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么个老太太,话里话外都是机锋,穆家人没人敢不把她的话放到心上。
老太太两句话便把二儿子臊得红了脸,然后招招手,笑面佛爷似的对焕春道:“别在雪地里扎窝子了,你到我这儿来,坐下我问你几句话。”
焕春依着指引,半坐半跪在穆老太太桌前那张小杌子上,垂首听问。
“几岁了”
“回老太太,奴婢今年整十六。”
“家里几个老人是干什么营生的”
“承蒙老太太垂爱,奴婢幼时便已失恃,好在父亲健在,他是个秀才,早两年前便携继母往京师大比去了,至今也没个音信回来。”
穆老太太听了,无不感慨地道:“可怜见儿的,原来还是秀才公的孩子,我说你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呢!”
焕春低下头,腼腆一笑。
穆老太太便又让她抬头,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婆子我呢就有话直说了,他――”
老太太指了指那边席上的二老爷穆道勋,道:“一把年纪了,把你配给他,不说伦常,就说世情,街坊邻里也会嚼舌我老婆子祸害女孩儿,我们穆家虽然不是那等官宦有爵的人家,但当家立事也讲究个‘忠孝礼仪信’,所以老婆子问你,你要说实心话――他说把你纳做偏房,这事你自己个儿答应
焕春抬头看着老太太,尚未开口,二老爷穆道勤率先张嘴:“母亲,你别问她!”
“闭嘴!”老太太看也不看他,叱道。
二老爷倏地合上嘴巴,没说话了。
老太太又恢复成笑眯眯的模样,看着焕春。
焕春低下头去,轻声道:“老太太折煞奴婢了,奴婢自打甫一入府,便事事听差遣,不敢有二话。”
“我明白了。”老太太好不怜惜地看着焕春,笑道:“今天这么一说话,我实在是稀罕你。这样,不若你就离了下人房,也别做那苦差事,到我屋里来,陪我说说话解个闷儿怎样”
这话一出,席上众人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二老爷叽叽歪歪又要起身张嘴,被二太太一把按了下去――所有人都看着焕春,等着她表态。
焕春抬眼,一双剪水秋瞳哀哀地看着穆老太太,复又低下头去,只道:“老太太垂爱,奴婢还是那句话,自打来了府上,不承望上高台盘,但凭吩咐罢了。”
她这副秀美柔弱的情态,连拿了一辈子斩骨刀的老太太都禁不住疼惜,忙把她招至近前,摩挲不止。
“可怜的孩子,你放心,你不要怕他们……”
*
大家散了席,各回各院儿,晴秋跟在张姨娘身后,往燕双飞走,半路遇上赶来的张红玉。
“容姐儿呢”
“吃了半碗粥,睡下了,红昭看着呢。”红玉答道,又走近些,悄声问道:“怎么样”
张书染睇了她一眼,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摇了摇头。
张红玉明白了,事没成,也摇摇头叹道:“咱们这位二老爷,真是鬼迷心窍了。”
张姨娘随口道:“他这心愿是难遂了,那个小丫头……”
晴秋支棱着耳朵,想听听张姨娘对焕春怎么说,却只见前头俩主仆相视一笑,俱收住了口。
反而是到了燕双飞门口,张姨娘才想起来似的,问张红玉:“丫鬟们的身契都在哪里了你回头找一找。”
“明白。”红玉应道。
晴秋听到这,满心疑惑,忽巴拉找丫鬟们的身契做什么
*
却说那厢二太太院里,梅氏一进门便踹翻了烛架,灯油顷刻洒了一地毯,小丫鬟们忙不迭跪下来擦拭。
“先出去罢。”时儿撵走小丫鬟们,才重新倒了一杯茶,捧至梅氏手边,劝道:“太太别气,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您坐下来,咱们再盘算盘算。”
“盘算什么我现在一想那个狐狸精那副狐媚子样儿,我就牙根痒痒,都是你,拦着我没打死她!”
“唉呦我的太太,这话儿您也就跟奴婢说说罢了,叫老爷听见了,正愁拿不住您呢……”
梅氏坐下来,咕咚咕咚喝茶,时儿轻拍着她后背,顺气。
“您看今天老太太那态度,不是没同意。站在您这边儿的――”
“那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她自己的儿子,能不疼〗了她屋里又怎么样,吊一块肉放到狗跟前,狗能不偷吃。
谁是狗,不言而喻,这话时儿就不好附和了。
此时,梅氏已经冷静下来,忖度道:“万万不能让她留在府上,哪怕是老太太那屋里也不行,我算瞧出她的厉害来,若是叫老爷得了手,进了门,迟早又是一个张书染!到时候我使唤丫头拿钥匙,我成什么人了”
时儿忙附和:“您说的对,不过也别自乱阵脚,眼下事情尚且未成定局,老爷的性子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这是还没到手,巴巴地所以馋得紧,到手了热乎三天,纵然是嫦娥下凡,也长嘴獠牙弃之敝履了。眼下焕春不是要去老太太那儿。总要收拾铺盖罢,最早也得明天,奴婢倒是有个主意――”
梅氏精神一振,“什么主意”
时儿俯身,梅氏附耳听来,嘁嘁喳喳。
主意说完了,梅氏神情变幻,不可置信地看着时儿。
时儿脸色一讪,道:“太太,我这也是为了您着想啊……”
“也把也罢,总归是她命不好!”梅氏喃喃,几番吩咐时儿,时儿便去了。
……
*
却说这厢晴秋正在院子里扫雪,忽儿只听一阵欢快的声音,原来是小枣儿来了。
因她是燕双飞里出去的,当时张红玉特地交代过守门的婆子,叫见了她别拦着。
“慢点,大下雪的,再滑到了。”晴秋忙道。
“没事儿,今儿下雪,刘嬷嬷没给我派活,我便来给姨奶奶道福!”
她说着一声,便蹬蹬蹬跑进暖房,没一会儿便出来,怀里抱着好几个油纸包。
晴秋失笑,这一来不知道哄骗了姨奶奶多少好吃的。
却见小枣儿出来后,径直往她这里走来,拉着她的手道:“怎么大雪天里只有你扫雪她们欺负你”
“没有,这活儿总要有人做,况且我穿得厚着呢。”
“手套暖和吗我也学会做手套了,赶明儿就给你做一副!”
“你有那功夫,给自己做――”
“出大事了!”小枣儿倏地靠近些许,悄声快速说着:“先刚有两个牙人来找刘嬷嬷,说要让把焕春卖出去!起先有人看着二房的那个时儿往二门上去了,保不齐就是二太太打起了卖焕春的主意!只是眼下刘嬷嬷手上没有丫鬟们的身契,还跟他们周旋呢!”
晴秋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滑到。
小枣儿一把抓住她的手,急急道:“她们都没了主意,紫燕姐姐叫我来找你,说好赖叫你想个法子!我得走了,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走露了消息。”
“好,你快走!”晴秋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然后才忖度着小枣儿透露的消息,二太太要趁着焕春去老太太屋里的空档,悄悄发卖了她,真是好歹毒的主意啊……
身契,身契!
晴秋浑身一个激灵,大雪茫茫中看了一眼张姨娘住的暖屋……一丢扫把,疾奔而去。
“姨奶奶!”
*
暖阁里,张书染从榻上支起脑袋,叹了口气:“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来我屋里冲锋陷阵了”
张红玉拿了一个引枕过来,服侍张书染靠好,并笑道:“正好别睡了,这会子睡多了,晚上走了困,明儿又不精神了。”
张书染懒怠怠起身,靠着引枕,看着眼前这个呼哧带喘的小丫鬟,感受着她进门时带来的一股子风雪冷气。
这样大雪的天,别人都躲懒在屋里不出来,偏她每次都去扫雪。
不禁缓了缓神色,指着熏炉,笑道:“有什么话,坐那儿说。”
晴秋却没坐熏炉,反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姨奶奶,奴婢求您救救焕春罢!”
张姨娘还未说话,张红玉抢先道:“快起来,你这样一跪不打紧,倒显得姨奶奶嚣张扈了。”
张姨娘笑道:“哼,难道我还不够嚣张跋扈
晴秋在她二人的言笑晏晏中起身,想说二奶奶要卖焕春的事儿,然后一想这样就卖了小枣儿,正愁的无法之际,只听榻上的张姨娘说道:“让我救焕春可是老太太不是把她要走了±咸太是慈和的人,她那院子也不是虎狼之地,从何而谈‘救’”
晴秋忙道:“是奴婢不会说话了,只是现在不是焕春去老太太那屋里的事儿,是有人要发卖她,把她直接卖给牙人!”
牙人
张姨娘摇了摇头:“你不要一听牙人就慌了神,并不是他们来,就能把你们从府里掳走的,不然,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是……”
可是二太太行动势如破竹,她怕……
张姨娘却忽然问道:“你和焕春,很要好
晴秋颔首,嗯了一声,回道:“焕春比奴婢早进府两年,奴婢来的时候就睡她旁边,她就是刀子嘴,实际是很热心肠的人,也常照顾奴婢……姨奶奶,奴婢了解焕春,焕春她不是一个爱攀高枝的人,她压根就不想――”
不想当姨娘这个话,是不能当着张姨娘面前说的,晴秋话到嘴边,才堪堪刹住车。
“不想当姨娘 闭乓棠镄α诵Γ接茬道。
“……”晴秋扑通一声,又跪下去了。
“你这丫头,动不动就跪的,我又不是――”
张姨娘正说着话,却听外头门帘子唰唰响,红昭绿袖的话追在后头,来人已经迈进了屋――
“呦,执家法呢”
二太太一进门,瞧着屋里情形,笑着说。
*
张红玉暗中戳了戳晴秋,晴秋麻溜儿从地上起身。
张姨娘仿佛没听见二太太那句话一般,并未解释,只是起身要下榻。
“快躺着,我知道你要歇晌的,是我叨扰。”二太太忙按住她,往边上玫瑰圈椅上一坐,然后道:“前些日子我娘家妹子过来,说要给她家h姐儿请个女夫子,不要那些上了年纪的,只要那等年纪不大,读过诗书的丫头,不过是为着一边陪玩儿,一边开蒙罢了。要说呢,这人也看过十个百个,都不如意,就来问我有没有好的,我哪里想管这些,就说没有。偏这会子时儿插嘴,说下人房常来洒扫的焕春就不错,常常以读书识字自居,我没上心,还是我那妹子说叫她来见见,不曾想,这一见果然相中了!”
“原也只是买卖个小丫头,我本想着等三弟去了老虎岭,你闲下来时再同你说的……也是赶巧,谁知那丫头竟叫我们爷瞧上了,阖家都知道,我们二老爷是属蝴蝶的,专爱拈花惹草,索性老太太知道他禀性,没叫那孩子掉进苦窝子里。不过书染,你也明白,焕春即便是跟着老太太,也还是个小丫头,不若给了我妹子,人家拿她当女夫子呢。”
二太太话说得情真意切,张姨娘喟叹道:“太太一番苦心,叫人感佩不已。”
“哪里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容不下她,发卖她呢,这事儿其实就是赶巧了,呵呵。”
梅氏笑了笑,又说:“你是管家的,这主意还得你拿,不若就把焕春的身契给我,刘嬷嬷说在你这儿,一个丫头子罢了,就别折腾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总归是老太太点名要焕春,不管焕春去了哪里,总归是要告诉老太太一声,听她示下的。”
“话虽这样说,不过一个丫头子罢了,什么好的家里没有,就是没有,外头买也就是了!你既然怕老太太追责,回头我到她老人家跟前请个罪好了,再赔给她一个好丫头。”
话说成这样,张书染便没有继续,只冲外喊了一声红玉,张红玉便应声进来,张姨娘让她去把焕春的身契找来。
张红玉道:“三爷前日也买了几个人,一齐儿把身契簿子要了去,姨奶奶且等等,奴婢这就去不蠹斋拿。”
张姨娘冷声道:“要拿就去拿,偏有这么多车轱辘话。”
张红玉欠身,快步走了。
*
张红玉一出暖房,晴秋便也跟着她出门,她先刚从暖阁外头稀稀拉拉听了几耳朵,对二太太的话是一句都不信,只焦急姨奶奶让拿身契,因此一直失了魂似的跟着张红玉。
却见她顺着围廊,径直出了月亮门,沿着夹道往绰楔门上去了,忙疑道:“红玉姐姐,不蠹斋在那头啊。”
“傻子。”张红玉转身,勾了勾手,一路走到绰楔门上,打发了守门的婆子,然后一撇头。
晴秋满心纳罕,跟着扭头――绰楔门外,是通往后院的夹道,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眼下大雪初停,雪地上都是泥脚印,一塌糊涂。
“今儿是真热闹。”
“师傅……”
“你想救焕春
“当然想!”
“那你想怎么救”
晴秋低了低头,她没有办法,在这府上,她就和那枝头蹦蹦QQ的家雀一样,都是瞎蹦Q。
“你还太小了,”张红玉拍拍晴秋,把她按在门边上,很玩味地说道:“焕春那丫头,有主意,可这世上多的是自以为是的人玩火自焚,所以能不能渡过这一关,还得看她自己――你就站在这里,慢慢等着看。”
晴秋听了张红玉的话,虽然一知半解,仍垫着脚尖往门外夹道望去,除了后院来来往往的各处听差丫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扭头看了一眼张红玉,却见她老神在在,也不去找身契,就耽搁在这里。
忽然,只听门外夹道那头一阵喧哗传来!
晴秋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飞快跑过去,那,好像是焕春――
“你个死丫头,你快站住!”
“唉呦,摔死我了!天杀的,这么大个府邸,怎么没人扫雪呢!”
追她的是个老太婆,吆三喝四,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惹得身后一众看热闹的小丫鬟前仰后合地笑,竟没一个人上前搭把手。
她看得愣神,没注意亦有一个人急匆匆往她这边走来,看这架势,是来她们燕双飞。
等晴秋回神,定睛去瞧,却发现此人不是别个,正是二太太屋里的时儿!
时儿匆匆走进来,并没注意戳在门边的晴秋,火急火燎往里闯,晴秋刚要拦着她,张红玉冲她摇摇头,示意别动。
晴秋依言停手,心里百般沉吟,此时才领会先刚张红玉说的那句“今儿是真热闹”究竟是什么意思。
*
眼下,整个穆府后院开了锅一样,时儿一来,说了一句耳语,二太太便再没功夫和张书染虚与委蛇,匆忙辞了出来。
张书染披着衣裳出门送她,直到人走远,仍然站在阶前,伫立不动。
张红玉站在亭中,扬声问道:“姨奶奶不去”
张姨娘摇了摇头,“我不爱瞧这热闹,你带着爱瞧的去罢。”
她意有所指。
张红玉轻笑,冲晴秋勾勾手:“走啦走啦。”
21/93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