清了。也许她和他都是做局人呢,也都是入局人。
挽月感到身上一阵恶寒,脚底也没劲。
“不是你们,是他们!这跟你有什么干系?你知不知道你那阿玛、还有你那兄长,背地里到底勾结了多少朝臣?结党营私、每日琢磨着要怎么来对付朕!”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唇亡齿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的父兄皆不在,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同清算了他们的人在一起同床共枕?”
四个字如一把利刃毫不客气地刺破心口。
月推开云,月光如天灯,照亮整个浩瀚苍穹。
她望向窗外,如果他已经决意追查,那她们一家,鳌拜、纳穆福、温哲、达福一个都不会放过。也许,最不会放过的便是她。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是带着目的来的,不是么?
当撞破了君臣权力争斗最残酷的一面之后,挽月反而全都释然了。出于贪生怕死的本能,她苦心经营,想要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看来一切还是徒劳。那些看似柔情蜜意的允诺背后,说的人无意、听的人无心,现今摊开在眼前,是那多么地讽刺凉薄、像一个笑话!什么谁情深谁清浅!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付出过心意。而她却差点因感动而错信。
她不想怪他,他是皇帝,为了收回自己的权力,而与功高盖主的权臣斗,是帝王本能;她也不怪自己托生为鳌拜女儿。人的出身难以选择,不可能十全十美。当她知道自己是鳌拜女儿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结局大概不好。但她还是愿意为了一线生机而搏一搏。搏赢了很好,输了也不怨怼。愿赌服输。
只是情愫无辜。
“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清剿鳌拜一党?”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仿佛在陈述着一件和她并无关系的事情。
而恰恰是这种态度,反而让玄烨感到惶恐,一种被窥探到内心的惶恐。
“什么清剿?”
挽月哑然失笑,“不累吗?您从知道我的身份,捡走我的佩刀开始,不就已经对我张开网了吗?还刀是局,乞巧节是局,丝绸的事情还是局。我已经入局了,就像……”她回头看了看那瓷缸中的乌龟,“就像它一样,早就在你的瓮中,一直都在往上奋力爬着,以为自己就能翻出去,岂知天外还有天,永远都逃不掉。”
他忽然上前一步,攥紧了她的手腕,眼神中流露出的却是平时那股永远淡淡温和的从容,他浅浅地笑了笑,“它逃不掉,你也一样。朕早就知道你对朕接近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朕不在乎,只是觉得有意思而已。”
“假的终究成不了真的。”挽月垂首,忽而觉得心里特别空,也特别怅然。“你算计了我,我也算计了你。现在摊开了,两清了。”
两清不了!三分执拗在他的脸上划过,假的真的不重要,她对他利不利用、欺不欺骗也不重要!
他扭头吩咐了一声,“来人!代诏女官今日不慎摔伤了腿,需要静养。就留在西暖阁中,未经朕的应允,不准任何人进入西暖阁,也不准人出去。”
“你怕冷怕黑,西暖阁的灯彻夜不灭,也绝不会冷。”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咱俩,没完!”!
第68章 变天(捉虫)
长夜已尽。睁开眼,头顶的黄色床帐像一块琥珀色的糖,侧身向床外看去,一层层厚重的明黄色帷幔将这里隔得很暖,却也如牢笼,将她困顿在其中。
四下里依旧很静。挽月记起昨夜,玄烨吩咐过将她软禁在这里,便独自走了。没一会儿,那些太监便都进来,麻利悄然地把桌案上的奏折、书册一搬而空。仿佛生怕晚了一瞬,就又要让她瞧出什么旁的端倪。
她坐起身,暖阁内光线朦胧,恍惚间,仿佛大梦一场,已过千年。
“您醒了?”
帷幔被掀开一角,声音很熟悉。
是玉屏。
见到这个人,她一点都不惊讶。
从在南苑的时候,这个宫女就跟着自己;等到了储绣宫,还是她。挽月从未停止怀疑过,玉屏是那个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所以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起什么,聊一句家常或是心里话。人也很本分,自己不问,她也从来不多话。
在这光景下,见到一个熟识的人,竟然也生出一分亲切感。她自嘲地勾起一抹笑。
玉屏见她抱膝坐在床沿上,看起来神情并不沮丧,也不哀求,更不恐惧。相反,就像往日在储秀宫中晨起时一样,如云的乌发披散在身后,轻轻歪靠在床架上,一副慵懒的样子。
只是眼下,少女不似那时慵懒,更多是平静。
她有些害怕起来。
原先,她是在西六宫的寿康宫里,伺候那些太妃的。一个个年纪明明不大的女人,在丈夫逝去后,身边又没有子女,便只能在这深宫中一天天地捱日子,像极了深秋中的花儿,还没盛放便要枯萎了。
她们的眼睛或癫狂、或幽怨,也有人一双眸子平静如水的。而往往最后一种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宫人发现,她们在自己的寝宫里无声无息地了结了性命。
昨天半夜,乾清宫的大太监顾问行来到储秀宫,亲自找她过去。她知道,挽月姑娘是到乾清宫当女官的。可没想到皇上对她如此宠爱,竟然会给女官也配一名伺候的宫女。能去伺候过的人跟前当差,还是在乾清宫,她当然乐意。
等到了这儿,她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般。
皇上将挽月姑娘安置在西暖阁,这已经不单单是有违祖制。且皇上并没有在夜间过来。顾问行只是同她说,让她好生服侍,千万不能出一丁点差池。要是少一根头发,也要拿她是问。
玉屏明白过来,这位高贵美丽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了笼中金雀。还是惹了皇上不高兴的那种,又或许是她自己不愿意,怕她闹出什么,才让人看着她。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做奴婢的该揣测之事。深宫里,各式各样的关系见多了,更听多了,毫不稀奇。
她福下身子,像往常一样给挽月行礼,然后起身,给她拿来衣服。
挽月仰起脸,“现在什么时辰?”
“小姐,现在是巳时。”
“嗯。我饿了。”
玉屏微微诧异,还以为她会一言不发就这样坐着。转念又想,这位小姐自打她认识以来便是如此,不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是该吃吃、该睡睡,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能有这样的定力,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穿上外身罩着的棉袍和坎肩,挽月便自己掀开帷幔,走到了厅里。桌案上的东西搬走了,旁边的瓷缸还在。她径直走过去,发现那小东西也还在向上伸着爪子。
她索性蹲下身子,伸进手去逗弄了一番,一边喃喃自语道:“小东西,这下我跟你一样,都成了瓮中的鳖了。你别以为他平日里待你很好,指不定过两日一个不高兴,便捉你用来炖汤呢。”
那乌龟极其灵性,仿佛听懂了一般,直接缩头进了龟壳里。
挽月觉得好生无趣。
她站起身,朝玉屏望望,轻叹了口气道:“你是皇上派来盯着我的人吧?劳驾帮我带句话给他。”
昨夜发生的事,除了乾清宫的奴才,全都三缄其口,外面一概不知。便是乾清宫的人,也都认为是皇上与新来的代诏女官发生了争执。皇上待她一向不一般,这会儿将她关在西暖阁,又什么都没说。各人便是看过去,眼光也都意味不明,只当是闹了别扭。
三福站在玄烨身边,一五一十地回禀道:“挽月姑娘巳时才起身,起来后便要了吃的喝的。吃完就开始玩乌龟;玩得无聊了,就挨着窗户根儿底下晒太阳;未时不到又睡着了。”
玄烨的手指微微蜷曲,眼神复杂又暗藏一分苦痛。“她可有说什么?”
“说……”三福迟疑了下。
玄烨深吸一口气,没耐心地训斥道:“讲!”
三福吓得一哆嗦,老老实实地转述道:“她让奴才转告您,说问您打算关她到什么时候?事到如今,要杀要剐要……”他到底还是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皇上,硬着头皮继续道:“要睡都随您的便。”
“砰!”桌子上那方上好的麒麟腾云惠州砚被挥到地上,朝地的那一角摔了个粉碎。
她当他是什么人了?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暴君?还是荒淫无道的昏君?
这么久以来,他认为她是他的知己,哪怕是心怀叵测,刻意接近,也与他是旗鼓相当,彼此心意相通。可她现在竟然是这样想得他!叫他如何不愤怒?他看她是当真要将他们俩的关系破罐破摔到底。
他偏偏不要如她的意!
煎熬么?要熬一起熬!
“滚!”玄烨冲着三福吐出了这个字。三福却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麻利儿地转身退了出去。就在快要离开时,又想起来什么,十分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重新进来,弓着身子低着头同皇上道:“挽月姑娘还有一句话要奴才转告。”
玄烨冷冷抬眸,眼中的阴沉足以盯死一个人。
三福忙道:“她说,那乌龟实在没趣儿,笨头笨脑的,还认生。她一过去,就缩头。她瞧着烦心,让奴才给您送过来。说要不然,她就给让御膳房炖了滋补,上路前也要好好享受一番。”
玄烨气笑,“想得挺长远!”
他见三福已经从门外将那瓷缸同四喜一起端了过来。缸中那小东西,本来果然缩着头,一察觉是他在身边,立马探出头和爪子,做放松的舒展状,还向上伸了伸。
他心底一软,心道:连乌龟都知道同他亲近,好歹惦记着喂养了一番。她是真的凉薄,一点不念情。不过也许此时在她心里,他也是一样自私凉薄的人。
大哥莫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
玄烨苦笑,也是自嘲。勤懋殿不如西暖阁的朝向好,这会儿并没有斜阳照在地砖上。他忽然格外想念起西暖阁的下午。
其实何必点破那本账簿?她看到了又如何?当做不知道便好了。
脑海中刚一闪过这个念头,他就轻笑着摇了摇头。怎可能当做没看到?就像她也不想装了一样。
弦绷得太紧,只要一拨,迟早都会断裂。
“顾问行!”他垂下眼眸,触了触手中的书页,淡淡道:“朕记得太后娘娘那儿有只西洋白色卷毛哈巴狗儿,借来几天抱给她玩儿去。”
顾问行闻言微怔,却并不很讶异,应声道:“。”
今日无风,暖阳照得人怪舒服的。顾问行出了乾清宫,一路往西,在心里道:真是一对儿小冤家!
迎面走过来纳兰容若,顾问行问好,“容大爷来了!”
“顾公公。”容若蹙眉,“怎么觉得今日宫里守备森严了许多?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问行俯首,“皇上在勤懋殿。”
答非所问,却也是答了。
自然是皇上下的令,顾问行不便说,那便只有皇上知道。
他朝顾问行的背影望了望,径自加快脚步向乾清宫走去。
一进乾清宫的院子,容若便觉更加不寻常。平日里虽然乾清宫的宫人也较旁的宫里守规矩,不多言语。但今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可巧碰见曹寅从耳房那边过来,“谏亭,宫里发生什么事儿了?我见御林军尤其是神武门的,比平时多了一倍。”
曹寅难得神色凝重,同他走近了些,低声道:“我也发现了,但皇上没同我说。我寻思,这事儿可能只有叶克苏知道,他昨儿来的乾清宫。估摸着,还不是小事,是大事!会不会和你们微服出巡遇刺的事情有关?”
容若站在院子当中凝眉深思。
曹寅又压低了声音,同他接着道:“还有一桩奇事,我一大早来,发现銮仪卫都往西南角进进出出。那儿是十三衙门的地儿,我拉着个熟人打听了。说是皇上让銮仪卫在查,貌似吴良辅犯了什么事儿,人跑了。现如今十三衙门里的各个掌司人人自危,都在用各路人脉为自己谋出路。内务府的人可得意了,尤其是赫世享,他运气可比你阿玛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容若从曹寅的这一番话中听出不少内容来,再结合自己先前知道的一些,深感恐怕远远不如表面看的那么简单。
“挽月呢?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曹寅诧异,“我不知道啊!一上午都没瞧见她。”说着,他拍了下容若的胳膊肘,“你就别缠着人家了!昨儿皇上带她去什刹海冰嬉,小碗子摔着了,我们家不是住附近么?皇上就带她上我家来了。唉,我心里清楚,开春儿我们一家就要搬走。我额娘是皇上的奶娘,他心里记挂,又碍于主仆的身份,也是借着这个事儿去瞧瞧她。额娘说,皇上待我们一家是真不薄。给了官儿做,给了肥差,还给了她诰命。我真舍不得离开京城。”
“摔着了?严重么?”
曹寅没好气道:“白跟你扯那么多!你就光惦记她了!人家有太医给看,还有里头那位,你就不必操心了。额娘昨儿看了,说没什么,给上了药。要真是摔得厉害,是一步都走不得的。她还能走能动,没伤筋骨就是淤青。”
容若摇摇头,心里道:还是不对。曹寅是个大咧的性子,他却是个敏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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