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枣儿又看着冯牙子,冯牙子忙道:“放心,你的卖身钱老婆子自会给刘铁匠,就算老婆子敢贪墨,这位少爷也容不得。”
小枣儿听她这么说,才放下心来。
*
且说鸿哥儿买了这小丫头,并没有把她直接带回府里,而是让她远远坠在身后,带着来到另一条街,自家一座医馆前。
馆里,荀老正在柜上挑拣药材,远远地见了鸿哥儿喜莲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不免有些诧异,等他们进了屋,见了最后头那丫头的脸,睁大眼睛,喃喃道:“这不是”
鸿哥儿颔首:“就是城门口那个孩子,因缘际会,我又碰上她了,她妈死了,您给她瞧瞧。”
瞧瞧是行话了,荀老年纪大了,世间的事大半都经历过,因此也没怎么置喙鸿哥这等冒冒失失的行径,当即把小枣儿引至后堂,瞧瞧去了。
剩下这三人便留在店中,晴秋不敢胡乱帮忙,索性在角落里站起了干岸,杜喜莲则退到店门口当起了跑堂,最叫人意想不到的是鸿哥儿,竟钻进柜后头,当上了掌柜的!
晴秋偏头看着,碰上来抓药的,他竟然照方取药,使起戥子来,也是利利索索,差也不差的。
这少爷,她想起府上关于他的诸多奇闻,不禁轻轻笑了笑,真是名副其实也。
……
约莫一刻钟功夫,荀老便领着小枣儿出来,还给她换上了一身簇新棉袄,只是样式是男童的,难免有些肥大。
“没什么大症候,不过是脾胃虚弱,气血不足,好好将养――吃一阵子饱饭就大好了。”
他看着鸿哥儿,把他叫到一旁,又道:“你怎么想呢,如何安置她要买她也有几个法子,何至于你自己出手花这个钱倒想是学你二伯,在外头买一堆女人”
荀老不愧是家里老人,说的话难听却中肯,鸿哥儿脸上一红,差点都无法答对,忙道:“您老想哪里去了说实话,当初要不是您……”
这就说到当初进城时,荀老为了保险起见,没有让鸿哥儿施以援手之故,到底他也做了这对苦命母女命运的推手,荀老作为医者,当下也有些难为情,慨叹道:“罢了罢了,都是命数呐,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罢。”
“那就把她放您这儿罢,是当干女儿还是当个洒扫丫头,都随您老!”
荀老眼睛一亮,又摇头可惜地道:“小枣儿身子骨还虚弱,我这里病人也多,给她过了病气倒是不好了,不若先叫她去瑞昌大街,那处不是有家里几个粥棚。先去那儿打打支应,混个脸熟,我再给她开两剂汤药,等身子骨养好了些,再过来给我当干……卖命也不迟。”
荀老一把年纪,儿子儿媳一家都买房出去另住了,晚年孤寂,鸿哥儿也不戳破他,只笑道:“行罢,就先叫她去瑞昌大街上吃几天饱饭。”遂挥手叫来杜喜莲,让拿出小枣儿的雇契来。
而那厢,小枣儿正在晴秋的撺掇默许下,将一整包糕点糖果子吃得连渣也不剩。
“不好意思,晴秋姐姐……我,太饿了。”小枣儿摸了摸嘴角,难为情说道。
晴秋忙摇头,只可惜先刚自己没多买些,余光见杜喜莲将小枣儿的卖身契交给医馆里那位长者,心晃晃悠悠,终究没能落下。
“没关系,买你的主顾是极宽和的人,”小枣儿比她还矮一头,晴秋看着这个千里迢迢逃荒来的小丫头,枯瘦一把骨头,不免伤怀,轻轻道:“我也同你一样,也是他家的奴婢。他们家家风是极好的,你就听主家的安排,安生在这里,踏踏实实做几年活计,往后就好了。”
“嗯!”小枣儿点点头,眼睛里也都是希冀。在这冰冰冷冷的世道,有一处落脚容身的地方,她就已经知足了。
……
回去一路无话,只是到了府门前,鸿哥儿才交代晴秋,切勿将今日买小枣儿的事告诉姨娘红玉。
虽不知道鸿哥儿为什么特特交代,不过晴秋也不是那等嚼舌之辈,便应下了。
燕双飞门口,张红玉早早等着,见了他们,长舒一口气:“可算掐着时辰回来啦,老太太那处已经摆好了膳,姨娘和太太已经过去了,哥儿快换了衣裳,赶紧也去!”
冬至节这一顿饭,于家里是至关重要的,鸿哥儿和喜莲便忙忙地去了,晴秋看向张红玉,后者笑着一抬手,那意思是不管她,除了不出院子,干什么都行。
走了大半天,晴秋也累了,这累还不和做活一样,心里思绪万千,干脆回到下处。
屋里颂月不在,腊梅坐在炕桌前吃一碗白团子,见她进来,笑道:“唷,回来啦出去逛一趟庙会,有什么好玩的没”
坏了――晴秋心里唉呦一声,那包糖果子一点儿没剩!
这真是不应该,晴秋讪讪地笑笑,打了盆水洗手。
腊梅瞧她那不自在的模样,也不禁笑了,把另一碗团子推过来,道:“姨奶奶赏给你的,快擦了手来吃!”
“是什么我还没见过。”她见那一碗里盛着七八个圆嘟嘟胖乎乎的白团子,学着腊梅的样子舀一个入口,唔,绵绵甜甜,香糯得很。
“这叫汤圆,也叫粉圆,姨奶奶是南边人,她们那里过冬至不蒸黍糕,反倒是搓粉圆,大节下吃一碗,叫‘添岁’!”
“好,”晴秋又舀了一个入口,笑道:“托姨奶奶福,那我也多多添岁!”
……
崇元十六年的冬至节便在这甜甜蜜蜜中过去了,晴秋托顺儿买的文房算盘也拿到手了,还找回了二百文散钱,她便也从每日忙忙碌碌中偷一丝闲来,学打算盘,写毛笔字。
只是忽儿有一日,张红玉蹙眉,冷着脸把她叫到东厢花厅,主位上的姨奶奶垂眸问她,当日鸿哥儿买了一个小丫头的事,她才惊觉,她犯了个大错误――
第25章 感伤怀
晴秋听得红玉来叫, 便跟着走进东厢房花厅――平常张姨娘见屋里人都是在暖房里,唯有见外客时才会选在花厅。
她甫一进来,虽心中无鬼,亦难免揪了一下。
花厅里除了张红玉就只有张姨娘在, 满室静悄悄的, 晴秋垂着头福了一福, 便只盯着姨奶奶鞋尖上那朵粉瓣莲花, 不敢乱瞧乱动。
最先说话的是师傅张红玉, 一开口就叫人摸不着头脑:“晴秋, 你还不认错!”
这是替张姨娘问话呢,晴秋明白, 忍不住犯疑, 口里却应道:“…奴婢知错。”
――天可怜见,她压根不知道!
不过从前夏嬷嬷就曾说过, 主子问话哪有奴婢狡辩的道理,哪怕是充当个出气筒, 还敢还嘴不成
张红玉仍要继续责问,张姨娘斜睨了她一眼,道:“也罢了, 你就别在这里给她唱双簧了。”
红玉便没做声。
一时整个花厅便又沉寂下来, 好半晌,张姨娘才开口:“晴秋, 你抬起头回话。前儿冬至节你跟着鸿哥儿出门去,逛着怎么样”
忽巴拉的, 怎么问这个
晴秋拧头去看张红玉, 红玉瞪了她一眼,晴秋忙回道:“回姨奶奶, 蒙姨奶奶开恩,准许奴婢跟着鸿哥儿出门逛逛,就、就挺好的……奴婢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她以为是出门这一趟她太散漫了,以至于没叫鸿哥儿提早回来,却见张姨娘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张书染见这小丫头这会子还糊涂着,不免声口硬了些,冷声道:“我再问你,鸿哥儿那日可曾见着什么人,遇上什么事”
“见着……见着一位大人,说是霍帅司――”
“这事我知道,还有呢!”
还有……晴秋抿了抿唇,摇摇头:“没有了。喔,还有鸿哥儿买了两斤苁蓉――”
“事到如今你还替他瞒着谁给你的胆子不在主子跟前说实话!”张姨娘忽儿的一拍桌案,冷声叱道!
晴秋浑身一个激灵,自打来到燕双飞,一贯见姨娘以温柔示人,从不曾与人红脸,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何曾见过她这般火冒三丈,怒不可遏过,不禁骇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姨奶奶,奴婢……”
看来是鸿哥儿叮嘱过买小枣儿一事出了岔子――可是她满心想不明白,花五贯钱救了一个小丫头怎么能惹得姨奶奶如此大怒
张红玉忙走了过来,抚着姨娘后背,劝解道:“姨娘先别急,鸿哥儿行动是有数的,咱们先问清楚,再议也不迟。”又与晴秋道:“你起来回话,那日出府后,你的耳朵,你的眼睛,听到的看到的所有事,一件一件都给我说清楚了!”
“是。”
晴秋忙不迭爬起来,将那日出府所见所闻全说了出来,尤其是鸿哥儿救小枣儿,以及小枣儿身世来龙去脉等,事无巨细,全盘告知。
“…鸿哥儿将小枣儿安置在医馆,奴婢便随着鸿哥儿回家里来了。”
听了小枣儿的遭遇,张姨娘脸上的愤怒明显淡了,柳眉微蹙,没再说话,与张红玉默契对看一眼,张红玉便接着问话:“你可瞧准了,鸿哥儿的确是把那丫头的雇身契交给了荀老”
晴秋忙回道:“是,奴婢亲眼看着喜莲将身契交给那位老丈的,如果他就是荀老的话。”
“他胡子花白,戴的可是一条‘d字不到头’的仓头巾”
晴秋回忆,应准点头,“对!”
张红玉轻轻打了个合掌,冲张姨娘笑道:“我就说鸿哥儿有数着呢,姨奶奶您看,他不过是过了一遍手,那孩子还在荀老那儿,压根不是外头人说的那样!”
至于外头人到底说了什么话,张红玉又不是棒槌,自然不可能堂而皇之在张姨娘面前重提一遍。
晴秋不傻,也听出几分意思。
只见张姨娘柳眉微蹙,一声喟叹道:“原来是这样……有道是‘万般皆有因,千错无奈何’,说到底这件事终归还是鸿哥儿和荀老的因果。”[注①]
张红玉忙附和,连声道是。
晴秋听到这里,心里也长舒了一口气,鸿哥儿没错,那她更是没错了……
只听张姨娘又道:“但若叫那孩子这么囫囵着在外头,到底显得不伦不类,落人口舌。红玉,你打发人告诉荀老,叫他带着她来见见我,若是脾气本性不错,就留在家里,不拘到哪一房当个洒扫小丫头,养她也不难;若不像样,便再给几贯钱,叫她投奔亲戚去罢。”
“是!”张红玉领命。
听到这里的晴秋心里更落了定,小枣儿她见过,像所有贫苦人家的女孩一样,腼腆,卑怯,但人不坏,若是留在府上,也比在外头挣命强呢。
……
张姨娘离开后,张红玉并没有走,她没走,晴秋就没敢动一下。
这会儿张红玉倒是板起了脸,问晴秋道:“你知道错了
晴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又低下头去。
张红玉瞧她那样子,想来是是委屈,脾气又倔,便走近了些,轻声道:“你刚来燕双飞第一天,我嘱咐过你什么”
晴秋头低得更深了,“师傅教我,要做到‘耳清目明’。”
张红玉点了点头,手抚着晴秋肩膀,“抬起头来,”她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必定委屈,是不是鸿哥儿交代你不跟家里说的”
晴秋抬头看了张红玉一眼,没有做声,也没有点头――这是她在下人房待了三年,自己揣摩出的门道,跟主子或者管事的相处,不论如何温言款语,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哪怕就是主子的不是,也不要分证,否则就是“欺主”。
张红玉眼睛一瞧,便已心知肚明,叹了口气,又拍拍她肩头:“咱们做奴婢的,心要放宽些,否则日子岂不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去了这件事从公理私情上说,你都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晴秋这才开口:“师傅请讲,让徒儿受教。”
张红玉道:“于公,你是燕双飞东厢房的丫鬟,姨奶奶就是你的正经主子,你跟着哥儿出去一趟,你就是她的耳朵,她的眼睛,不论大小事,你都有据实禀报的职分,这要是朝廷那套,你就是‘采风使’,有督查、密告的责任。”
晴秋一瞬不瞬地听着,有些懂了,又有些不懂。
张红玉见她一知半解,又道:“说这些你可能听不大明白,那就从私情上说,鸿哥儿是姨奶奶的命根子,容姐儿是她的心尖子,以后你在燕双飞做事,凡遇到干系这两人的,你一定要小心加小心,也体谅体谅姨奶奶做娘亲的心。”
晴秋思忖半晌,只道:“我听明白了,师傅。”
张红玉轻笑了一下,摇头:“我想你不一定明白,你肯定在心里说,‘我为什么要体谅姨奶奶她一个主子,要我一个奴婢体谅什么’。晴秋,往后若你成了我,你就晓得了,和主子同进同出,一同起居坐卧,若你们隔着心,她倒不会怎样,再换一个就是了,你呢”
张红玉把这些道理掰碎了说给她听,晴秋心里百味杂陈,她真想问问张红玉,师傅,你是一出生就当奴婢
怎么这么甘愿
张红玉抹了抹晴秋眼珠儿,笑道:“好了,回去罢,后晌来内库房,我有差使给你。”
晴秋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
晴秋回到西厢耳房,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外衣也顾不得脱,直不楞登扑倒在炕上。
窗户边开了一道缝,想来是刚腊梅出去的时候忘了关,此刻戍北的冷风便顺着这条细缝小刀子似的刮进来,直刮得她心灰意冷。
从前也挨过打骂,甚至是无缘由的屈打,怎么今儿,明明姨奶奶和张红玉没有一句重话,她心里就窝窝得疼呢
是因为这里是燕双飞≈髯雍芸明,上下都和和气气的,就叫她忘了小心谨慎……也忘了,自己的身份
晴秋不想再琢磨这些,翻了个身,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日在奴婢集市上的一幕幕,那些跪在野狗堆、臭水沟中间的人们――罢了罢了,这更不能细想,晴秋辗转反侧,只得脑海中反复咂摸张红玉的一番话。
……
不觉天色渐午,门“吱呀”一声开了,是腊梅下值回来了,罕见的是大白天的颂月也一齐回来了,见晴秋在炕上,俩人对视一眼。
腊梅先关了窗户,然后坐到炕沿,笑得声有些高:“这可真是稀奇,从来咱们屋里最勤快的一个,怎么回来衣裳也不脱,就躺下了呢”
颂月走来,探身瞧着,附和道:“唔,我瞧着眼圈儿泛红,呀,是哭了”
“我没有!”晴秋一咕噜爬起来,抹了抹脸,说:“是风吹的,也不知道谁不关窗户,白瞎了一屋子热气!”
腊梅颂月又对视一眼,都笑了,晴秋也尴尬地挠挠头。
“好了,你快说说,”腊梅凑过来,促狭笑问道:“红玉姐姐黑着脸把你叫出去,还劳烦姨奶奶大驾,她们二人双煞是如何审你的”
晴秋作势要开窗户:“好姐姐,我没听清,你大点声说说”
好没趣儿,腊梅耸耸肩膀,走到镜子前,拆了发辫梳头发去了。
颂月也没再说话,翻箱倒柜拿衣裳,她白日要一直在前院鸿哥儿那处听候,所以好些衣裳也是放在那边的。
晴秋思忖半晌,起身下炕,来到颂月身边,问道:“颂月姐姐,鸿哥儿这两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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