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漂浮,鼻尖淡淡的檀香萦绕,宋令枝整个人定在原地。
她对这檀香再熟悉不过,在大周、在沈砚的府邸。
上用的檀香添了沉香木,不显笨拙沉重。
宋令枝如坠冰窟,寒意遍及四肢。
许久不曾笼罩周身的阴霾又一次席卷而来,眼皮直跳,心口剧烈起伏。
怎么会……
这里是弗洛安,离京城那么远,沈砚如今该是在金銮殿之上,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处。
青纱帐幔轻拂,宋令枝心乱如麻。
她强撑着身子,染着百合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
许是她在帐幔前驻足太久,白芷不明所以,笑着往前半步:“姑娘怎么站在这?”
话落,伸手欲挽起帐幔。
宋令枝眼疾手快攥住白芷的手腕:“不要――”
房中尚未掌灯,光影昏暗,窗外雨声飘摇,参差竹影映照在纱窗上。
影影绰绰。
耳边寂寥无声,只余窗外雨声绵绵。
白芷唬了一跳,惴惴不安望向宋令枝,一双眼睛惊恐紧张:“姑娘,可是发生何事了?”
宋令枝手指掐着白芷手腕,勒出清晰指印。她赶忙松开手,心神归位。
“无、无事。”一手扶着鬓间的红珊瑚点翠玉簪,宋令枝强颜欢笑,“只是忽然想起团扇落在马车上了,你去替我取了来。”
白芷担忧斜睨宋令枝,一步三回头,转身,提裙匆匆下楼。
房中又一次陷入长久的寂静。
云影横窗,先前的檀香好似又一次浮现。
广袖轻抬,宋令枝颤巍巍伸出手,帐幔滑过指尖的刹那,颤栗四起。
宋令枝惊得松开手。
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踩上去鸦雀无声。细雨掠过耳畔,冷意侵肌入骨。
气息僵滞。
鼻尖的檀香好似更浓了,混着窗外的朦胧雨雾。
长街遥遥传来白芷的笑声,似乎是找到了宋令枝的团扇,她在同掌柜闲谈。
许是在弗洛安多待了些时日,白芷如今的弗洛安语比之先前好上许多。
明明日子都在好转,怎么还会遇上沈砚?
宋令枝不得其解,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猛地拽住那一角晃动的帐幔。
狠狠往外一扯。
檐角上悬着的鎏金珐琅铃铛随之跟着晃荡。
“――我看见你了!”宋令枝声音急促,不知哪里来的打量,忽的探身步入帐后。
满屋杳无声息,静悄无人耳语。
斑竹梳背椅上空空如也,博古架上供着灰陶加彩乐舞杂技俑,紫檀氨几上亦有宋令枝出门前随手丢开的镂空雕银熏香球。
满屋空无一人,唯有宋令枝一人独立的身影。
案后无人,榻上也无人,橱柜中也没有。
但凡藏身之处,宋令枝一一搜了一遍。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她整个人虚弱脱力,似柔若无骨,整个人软绵绵倚
在窗下,顺着窗子往下滑坐在地上。
寝屋空空如也,只有宋令枝一人急促的气息声,伴着吞入喉咙低声的呜咽。
虚惊一场。
支摘窗下,一辆马车缓步驶过。
秋风乍起,隐约吹开车帘的一角。
晦暗不明的光影中,只见一串沉香木珠轻悬在腕间,那只手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长街一如既往的喧嚣。
小贩支着摊,妇人系着汗巾,在锅灶前忙碌,
绵软肉包热气腾腾,脚边蹲着一个小孩,牙齿掉了一颗,说话都漏风人难过。
小孩手中捧着一个漆木攒盒,哼哧哼哧和好友吹嘘:“这可是仙子姐姐给我的,你们一个都不可以吃!我才没骗人,那姐姐长得可好看了,这牛乳酥酪就是她给的!”
小孩得意洋洋同好友炫耀。
忽而,一人举着油纸伞,站在小孩身后。
妇人眉开眼笑:“这位客官要吃什么,肉包子还是素包子,我这的包子……”
岳栩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
片刻,他手上多出一个十锦攒盒,身后的小孩哇哇大哭,气得妇人直骂:“一个攒盒十两银子,你娘起早贪黑一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你有啥好哭的你!”
话落,又抱起自家小孩,偷偷抬眼。
隔着朦胧雨幕,只见墨绿车帘挽起一角,岳栩毕恭毕敬站在马车旁:“主子,您要的攒盒。”
漆木攒盒精致,盒上刻着数株红梅,还有一个小小的“宋”字。
微弱光影落在他眼角,沈砚漫不经心朝攒盒望去一眼。
他自是知晓这攒盒是宋令枝给那小孩的。
沉香木珠在指尖轻捻,沈砚淡漠收回视线,冰冷吐出两个字:“烧了。”
岳栩一怔,又似是对沈砚的喜怒无常见过不怪,躬身退下。
雨更大了。
……
翌日。
秋日多雨,雾蒙蒙的天色不见一点光亮。
房中各处掌灯,光影悠悠,在宋令枝眉眼跃动。
白芷满脸堆笑,捧着妆匣行至宋令枝身后:“姑娘瞧瞧这簪子,这是二王子打发人送来的。”
雕花镂空芙蓉点翠玉簪莹润透亮,匣内的千叶攒金牡丹玉佩亦是价值千金。
数十个锦匣,比格林伊兄长整整多出一倍。
宋令枝哭笑不得:“……你和他说的?”
白芷捂嘴偷乐:“奴婢哪敢做这事,是那日格林伊同公主拌嘴,不小心说漏嘴的。”
铜镜前映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眉若远山,肤若凝脂。
白芷手上捏着玉簪,在宋令枝鬓间比划:“姑娘今日用这支罢?奴婢瞧着同姑娘的锦衣倒是相衬。”
宋令枝弯眼,点点头:“依你的便是。”
秋风瑟瑟,夜雨清寒透幕。
魏子渊本来是想着打发宫人接宋令枝入宫,只是话刚出口,当即被宋令枝拒绝了。
雨声连绵不绝,宋令枝小心翼翼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马车宽敞,车前悬着两盏玻璃绣球灯。
微弱光影洒落,细细捻在宋令枝脚边。
夜里冷,白芷特为宋令枝披上一身梅花缂丝雨花锦披风,又在宋令枝手上多添了一个小手炉。
白芷温声细语:“姑娘慢些走,仔细这脚凳滑,倘若摔着,可不是闹着顽的……”
一语未尽,宋令枝倏然一脚踩空,满头珠翠往马车上撞去。
白芷唬了一跳,忙忙从奴仆拿取来羊角灯,她一手还扶着宋令枝:“姑娘,身子可有大碍,奴婢刚刚好像听见……”
“咔嚓”一声响。
白芷狐疑低头,提着羊角灯往地上一照,乳烟锦缎软底鞋松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魏子渊送的那支雕花镂空芙蓉点翠玉簪。
玉簪碎成两段,又被白芷踩得稀烂。
偏偏是魏子渊送的,还偏偏是今日。
白芷瞪圆双目,仰头望向宋令枝:“姑娘,奴婢再回房去妆匣来罢?”
顾不得宋令枝回应,白芷急急转身。走得急,脚一崴,差点直直往地上摔去,幸好身旁有奴仆眼疾手快扶住。
宋令枝将怀中手炉递给白芷:“罢罢,我自己上楼取便是,你先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白芷逞强,刚往前,脚腕处当即传来一阵刺痛,怕宋令枝担心,白芷并未明说,只点头应允。
“那姑娘快去快回,二王子送来的锦匣就放在妆台上,姑娘一看便知。”
宋令枝颔首,踏上台矶的那一刻,宋令枝心中忽的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她转首。
光影昏黄,照亮宋令枝半张脸,纤瘦身影融在雨幕中,朦胧飘渺。
苍苔浓淡,空中隐约有桂花的香气飘浮。
白芷诧异:“……姑娘?”
宋令枝唇角挽起:“无事,我上去了。”
披风掠过台矶,少顷,宋令枝的身影自烛光中离开,步入沉沉夜色中。
……
弗洛安王宫。
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戳灯,垂手侍立。殿中仙乐飘飘,不时有笑声传出。
满宫上下红灯笼悬挂,彩灯灼目。
王后一改往日的素净,一身绯红牡丹花纹绣花百蝶裙,这么多年茶饭不思郁郁寡欢,王后身子早就亏空。
只这些日子瞧着,气色却是好上许多。
她挽着魏子渊的手,目光在魏子渊脸上细细端详,怎么瞧也瞧不够。
那双瘦弱纤细的手指轻抚过魏子渊眉眼,王后双目垂泪,声音哽塞:“母后不是在做梦罢?我的孩儿真的回来了?”
魏子渊低头,任由王后揉搓。
公主在一旁抿唇,佯装不乐:“母后,你重重打他手心十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身后站着的宫人忍不住捂唇笑:“公主还是这么会说笑。”
王后笑睨公主一眼:“别胡说,你哥哥回来了,母后不知道有多高兴。”
魏子渊不冷不淡:“打我母后的手心还会疼,公主不若自己打自己,若是打红了手背,再让母后瞧便是。”
公主恼羞成怒,挽着王后的手告状:“母后,你看他!又欺负我!”
王后笑得温柔,一手挽着公主,一手挽着魏子渊:“你和你哥哥都是母后的心头肉,母后哪里舍得打你们?只是今日是你哥哥的好日子,你可莫要添乱。”
公主转过头,小小翻了下白眼:“我才不和他计较,我找宋姐姐顽去。”
宫中丝竹悦耳,宫人调桌安椅,舞姬拨弄琴弦。
魏子渊驻足眺望,宫门口秋霖脉脉,不见宋令枝的身影,他双眉稍拢,不知为何,心中掠过几分不安。
魏子渊沉声:“……枝枝呢?”
公主亦是踮脚张眸眺望:“许是在路上耽搁了,雨天路滑,车夫行慢些,也是常有的事。”
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错处。
魏子渊压下心底不安,目光从宫门口收回。
褥设芙蓉,金窗珠槛。
酒过三巡,宋令枝迟迟不曾出现,魏子渊双眉紧皱,心中那股不安更甚。
穿过衣裙翩跹的宫人,魏子渊行至公主案前:“你今夜可曾见过枝枝?”
公主摇摇头,兀自纳闷:“我也正奇怪呢,便是雨天路不好走,可如今都开宴了,宋姐姐怎么可能还没到。”
她扬起头,一双绿宝石眼睛缀满烛光,公主难得同魏子渊站在同一阵营。
“二哥,要不我找人出宫瞧瞧罢?别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甫落,身前的魏子渊忽然转首,大跨步朝宫门口走去:“备车,我要出宫。”
公主惊讶瞪圆一双眼珠子,急匆匆提裙追上去:“哥哥,你不能走。”
弗洛安王今夜宴请八方来客,周边小国都相继派了使臣赴宴。如若魏子渊不在宴上,兴许明日流言蜚语就该传遍南海。
公主张开双臂,强势挡住魏子渊的去路。
魏子渊阴沉着一张脸:“别挡道。”
公主扬着脑袋,半步也不肯退让:“不行,你今夜断不能走,你若是不放心宫人,我替你去便是。”
魏子渊冷声:“不用。”
他步履极快,健步如飞,身影越过公主,穿过幽深晦暗的乌木长廊。
檐角下雨声如注,魏子渊自宫人手中接过油纸伞,踏下台阶的一刹那。
倏然,身后传来公主气喘吁吁的声音。
“二哥,你如今是弗洛安的二王子,不是宋府小小的管事。”
魏子渊面无表情,又往前走了一步。
公主气得在身后跺脚:“你现下出宫,有想过父王母后吗?”
雨幕清冷,魏子渊一身金丝滚边绯色圆领长袍,长身玉立,落在融融雨幕中。
他身影顿了一顿。
……
雨雾飘渺,树影摇曳。
木楼梯仅容一人穿过,宋令枝手上提着羊角灯,小心翼翼拾级而上。
木楼梯晃动,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烛光晃悠,落在宋令枝肩上。
夜雨冷清,客栈静静伫立在雨幕中,扇木门推开,入目一片漆黑寂寥。
羊角灯轻挂在缂丝屏风上,宋令枝缓步踏入寝屋,朝妆台走去。
铜镜通透明亮,妆台前空空如也,不见锦匣的影子。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探身在妆台前探寻一番。
她记得走之前,白芷是将锦匣留在此处。怎么下楼的功夫,锦匣就不见踪影。
魏子渊送来的玉簪都在那个锦匣中,宋令枝皱眉,只当是自己记错了,正想着起身往里走去。
倏地,一阵秋风从窗前掠过,羊角灯的烛光顷刻熄灭。刹那,寝屋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宋令枝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遽然抬头。忽而却发现窗外雨声渐大,飒飒风声掠过耳边。
雨珠落在瓦片上,叮咚作响。
支摘窗半遮半掩,隐约可望见窗外一隅的夜色。
……原来是风声作怪。
宋令枝轻声松口气,又觉自己实在是杯弓蛇影,一惊一乍。
她无声弯弯唇角,暗笑自己少见多怪。
宋令枝一手撑着妆台,正想着起身,余光瞥见铜镜中的一角。
倏地,她瞳孔骤紧。
本来空无一物的妆台,此刻却多出了一个漆木锦匣,正是她方才苦寻无果的那个。
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落在锦匣之上,腕间沉香木珠轻垂。
沈砚一身竹青色暗花纹圆领长袍,如墨的一双眼睛低垂,静静凝望着宋令枝。
他勾唇,一字一顿。
“……枝枝是在找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
我最爱的修罗场来啦
感谢在2023-10-27 23:17:24~2023-10-28 22:3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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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枝枝,你知道怎么做的
夜凉如水, 土润苔青。
长街空无一人,只余细雨飘摇。倏然,一阵马蹄之声响起, 魏子渊策马狂奔, 如松柏身影穿过雨幕。
身后王宫巍峨, 丝竹萧管之声被遥遥抛在身后。
宫门口,公主瞠目结舌, 目瞪口呆, 满腹愁思落在紧攥在一处的丝帕上。
侍女忧心忡忡,撑伞踱步至公主身侧, 放软了声音道:“公主, 夜里冷, 先回去罢。”
雨珠落在青石板路上,清脆作响, 一众宫人双手捧着漆木茶盘,悄声自长廊下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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