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莫名加快了跳动,目光落到他的脸上。
玄烨听马车里半晌无任何动静,悄悄眯起眼睛看向右侧方,忽觉她也在看着自己,赶忙又装作闭上眼。
山野覆盖雪原,满山松树被雪压得弯了腰,又如同给松针包裹了银饰,远看像一幅山水画。
出了北京城,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着,人不少,带的箱笼不少,举家搬迁似的。
如今的达福像个大人了,和扎克丹一起,骑着马前前后后盯着人和物。
他本身材微胖,因着这些日子事情太多,自己阿玛参与谋逆一案,额娘也牵扯进去,自己却被迫长大,雅琪也成了这个家新的主母。
“人都齐了吧!得快些,不然天黑到不了住的地儿!这大雪天住在山里可就惨了。”
达福最担心妹妹,自打家里出事,她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有以前活泼明丽,总是一言不发。于是骑马到她的马车前,问道:“乐薇?”
乐薇这回却掀起了马车帘子,从马车上下来,回望京城。她出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十六年,如今竟然要永远离开这片故土,怎么能舍得?
她湿了眼眶,道:“北京城的一砖一瓦,我都带不走,也见不到了。还有阿玛、额娘。还有我小姑姑!你们谁见到我小姑姑了!”
达福也心中酸酸的,“玛父不是不久前刚见过?让我们放心,说小姑姑好着呢!她在宫里锦衣玉食,又是正三品,只是伺候笔墨而已。”
乐薇撇了撇嘴,“那还不是伴君如伴虎!”
达福训斥制止道:“乐薇!哥哥跟你说过,以后说话要小心!不要口无遮拦!”
乐薇垂眸,小声应允:“知道了。”心里却更加难受,都变了。哥哥曾经何时这么谨慎过?那时候京中人人都巴结她们,她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被追捧的存在。哪像现在这么冷冷清清?
仔细想想,那时候依附过来的,也都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如今她们家牵扯进谋逆大案,其余的党羽几乎都被杀光,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正在风口浪尖,别人不想沾身也是情理之中。
隔壁马车鳌拜听见孙子孙女对话动静,也走了下来。对着不远处的城关,背手而立,捋了捋胡子。
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倒不是外貌,变得是心境。再没有先前的气焰,也没了那会儿的精气神。可当面对连绵起伏被雪覆盖的青山,鳌拜心中却忽然开阔了许多。
这万里江山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嘴上说着不觊觎,实际上却做了觊觎的事。至高无上权力的滋味,有多少人尝过了轻易能舍下?现在也算物归原主了。
要回盛京,他忽然想起了早年跟随太宗南征北战的日子。辅佐帝王成就霸业,自己也能名垂青史,这便是他那时的初衷,简单纯粹。不知不觉,慢慢变了心境。也许是被身边追捧的人太多,迷失了本我。也许就是自己贪欲升起。
这锦绣江山就在自己脚下,有他的一份治理功劳,谁也不可抹杀。他不可能将权力握在手里更久,他不能,即便是太宗他们也不能。迟早都该把它交接给后来人。长江后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让后波。
如今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当年,没有搅和进权力斗争的漩涡。心底反而一片澄明。
达福知道祖父是要离京了心里不好受,先前依附人众多,那么多兵营曾出生入死的旧部,如今连相送的人都没有。也忍不住站在青石上叹了口气感慨道:“当真是树倒猢狲散!”
鳌拜却豪气一笑,“趋炎附势,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怪不得任何人!走!玛父不坐马车,和你一起骑马!”
达福见他并非惆怅,也被这豪气感染,连连点头,扬起马鞭,喊道:“回老家喽!启程!”
远远的,一辆马车驶向他们的队伍,并没有从他们身边经过,反而是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从上头走下来一个身穿浅紫色斗篷曼妙女子。
鳌拜和达福正好奇着,却是乐薇第一个认出来,“小姑姑!是小姑姑来了!”
南星和忍冬听到声音,也纷纷从马车里下来,“小姐!”
几人奔跑着过去,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一刻,挽月知道了自己惦记至今,也想出宫相送的意义所在!因为皇城外,也有这么一群惦念着她的家人友人!
乐薇哭得像断了线的珠子,握着挽月的手,哽咽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往后还会有机会的!去了盛京,没了阿玛额娘庇佑,要听达福雅琪的话!不要任性了。那边自由自在,也很好的。”她看了看南星、忍冬,到底于心不忍,拥抱住了她们。“你们是跟着我从江南来的,被我所拖累。我若不带你们,你们还是王家的人,也不用跟去奉天府那么远的地方!”
“我和忍冬都是心甘情愿跟着小姐!您待我们如亲姐妹,都这个时候了还替我们打算,我们只是舍不得您!”南星泪水涟涟。
一旁的忍冬也道:“您带我出去学做绸缎生意,教我看账本和为人处事的方法,忍冬永远铭记您的恩情!小姐,您放心,忍冬饿不死,忍冬到了奉天府,也能把生意做起来。”
弯弯带着笑意的眼角有泪,有高兴欣慰也有感动,“往后你们就跟着乐薇小姐吧,好好过!”
她又拍了拍达福健壮的肩,“是个大小伙子了!往后这家得依靠你和雅琪!”
达福郑重其事地点头保证,“放心吧!小姑姑!等您找到小姑父,别忘了写封家书!”
挽月羞赧,鳌拜在一旁笑着推开达福,“这不用你发愁!月儿!你怎么出宫了?”
她浅浅一笑,将匣子捧上给鳌拜,鳌拜狐疑,打开后与达福皆惊讶地对视一眼,转而看着挽月。
挽月朝身后大树下那辆马车回望了望,“他让我带给您的。说……感念您多年的教辅。恩怨至此,随风散。”
达福在心中震惊不已,能让她出宫,又说出这种话的人,普天之下只有那人了。
鳌拜久久凝视那盒子,转而盖上,干脆地道:“好!恩怨至此!”他朝那辆马车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同女儿道:“你在京城万事小心,不必为我们忧心。我鳌拜的儿女子孙都是不惧荆棘的勇士。你想走什么样的路,大胆地去走吧!不走怎么知道通不通呢?”
挽月弯了弯眼睛,笑着应了。
达福翻身上马,“走吧!天黑前得赶到城中。小姑姑!保重啊!”
“保重!”
马车与板车渐渐皆消失在官道上,眼前只剩碧蓝高空与茫茫雪林。
挽月依依不舍地告别,转身向树下那马车走去。
“走了?”马车中端坐着的那人问她道。
“嗯。”
挽月抬眸凝视玄烨的双眼,几乎在同时,他对她伸开双臂,拥她入怀,她靠了过去,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玄烨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月有缺有圆,人有聚有散。只能珍惜眼前。如今你与朕一样,都是无爹娘在身边的孩子,注定走的路比常人更艰辛。可我们还有彼此可以相携相伴。不过将来,朕希望与你的孩子走的路能够顺畅平坦。”
红晕从脸颊一下烧到耳后,挽月一下子从玄烨的怀中出来,重新坐回到来时路上自己做的位置,别过脸去看马车外。
玄烨一愣,旋即笑道:“怎么一说这个,你就离朕那么远?”
“皇上迷糊了,说梦话呢。”
他发出轻轻笑声,“好,是梦话,朕的确做了一个美梦。”
挽月偷偷暗自打量他,一触碰上他的灼灼目光便赶忙收回自己的,紧贴着马车侧边坐着。
忽然,一个颠簸,挽月惊呼一声,却被玄烨顺势拉回到身边,她不觉又好气又好笑,蹙眉挣扎着就想推开。听到外头赶车的梁九功道:“刚才路上有个大坑,皇上、挽月姑娘!你们没事儿吧!”
玄烨一边“禁锢”美人手腕,一边一本正经地同梁九功道:“行稳妥点儿!”
“!”
“嘶啊!”玄烨只觉脚背被狠狠踢了一下,疼得钻心,却见她眼中满是狡黠戏谑。
她白了他一眼,轻轻嗔道:“皇上老实坐着!这路上坑很多!”
说罢,两个人就一左一右,端端正正坐好。如一对贴在门上的金童玉女剪纸。静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瞥向对方,一见对方正襟危坐的模样,各自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挽月笑得俯身快伏到膝上,玄烨像抓到了把柄,“是你先动先笑的!你不老实!”
挽月却一脸不以为然,起身坐好扬起下巴,骄傲道:“是臣女又怎么样?是您之前说的,臣女比您小,您得让着我!”
“那也不能不讲道理啊!愿赌服输!”
“赌什么?”
“谁先笑,谁以后听对方的!”
两个人重又板住脸,一个高冷,一个清寒,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不一会儿就都绷不住了,却死死咬紧牙关,故意瞪了又瞪。
“哧!”
二人同时背过脸去,笑声越来越大,这回是真不知道是谁先破的功。
“皇上输了!以后您得听臣女的!”
“谁瞧见了?马车里有旁人么?梁九功!你听到什么了?”玄烨冲外头喊道。
“皇上!马上进城了,有点吵,奴才什么都没听见!”
梁九功一边催促马走,一边笑道。
马车驶入熙熙攘攘的街道,隐没进热闹繁华中。雪昨日已停,斜阳照在一片片灰瓦上,有些冰凌和雪已经开始融化,水顺着屋檐滴落。
沿街的商铺有的在门口撑起了伞,或者远离屋檐墙角。
玄烨听到外面热闹的叫卖声,也不免心动,喃喃道:“许久没有悠哉悠哉地在北京城走走散散心了。”
他说完,见她并不作声,于是好奇地打量过去,“你在看什么?”
“好像到东堂子胡同了。”
玄烨若有所思,忽然对梁九功道:“停下!”
梁九功依言,将马车赶到胡同口,停了下来。
玄烨吩咐道:“你在此等我们。我走走便回来。”
“是。我就在这里等爷!”
玄烨先下了马车,拉住挽月的手。
“这儿不是上回去过的万宁家附近?”挽月想起之前和玄烨一起去万宁家看人家办喜事的热闹。
“这片胡同大着呢!”玄烨指了指,旋即同挽月一道走着。
挽月心道:先前光她们鳌拜家就占了这一片半边地界呢!如今没了人,胡同里都有回声了。
“这片宅子没了人,怪冷清的。”玄烨也道,“连雪都没人扫。”
“查封的宅子会如何?”挽月忍不住问道。
“会被卖给别人,钱财充公。”
挽月垂首,不无怅惘,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玄烨猜出了她的心思,拉过她的手,同她道:“等案子了结,你家这宅子我让容若买下来。”
她倏然握住他的手,轻柔细语道:“谢谢!”
胡同里安静,有一点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郑堂主派你们来接我?”
“人在哪儿呢?”
“别急!我不得到了安全地界再告诉你们。”说话的声音很特别,阴柔尖锐,不阴不阳。
挽月一惊,在心中猜道:是个太监?
却觉攥着自己的手明显紧了紧,她看向玄烨,见他神色凝重,对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挽月看懂了口型后,瞳孔猛然放大,竟然是吴良辅!
十三衙门被裁撤,听说吴良辅犯了大事儿,人提前逃了,到处在抓他。没想到他竟然藏匿在此!挽月想起,这附近正是班布尔善的一处旧宅子。她无意中听纳穆福说起过。
真是灯下黑!
“天黑不好出城!拿了银子,赶紧从南城门混出去,守城的兵卫是我们的人!”说话的人很是不耐烦。“马车在胡同口大槐树下,青色车盖。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吴良辅轻轻发出笑声,在巷子里显得格外}人。“胭脂胡同彩蝶坊,口令是杨柳心。”
“信物呢?”
吴良辅给了一个物件到那人手中,那人仔细端详,也掏出一个令牌样的东西,催促道:“快走!一路往南,会有教里兄弟接应,留意记号!”
“如此多谢郑堂……”
刀进血出,吴良辅还未来得及说完客套的话便瞪圆了眼睛倒在地上。
藏有银子的包袱重新回到那人手里,“妈的!一个早就没了利用价值的阉人,也配和堂主讨价还价!早该死了!”
歹人凶神恶煞的声音在安静的长巷子中回荡,他继续低声吩咐,“带着口令去彩蝶坊把人带上!”
挽月听得心惊肉跳,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在胡同里也能撞见这样的阴私事!
她拽了拽玄烨的手,直觉告诉自己此地不宜久留。
“想跑?”
挽月顿觉脊背发凉,两把长刀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她和玄烨的脖子上。
玄烨心道:是高手?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
刚刚杀吴良辅的人递过来一个眼色,正好落入挽月眼中,她急中生智道:“好汉饶命!我能给你们五千两!”
刀停了下来。
冷汗顺着额头慢慢沁出,“不够?一万两!我阿玛特别有钱,你别杀我!”
“真的假的?”拿刀的人目露贪婪,又将信将疑。
玄烨:“你看我们的穿戴,也可知家境殷实。好汉若是不信,可以取了她头上的珠花簪子去附近当铺兑一兑。”
杀手愈发心痒,朝头头看了一眼。
“杀了,再把他们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拿走。天不早了,不要节外生枝。”
“你们出不了城!”
“臭小子说什么!”
“你们想往城南走吧!城南守卫今儿一早刚被九门提督换了一批,因为昨日从中揪出了血月教的奸细。应当就是你们口中的自己人。信不信由你们!杀了我,你们出不去城,死路一条;不杀我,我能带你们出去,还有银子,很划算。”
刚刚杀了吴良辅的头头,脸上有道刀疤。他缓缓走了过来,盯着挽月和玄烨打量。
“你怎么知道城门今早换了守卫?”
第73章 尾声一
刀疤脸的步子渐渐逼近,直到站在玄烨与挽月跟前,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扣紧十指,在心里盘算着逃脱的法子。
“因为我是銮仪使。”
架在玄烨脖子上的刀靠近了半寸,直接渗出了几粒血珠。
与他相缠的五指心疼地收了收,他却反而松了松自己的手,食指轻轻在她手指上敲了两下,如同抚慰。
刀疤脸和他的手下都只顾着盯住玄烨,没有留意到他手上的小动作。见他眼神没有畏惧,镇定自若,刀疤脸隐隐有一分相信了。
普通人没有这样的定力。
“被换掉的守卫叫什么?”
“南城门上午查勤的叫查礼;下午的叫张宝柱,都是你们的教众。你若不信,现在可以先派个人去城门口看看,还有没有我说的这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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