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假仁假善罢!”
“……”
掌柜的拱拱手,苦笑道:“小店劳诸位大爷光临,不胜荣幸,只是大爷们这些天,杏花酒也喝了几百坛,鸡⊙⊙∫渤粤思甘只,小店纵然以‘仁义信’为立店之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账上没有进项,厨房里已经没有米,没有菜了。”
“什么你唬谁谁不知道你们穆家是咱们连州城第一大商,家里的铜钱能把敕蓝河填个半满,我们这几张嘴就能吃穷你们别不是你们舍不得罢!”
“怎是,怎是,大家都是父老相亲,谁都有落难的时候,我们穆家常年在瑞昌大街上施福德粥,连州城里谁人不知道呢”
“这还差不多,那就赶紧上菜罢,说这么会子,大爷我都肚饿了!”
掌柜的又拱拱手:“小店厨房确实是米面空空,不过这一条街上的同行,各个都和我们家一样,是积德行善之家,他们也做了酒菜,招待各位!”
说着,一拍手,只听跑堂一个接一个上菜,叫唱道:
“周氏布行送‘鸡子炒发豆芽’一碗!”
“福宝来金银首饰行送‘海米煨菘菜’一碗!”
“余庆商行送‘盐渍白萝匐’一碟!”
“……”
大家送的菜要么都是素的,要么只有一点点,店里诸位白食客人当下吹鼻子瞪眼,叫嚣起来,直到跑堂的大喊:“连州王氏送‘烤金猪’一只!”
所谓烤金猪,就是一只烤的金灿灿、油亮亮、香喷喷的烤乳猪,偌大一个,需要两个伙计合力抬着上桌――所有人见着这烤乳猪,无不眼睛一亮,大吞口水。
不消说,这只乳猪很快惨遭瓜分,这伙儿无赖懒汉一拥而上,几下就把一只乳猪撕扯的皮开肉绽,汁水四溢,而更叫他们惊喜的还在后头――
“呦,什么玩意儿硌掉了老子的牙”
“是钱,是钱呐!”
头一个抢着钱的欢快喊叫起来,却很快被后来者抢了去,一时众人几乎厮打得掰扯不开,但人人都摸到了一把铜钱――热乎乎,干干净净的崇元通宝,就放在烤猪肚子里。
“这连州王氏,真是大善人呐,不光给咱们送乳猪,还送钱哩!”一个心直口快的小叫花子,拿了钱,吃着肉,欢快地说道。
而他们当中却有几个人听了这话,神色一变,刚想说什么,左想右想,终究没开口。
杏花酒楼掌柜的也笑道:“确实呐,这位王老板可是咱们连州从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你们有外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儿还有一副叫唱歌呢呢!”
他们这帮人,因常常做要饭行事,也能说会唱得很,忙让唱来听听。
掌柜的便叫来那跑堂,跑堂放开嗓子,利落地叫唱道:
“连州有个善人王,扶危济贫热心肠。
肚里空空,他煮粥汤,袋里空空,他有银钱赏!
若问善人哪里找
瑞昌大街往里走,只瞧那大红灯笼挂房梁!挂房梁!”
大家听着跑堂的唱这个,一齐儿都笑了,掌柜的忙道:“大伙儿今日吃了王大善人的烤金猪,可不要忘了他的善行善举呐!”
“忘不了!明儿我们就拜会拜会去!”
“天爷,这位王善人真是菩萨转世,他是真发钱呐!”
“是啊是啊……”
……
瑞昌大街另一边,大红灯笼幌子底下,王氏商行的王老板正在梗着脖子望天,见那“连州王氏”四个字不论被风怎么吹都不会变作催命符,才放下心来,忽儿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句娘老子。
“王福,王福!”
一名伙计擦着汗跑来,“老爷,什么事”
“小六子回来了没”
“没有呢,”王福走近些,小声又急切道:“昨儿夜里去了五蕴寺就没回来,您说会不会……”
他瞄一眼对面,余庆商行这边,门庭若市,掌柜的算盘珠子拨拉的震天响。
王老板道:“哼,他们家老三上老虎岭了,家里除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没男人了,就是发现了能怎样”
王福连连点头倒是,心里却想着,可得了罢,别说那个穆三爷,就是他们家那个少爷,也没见您在他手上得胜过几回!
……
穆府,后院,燕双飞。
京师来的信装在一个明黄缎子装裱的锦匣里,张红玉打了开来,张姨娘朝着京师方向,躬身敬听:
“书染吾妹,芳鉴。暌违数载,不胜驰念。吾前日偶发一梦,梦回廿年前,吾与尔等烹茶、习字、放纸鸢……”[注①]
张红玉无甚表情地念着,张书染亦无甚表情地听着,听到“可令红玉归京,以藉吾萋萋别情”一句时,才动了动手指。
因不是贵妃娘娘直接下达的旨意,所以张红玉念完信上最后一句客套话“顺颂时祺”时,张书染便只虚虚施了个万福,就把信接到手中。
她支着脑袋歪在桌案前,很久没说话。
张红玉绕着桌子,绕到她跟前,拿下她手腕儿,便看见一双噙着泪的眼睛。
她从书染手中抽出信笺,颠三倒四看了看,还拿到老爷儿光下照了照,口里道:“这是冰绡的信这么念旧情,别不是假的罢”
书染眼里还噙着泪,闻言瞪了她一眼,道:“信能作假,这大内的明黄匣子能作假”
张红玉长长叹了口气,把信丢在手上抛来抛去:“那我不听她的总行了罢难道咱们这位贵妃老朋友、旧同僚,还能千里迢迢发兵来杀我我是个什么人物呢!”
张书染只管低着头,好半晌没有说话。
G……
张红玉心里叹息,看着书染。
她甚少这样,这许多年,张红玉已经看过张书染很多种模样,寥落的,孤寂的,坚韧的,重获新生的……唯独没有这样颓丧过,哪怕当初她们几乎丧家犬似的被赶出王府时,她也很是云淡风轻的。
“我只是后悔,”张书染开口,道:“后悔没有给你找个婆家嫁了,还要受这个辖制气。”
“可别,”张红玉开口,“我没你运道好,能碰上穆道勋这样百依百顺的男人。况且,为了躲冰绡嫁人,我才不乐意呢,我只会为了你。”
张书染鼻头又一酸,她就是这样,但凡是自己的事,她可以永远刚强,永远镇定,一旦涉及到自己的至爱至亲之人,就会乱了阵脚。
“是我当初连累你……这许多年,我都有儿有女了,她还是不放过我。”
“她心里有鬼。她怕你,所以拴着我。”张红玉说。
书染张了张口,要说话,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来人朗声笑到:“谁心里有鬼我火力壮,最不怕捉鬼了。”
第30章 织金锦
却听来人朗声笑到:“谁心里有鬼我火力壮, 最不怕捉鬼了。”
姨娘红玉对视一眼,眼疾手快地把信笺并匣子收到桌下。
“休得胡言,”张姨娘嗔怪一句,抬手往少年肩头摸了一把, 轻薄的棉袄触手冰凉, 不禁蹙眉道:“单穿这一件过来的说了多少次叫你出门记得披一件大毛衣裳, 偏不往心里去。颂月也不经心, 回头我得罚她。”
“您罚不着她, 我这阵子都睡柜上。”鸿哥儿笑道。
张姨娘瞪了他一眼, 真真儿的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了。
穆敏鸿歪着头看她姨娘形容, 不太高兴的样子, 连红姨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实在是奇也怪哉。
“大晌午的, 怎么都不高兴我这正好有个笑话,给您二位取取乐”
然后便把今日他略施小计惩治连州王的事说了。
张红玉听完, 噗嗤一笑,“鸿哥儿,我心悦诚服, 再想不出你这主意!”
张姨娘嗔道:“你还捧着他, 促狭鬼罢了。”又问鸿哥儿说道:“老太爷给商行取名‘余庆’,你可知道余庆的意思”
鸿哥儿耸耸肩, 拉长嗓子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秧――可是王老板买通那些要饭的, 一连来咱们酒楼吃了七八日白食, 还不许儿子反击回去儿子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得了罢,我信你有一百种方法若妥善解决此事, 偏你选了这么个捉弄人的主意,经商之道我是不如你们父子俩,但‘和气生财’这句老话儿总是不错的,对不对”
张书染有一个常人没有的好处,那就是哪怕再大的道理,再严苛的告诫,她说起来也都是温声细语,教人无法心生反感的,光这一点就把穆家父子两个掐攥得死死的。
鸿哥儿也不例外,当下认错,撒娇道:“姨娘,儿子知道了!下回那个王老板再撺掇一帮要饭的过来,我就敲锣打鼓恭候着他们!”
他这样混不吝,实在是气人,况且一再说及“要饭的”三个字,也让张书染不喜。
见她愠怒,张红玉忙从旁给了鸿哥儿一个眼神,道:“不早不晚的,哥儿进来可是有什么事”
鸿哥儿便一拍脑门,道:“光顾着给姨娘讲笑话,都把正事忘了。今儿商行柜上来了个大主顾,要买一百端金缎子运往京师,这些金缎子父亲一向不往柜上搁,都是内库房收着的,儿子特来请姨娘裁夺出年下做衣裳的量来,剩下的不若叫我卖了换现钱。”
所谓金缎子便是织金锦缎,亦叫“金锦”,是以金线、片金等掺入丝线中纺织而成,连州官营织局纺织出来的金缎子纬线中还混入了羊毛、棉线,纹样又别具弥腊风情,颇受京师一众皇亲贵胄的追捧与喜爱,一匹价若千金。[注①]
听见他如此说,张姨娘颔首,忖度着:“咱们过年做衣裳倒用不了那许多金锦,不过明年清哥儿过文定,需要拿出几匹出来装点门面。红玉,你捡几匹颜色鲜亮,纹样是喜上眉梢、百子千孙、d字喜字纹的另外搁起来,以免到时凑不够手,现买又买不到好的。”
张红玉忙领命,姨娘与鸿哥儿又说了两句体己话,便让他去了。
*
直棂窗下,两个妙龄少女对坐,脚下摆着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搁着一幅绣到一半的手绷。
“你看这盆瑞香,”绿袖指着几案上一盆开得枝繁叶茂,状如一颗颗小绣球般的瑞香花,对晴秋说道:“看出什么来”
“看出……它像春天里开的丁香。”晴秋如实说道。
闻言,绿袖的脸几乎皱成一团,以手握拳在空气中乱挥了几下,“你再看看。
直棱窗下,正在浇花的红昭掐着腰,嗔了绿袖一句:“你教就好好教,有点耐心烦,谁又是生下来就会的”
然后,手指偷偷往花萼花瓣上点了两点,晴秋明悟,忙道:“颜色,花瓣儿的颜色由深至浅,呃,茎叶正面背面的颜色也深浅不一。”
“是了,看来你也不笨,大凡绣花,出了初时戳那两下子,大多数时候都要绣层层叠叠的花瓣。花苞颜色深,花瓣儿颜色浅,除了在用色上分明外,还需要针法上,施以‘抢针’。所谓抢针,就是以后继前,一排接着一排,不留缝隙,把颜色匀匀密密地绣出来。”[注②]
绿袖一面说,一面拿出手绷,在未完成的那片花瓣上继续刺了两针,给晴秋比划着。
“这样从外至内是正抢,从内至外是反抢,正抢好学一点,你试试。”
晴秋接过手绷,便认真刺了起来。她并不是不谙熟针线的丫头,常年也自己给自己衣服,纳鞋底,小小一根绣花针自然难不倒她,不过刺绣也的确考验人的眼力以及耐心,就绣这么一小瓣花,功夫都够纳一只鞋垫的了,晴秋默默在心里忖度道。
正忙着,暖阁里有人走了出来,是鸿哥儿,后头还跟着张红玉。张红玉一出来便向晴秋施了个眼色,晴秋忙将手绷还给绿袖,先告辞跟着出去。
……
内库房,张红玉让晴秋找出旧年簿册,算出年下给主子们做衣裳所用织金锦缎合计是多少,再留出十匹清哥儿所用,库房里还剩下多少。
晴秋领命,从抽屉里拿出账簿,她几乎不用怎么翻,很快就找到上年存档的旧例,一条一条加起来,拨拉着算盘――不过,渐渐羞赧了脸。
这还是她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使算盘,心里念着口诀,手上动作轻快,硬绷着没让自己出错。
“红玉姐姐,咱们上年过年时织金锦缎的用度合计是十三匹,刨去清哥儿所用,库房里还剩下――”她没说数,在算盘上拔了三个珠儿。
张红玉点了点头,看了鸿哥儿一眼。
鸿哥儿:“去看看缎子。”
……
像织金锦缎这样名贵的东西,一向都是上了锁收在单独的箱柜里,晴秋拿好账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双手套戴上,这手套是丝绸做的,专供人拿取贵重织物所用。
穆府盛放绫罗绸缎的地方在内库房东边,这些金贵又娇贵的织物全贮藏在一排排樟木箱子里,上头盖着一层本色棉布,据张红玉说,这是火浣布,可以防火,晴秋从未听说,也没见识过这个场面。
紧挨着放绸缎的地方的,是穆府存放古董和金银珠宝的货柜,不仅上了锁,还单独有一道铁门横亘着――每次晴秋走到这里,心里都有股隐秘的害怕,她总觉得这阴暗的铁门里除了存放金子,还存着其他什么稀奇可怖的东西。
不过,像她身边这位大少爷应该不做此想罢,毕竟这里最起码有一部分财宝,是他自己的,徜徉在自己的金山银海间,哪有什么东西是可怖的呢
……
三人来到放织金锦缎的档位处,因此间物品太过贵重,所以柜上并没有放签牌,一色儿乌沉沉的箱子大摆长龙,如果不是将货物档位谙熟于心,误闯进来的人是不知道里头盛放的是何物的。
张红玉解下腰间钥匙,一一开了箱,刹那间一片金光跃入眼前。晴秋也迷了眼,不由地向里看去,这一箱里装的都是褐色锦缎,颜色却不尽相同,有的深,有的浅;花样也繁多,以她短浅的见识,只认出几个常见的诸如福禄寿、龟背、梅花、海棠、鸳鸯,d字等纹样。
看晴秋懵懂,张红玉笑道:“今儿晴秋也算瞧着了,这金锦就属褐色的最多,这是金茶褐,这是秋茶褐,这种发紫的是葡萄褐,发绿的是豆青褐。不过今年收的褐色并不全,单只有这几样。”[注③]
鸿哥儿道:“是,我记得我小时候还有一件沉香褐的马甲,穿出去一回就丢野地里了,叫我爹按住一顿好打。”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张红玉听了,怅然一笑。
*
内库房里,张红玉和鸿哥儿商议哪些金缎子要留着家里使,哪些能拿到柜上卖;晴秋则戴上手套,在一旁忙碌着,主要是抬料子。
织金锦用料厚重,一匹足有三四十斤,吃力得很,张红玉见状忙伸了把手。
“红姨你放着,我来。”鸿哥儿道,也施了个眼色给晴秋,让她退后一步,小胳膊小腿的,别闪了。
挑了几匹料子,只听鸿哥儿忽然道:“缠枝花鸟花卉的有了,百兽的怎么不见我记得买这一批料子时,各样都买了两匹的。”
这等细枝末节,张红玉自己也一时没想起来,晴秋心里有一丝张皇,却仍旧出言解释道:“在下面那只箱子里,它这里上面两匹是花卉,下面是百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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