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姐儿一上车便一语不发,她过了年就满十一了,也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姨娘忽巴拉把她支到山上,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是什么,仍未可知。
她看着晴秋,这位她姨娘身畔头一等贴身侍女,知道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闭口不言。
反倒是晴秋,见容姐儿沉默,越发担忧起来,忙道:“姐儿别怕,万事都有奴婢挡先。”
容姐儿笑笑,只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苦恼,你们实在是拿我当小孩子,况且,这清净山难道真的能躲清净
这话简直问到晴秋心坎里,是啊,清净山能躲清净她不知道,心里很是没底气。
晴秋握了握容姐儿的手,眼下她也没有别的虚词拿来安慰人,她的心也是提着的。
兴许容姐儿也感受到了,转过头来露齿一笑,主仆二人连忙搂在一起。
“没事的,没事的。”晴秋抚着容姐儿背脊,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
去清净山的路很长,总也有四五十里,这也难怪,满连州城也只有一座山。
从小到大晴秋都没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她悄悄掀起一片窗帘,向外望去,旷野森森,茅舍稀稀,向远望去,已经能看见山脚下白茫茫一片雪原,她搜肠刮肚一般回忆着,可惜眼前哪一条路都不是回家的那一条。
*
穆家不愧常年资助清净山道观,一到了山上,只亮了一下名帖,山门便向他们打开,坐车马车又行了一会儿,才来到一处道观前。
崔氏打前头先下了车,自己拎起行囊,向出来迎候的小道童介绍家里的小姐和丫鬟。
一番厮见,那道童竟没问起她们所来缘由,只问一路肚子饿不饿,正好有斋饭云云,这让晴秋提着的心又放下些许。而容姐儿则猴儿似的缠着那个只有几岁的小道童,要饭吃。
……
她们来到这处道观,除了先刚通报的道童外,也并未见外人,崔氏常年来山上清修,也和回家一般,领着她们进了内院,指着一处门房说道:“这是我清修的地方,旁边那间本就是打扫好的,晴秋你带着姐儿去住,有什么缺的,和我说,我来添置,山里冷,夜里记得把炕烧一烧。”
“G。”晴秋答应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
*
她们主仆二人就这样在清净山上安顿了下来。
崔氏一进了山上,就好像换了个人,和在家时和颜悦色的面目全然不一样,她面对容姐儿既不亲热,也不冷淡,却总是提前预备好东西,不叫她缺东少西,犯了难。
晴秋猜想,可能清净山上的崔氏,才是她原本的脾性。
可是要过年了……看着山下越发喧闹的场景,晴秋和容姐儿都不禁想:难道这个年要在山上过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正在这个时候的穆府,正经历着立家以来前所未有过的劫难!
*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无故闯进别人家宅院”
“什么人,打量打量我们是连州府衙门的!”为首的皂吏穿戴幞头,乌皮靴,提着刀棍,声势嚣张,大喝道:“闲杂人等切莫打听,都老老实实跪在那儿!奉上峰之名捉拿穆道勤以及穆家一众主事,给我搜!”
“一改主仆不论,全部缉拿!”
“是!”
叮铃哐啷,嘁哩喀喳,这伙人一进来便和盗贼似的搜房查院,翻箱倒柜,也不知道是找人还是找物件,精美的摆件字画摔碎了一地,金银玉器囫囵掖进了他们口袋,便有管事的拼着挨打去拦着他们,也有机灵的立刻回内宅,给太太小姐们通风报信。
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很快,前院几乎被搜刮一通,大太太领着二太太张姨娘并肩走出来,高声道:“找什么,我们孤儿寡母的都在这里,我两个弟弟,一个还在为朝廷奔波筹粮,一个送粮远征边关,我倒是不知各位差爷所来何事!”
那为首的官差一抬手,制止手下几乎劫掠一般的搜检,鼻孔朝天,叱道:“官府办案,奉命缉拿通敌叛国罪人穆道勤,你是他长嫂快,把他人交出来,大家都便宜省事!”
LJ ……
通敌叛国穆道勤
一家子都惊诧不已,惊的是这么大个罪名,诧的是就凭他们家二老爷那个脑子,他还能捅出这么个窟窿
不过,也许凭二爷鲁莽性子,还真能把天捅破了,毕竟他也不是没干过触律的事!
“这可怎么是好”梅氏头一个受不住,忍不住慌张起来,大太太也没主意,两个人张皇半晌,都不约而同看向张姨娘。
她的章程总是比别人高妙。
果然,张姨娘看起来十分从容不迫,端的是临危不乱,她以眼神示意大太太二太太稍安勿躁,踏出一步越众而出,向那为首的蹲了个福:“奴家请押司大人安,不知二老爷所犯何事诸位前来锁人,可否可带了连州司理院下发的火牌”[注②]
倒是一个深明就里的妇人,那押司挑眉望过来,见说话的女子形容婉约,气度不卑不亢,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喔,你是什么人”
“回大人话,奴家姓张,是这家里三老爷的妾室。”
原来是穆道勋的爱妾,那押司也曾听闻这穆府的奇闻怪事,这三房原是姨娘当家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小女子比别个都有气魄些。
那押司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当众亮了亮,“都瞧清楚,我等是奉钧令捉拿嫌犯!”
张书染看过了火牌,秀眉紧蹙――火牌为真,看来不是没由头胡乱抓人,难道二老爷真的通敌叛国
会不会是那张莫名其妙多出来又不见了的文书之故
她心思电转,诸多想法一齐涌上心头,不待她踟蹰,那押司等不及招呼众观察道:“将这府邸各门都赌上,一律主仆不论,全都缉拿回府!”
“且慢,大人!”张书染忙道:“这火牌上并没有写明要缉拿我穆家全部人口,况且案子尚未有定论,如何不审就抓人”
“哼,你倒是道理多呢,去司理院和司法参军掰扯罢,都带走!”
话音一落,那押司手底下一众观察便齐齐上阵,势如破竹一般往各院驱赶拿人,只听得丫鬟仆妇叫苦连天,老妪婴孩嚎天喊地,正是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之际,却见穆府大门“嘭”地一下从外头破开,一声“且慢!”凌空传来――
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徐通判三步并做两步,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都住手!直娘贼你个冯道年,谁叫你来穆府拿人的”徐通判气急败坏地骂道,他一把扯过这愣头青押司,小声咬牙切齿道:“前日穆老二才从我这里拿走一万缗钱,我要的军械他还没如数交够呢!”
那押司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冲上打了个揖,忙道:“大人,你岂不知坏事的就是他穆道勤,咱们抓了他,要多少狼牙棒铁蒺藜没有”
“你懂个屁!”
“大人你……总之,卑职是奉知军大人之命,还请通判大人看清形式,体察下官难处,不要耽搁下官办案――都看什么看,拿人啊!”
“道年,慢着!”
凌空忽然又传来一句,这声音又轻又急,于一片混乱不堪中几乎不被听见,还是徐通判扯了扯那押司的袖口,惹来那人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回头,瞠目结舌地问道――
“知军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第65章 连城破
且说那押司不由得瞠目结舌地问道――
“知军大人, 您怎么也来了”
阮平潮越过一众缉拿锁人的官差,同那押司摆摆手,道:“你先带人出去,没我命令不许进来!”
然后变戏法似的, 换上一张和蔼笑脸――他本就是个清风霁月的人, 款款走进来更是惹得众人瞩目, 只是因为他官儿大, 大家瞧了他一眼便连忙低下头去。
阮平潮打眼一望, 瞧见了唯一接他目光的女子, 便震袖上前,笑问道:“可是折羽真人之旧仆”
这原是一段有隐喻的话, 所谓的折羽真人便是当今圣上, 张书染闻言轻轻颔首,朝那阮知军蹲了个福。
“奴家见过知军大人, 给知军大人道福。”
“折煞了,折煞了!”阮平潮连忙虚托起张姨娘的手, 又问道:“不知圣物何在,可否请来一现”
“请知军大人稍等。”张书染微微一笑,随即挥手, 早有丫鬟蕊书蕊簟捧着两只檀木匣子走来, 向那知军展示匣中之物。
阮平潮凑近了看这两样物什,一样是孔雀翎翠羽折扇, 一样是水过天青釉雕龙纹赏瓶,这两样东西, 民间罕见, 非御制不可有。
他将这女子的身份信实了五分,又上前一步, 看见宝扇与宝瓶身上的刻印,果然见“闵州肃王府”几个篆字――这是皇上当年龙潜时的封地与封号,阮平潮郑重地看了看眼前女子,他已信实了她十分。
忽儿的,他向京师的方向伏地跪下,连声道:“微臣阮平潮遥祝陛下圣躬康健!臣见此二物如睹圣颜呐!”
说着,这阮知军声口都带着哭腔。
张书染:“……”
不过,知军大人这一跪,倒惹得在场其他人都稀里糊涂跪了一地。
“都散了,都散了!”阮平潮遣散众人,来到张书染跟前,从容笑道:“阮某见过姑姑,叫姑姑受惊了。”
张书染忙道:“不敢,阮大人,奴家既无诰命,也无官职在身,担不起‘姑姑’二字。况且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因着陛下抬举,奴家才有这等体面。这两样御赐之物本就不该这样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皆因奴家之失。”
阮平潮听她话里话外如此圆融,顿感此女子城府深不可测,滑不丢手,忙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回想当初离京时,幸得陛下和贵妃召见,临行前贵妃娘娘还曾说,连州城有她的旧友,当年她们一同在潜邸侍奉还是王爷的陛下,我记得当时还有传闻,说肃王爷身边有一对绝世双姝――”
“奴家怎敢与贵妃娘娘比肩”
“呃……”
阮平潮结舌,看着对面女子恬静容颜,并未察觉自己被打断了话,也没生出被冒犯的不悦,反而不断拿眼睛觑着她,心里嗟叹道:世事无常,人生两样,怎么一个位比中宫享不尽富贵尊荣,一个跑到这荒凉州府当一介商户的姨娘
*
既然通了身份,张书染与那阮知军寒暄两句后便道出请他上门的来意――穆家二爷穆道勤的案子到底是什么境况目下有什么证据,谁指认谁揭发将来如何审,多久结案等。
谈到这些,阮平潮也收起嬉笑之态,很快公事公办地答复张姨娘。
“这案子。目前形势不见好,罪证很有力度,至于姑姑想知道是谁指认,谁揭发,请恕某不便作答,不过,本官可以透露一句实话给姑姑,若查明证实贵府二爷是被冤枉的,快则一旬,慢则三个月,总也出来了。”
张书染心里有底,写道:“奴家省得规矩,多谢大人告知。”
……
*
山间岁月长,层林尽染霜。
熬着盼着,她们来到清净山已经有三日,府上仍旧没有派人来接。容姐儿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不再没形没状猴儿似的满山乱跑,每每晨起便跟着师傅做早课,至晚方归;
晴秋却没有这样的闲适,清净山上的生活一概从简,且并不是很便宜。道士们每日都无比忙碌,除每日诵持功课,祈禳斋醮外,还要下山赈济。作为借住此地的居士,晴秋要自己担起她和容姐儿的一日饮食起居。
……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山中层林尽白。
大雪压着树枝踩起来咯吱咯吱,晴秋背着草篓,缓缓行在山上,捡拾晚间要烧炕生炉子的柴火。
目下正值酉时,老爷儿正沉沉落下去,一抬头便是满天绯霞,仿佛抬抬手就能够到似的……晴秋垫脚看尽了兴,才拾了满筐碎枝枯柴,缓缓下得山来。
手套叫雪濡湿,叫风一吹,已然上了一层冰霜,晴秋把它脱下掖进框子里,两只手蜷进袖中,蜗行牛步往山腰道观里走。
她并不觉得辛苦,寒冬腊月,山中鸟兽绝迹,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越发显得万籁俱寂,反倒欢喜起来――自打崇元十三年入府,一晃已有十年过去了,这十年她日日守在那四方天地里打转,还是头一回,不,是
第二回 出府来。
不过,相较上回跟着鸿哥儿短短地逛了一回大街相比,在清净山的这几天,显得格外悠长。
这种心境,不可与外人道,对待府上,她自然是担忧的,担忧是否发生了什么,担忧张姨娘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是某一晚,她起身关叫风吹开的窗户,临窗往外望去,一弯弦月挂在天上,仿佛比在穆府看到的更亮更美。
她才恍惚察觉,她已经出府了,这一刹那,她心底是雀跃的,可是转瞬即逝,又满腹惆怅起来。
……
心焦与心喜,两种复杂矛盾的心绪感染着晴秋,闹得她夜夜不得好睡。
“咚――咚――”
浑厚的鼓声在山间徘徊传荡,晴秋加快脚步,容姐儿该诵完功课,她要回去烧炕生炉子了。
*
“今天我听人说,是我二伯坏了事。”一回来,容姐儿便带回了一个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晴秋有两三年不做堆柴生火的差事,好在手艺没忘,很快烧着了炕,摸一把鼻尖,忙抬头追问道:“二老爷坏事姐儿如何得知”
“要过年了,观里来上香打醮的多,我听见有香客咕叽,托小道童打听来的,说……”容姐儿露出哀哀的表情,兀自摇头道:“说二伯犯了通敌叛国的罪,叫知军大人索走了,连家里都被官差围了!”
晴秋听了,惊恐万状,不可置信:“怎会如此”
那姨奶奶呢晴秋几乎要脱口而出,只是当着容姐儿的面,她不能这么问,容姐儿定比她自己个儿还要惦记,便硬生生忍住了。
容姐儿如何不担心姨娘,惶惶地坐在炕稍,没了一点主意。晴秋忙起身,道:“姑娘别忧心,正经该歇一会子。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姨奶奶是有章程的,定能遇难成祥,况且这也只是香客风闻罢了,又有谁真见着了百口传一句话,芝麻粒磨盘大。这屋里冷,姐儿往炕头坐一坐,别回头冻坏了身子,等回家去姨奶奶该责怪奴婢,没将您服侍好了。”[注①]
她故意这样说,让容姐儿知道回家是有指望的。
容姐儿呐呐点头,晴秋便服侍她脱了鞋子上炕,不一会儿,便躺在晴秋烧得热乎乎的暖炕上迷瞪着睡着了。
……
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崔氏提着食盒进来,她一进来便看见侍女晴秋一面在灶前添柴,一面掩面啜泣,不由轻声道:“好端端,淌眼抹泪的可是为何”
晴秋忙起身,抹了把脸,蹲了一福,呐呐道:“太太,奴婢是……想家了。”
“正该想家了,”崔氏知道她们主仆的心事,这一天容姐儿虽然嘴里嗡嗡念经,耳朵却没闲下来过,遂拍拍晴秋肩膀,宽慰笑道:“把你主子叫起来,你们随便用一点饭食,这就下山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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