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红缨脖颈上的铃铛就好像不郎鼓,叮叮叮,吸引人出来看,晴秋便往人堆里扎,兜售她带回的成药,竟一多半都被人买了去!
只不过那顶花冠子,虽然新妇捧在手上爱不释手,却因为要价太贵,一咬牙放下了,晴秋也没多说话,只把它收进包袱里,带回家。
……
“鸿哥儿!”
她喊了一声,无人应答,饭菜的香味却已先人而出,扑鼻而来。
忙了一天,晴秋肚子早就咕咕叫,当下栓好马,往槽里放了一大把菽豆,一摞干草,便赶紧掀帘进屋。
“净手,吃饭。”
鸿哥儿从后厨冒出头来,一头一脸的汗,手上端着一盆黑不溜秋看不出本色的酱炖萝匐。
晴秋脸上罕见地露出扫兴丧气模样,嗔道:“天天吃萝匐,吃得下起通!”
鸿哥儿叫这话噎得咳嗽两声,不可置信地盯着晴秋,诧异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瞧我作甚”她狐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说粗话――鸿哥儿明智地闭嘴。
“嘿嘿,你瞧瞧这是什么!”
晴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饭桌上。鸿哥儿摇摇头,其实他早闻到了,炙羊肉的味儿,亏得她一个姑娘家,把这阿物儿藏在怀里。
……
“悖这羊肉也忒腥膻,嘶――”
这顿炙羊肉,吃得晴秋龇牙咧嘴,鸿哥儿挑了一筷子,也吃不下去。
……
饭后鸿哥儿刷碗,晴秋收拾桌子。停当后,俩人来到院中,就着天上明月,啜茶闲磕牙。
晴秋拿出没卖出去的那顶花冠,捧在手心里左看右看,道:“瞧着样式也简单,不就是堆花赶明儿我也扎一个,能卖一贯钱呢!”又拿给鸿哥儿,道:“你瞧瞧,这丝绢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就是染的色好看些罢了!”
敏鸿随手拿过来,往那花瓣上捻了捻,闻了闻,颔首道:“葛布熏硫磺色变白,又染成妃色的,一端也就六七十文而已。”
二人都是见过好东西的,当下便把这顶花冠的细枝末节都钻研一番,各色本钱罗列,也不过就是百余文而已。
晴秋眼睛立刻亮了亮,手也痒痒起来,这可比她窝在家里缝纫针黹强呐,无非就是要学该怎么扎花冠……当初府里绿袖姐姐怀有此技,她只恨那会儿没学到手!
鸿哥儿见她晃了神,便自顾自赏起月亮来。
……
天上一轮圆月,撒着清辉,映得云彩像一缕纱衣。
地上人影一双,廊檐下点着一盏羊角风灯,吸引无数飞蛾萦绕。
……
“鸿哥儿,你教我做生意罢”
“今年这地开出来,明年你就可以种了,你不是想着种地。怎么要做生意”
“这不是年关难过。√焯祆缆苜耄你难道吃不腻”晴秋反将他一军。
“要是跟吃羊肉比,那还是吃萝匐。”鸿哥儿笑道。
想起今天买的炙羊肉晴秋就心头火起,忍不住抱怨:“同咱们连州城的羊肉比起来,今天买的羊肉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说青州大街上卖羊肉的摊子就零星那么几家呢!这么难吃谁买还贵,一斤就要六十文,在咱们连州――”
“三十五文一斤。”鸿哥儿利索地接道。
“就是,三十五文!”晴秋撇撇嘴,想了想又道:“青州别的东西倒是不贵,尤其是菽豆,五文钱就能买一斗,红缨吃得可高兴了,比苜蓿草还便宜。”
“连州大豆是二十六文钱一斗。”
晴秋瞠目结舌:“这么贵!”
“这还是平抑粮价后的价钱,连州地处边塞,常年战争,军马冬天里的加料就是大豆,日费甚多,自然供不应求,价也就高了。”
对连州各色粮食的价格穆敏鸿自然门清,因为平抑粮价的幕后功臣就是他自己。
晴秋听罢,支颐想着什么,对月出神。
“我要是也能往连州城卖豆就好了!”忽然,她高声说道。
穆敏鸿睇了她一眼,笑道:“出去一遭就这么长志气,我以为你痛下决心,要扎花冠子呢!”
晴秋背地里翻了个白眼,不予理会。
“粮食在本州可以随地贩卖,可要贩往外州,就需要有引子。”穆敏鸿声音淡淡的,恐怕夜里风吹将他的话带跑了似的。
晴秋却一咕噜翻身过来,脸儿对着他,静静听他继续说。
“所谓粮食引子,便是商人前往他州贩卖大宗粮食的凭引,否则,你连官道都上不去,对方城门也进不去――这是朝廷出的法度,用以辖制咱们商户的。天下各州粮价不一,而粮食又事关一州百姓生死存活,谁不知道贱买贵卖,若都一窝蜂似的倒卖,连州的事岂不往复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晴秋明白了,“所以菽豆别看价这么低,还是不能卖。”
“…也没说不能,有粮食引子就好,但这个凭引很难拿到,要花钱买。”
愁的就是眼下没钱呐,晴秋叹息。
好半晌,鸿哥儿才继续道:“你若实在是想做生意,其实除了菽豆,你还可以卖别的,眼下就有实例。”
“什么”
鸿哥儿指了指桌案上剩下的炙羊肉。
“炙羊肉”
“活羊。”
晴秋喔了一声,忙问道:“这不需要‘羊引’了罢”
穆敏鸿摇摇头笑了,“不用,青州地界常食猪肉,可是天下诸州有一大半都是吃羊肉的,甚至京师家家户户都吃羊,所以贩羊是门好生意。只不过你自己要想怎么卖。”
“那羊呢”没羊怎么卖
“你要是想出了法子,羊就不是个事。”穆敏鸿淡淡的说着。
晴秋明白,他应承了“有羊”这件事。
……
翌日。
“沈姑娘,出门呐,你哥哥还在家里窝着呢”
街口婶娘总是很爱打听,有时候的话却不中听,穆敏鸿自打到了青碧山脚下,的确闭门索居,不爱出门,也不跟人交际,每日里除了拾掇院子,摆弄摆弄家具,就是做饭。
倒很像村里寻常大姑娘小媳妇似的。
晴秋便爱答不理,敷衍一声,打马匆匆而过,径直奔向县城最大的丝绸坊。
她这次买回许多纱罗碎布,又把自己的银锞子兑换出去,买了些珍珠,金线银线回来――不论如何,她都要把这顶花冠的扎法儿弄清楚。
鸿哥儿虽然没说,但是她很明白,眼下他们没什么钱做本,就算他有本事把羊弄来,也是欠旧日人情罢了。
*
终于,扎怀了几尺布后,晴秋堆的花冠总算不歪歪扭扭,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她戴给鸿哥儿看,可惜鸿哥儿看花冠就和瞎子看书一般,没法,只得进村里,找那些婶娘婆姨。
先前要买晴秋花冠的那位新娘子还有些羞赧,晴秋却忙道不碍的,把自己做的花冠和买的同时交到她手上,问:“妹妹可知道哪个是你前时把玩过的”
面对两个几乎一模一样,都很精致小巧的花冠,新娘子犹疑一番,随手指了指。
晴秋嗤一声笑了,道:“妹妹好眼力,这是我儿自己扎的!”
那新妇诧异不已,“你扎的”
“对,”晴秋颔首,接着道:“你要学⊙С闪瞬还庾约捍鳎还能卖钱!”
便把这冠的卖价,还有自己做的本钱添了点,都说了。那新妇听了忙连连应承:“要学的,要学的,姐姐手巧,学生不才,劳您教导了!”
也不知她哪里学来的这几句饶舌话,晴秋听了忍俊不禁,又道:“一头羊是赶,两头羊也是放,多些人来学也不费事,你若有姊妹,不妨都叫来学着看,我来卖,收个抽成也就罢了!”
“该当的,况且不说钱,若果真学成了,自己戴着也美得很呢!”
那新娘子忙应承着,她觑着晴秋脸色,又凑上来亲昵地笑道:“其实早就想问姐姐了,姐姐这汗巾子手帕,还有这绣鞋,都是从哪儿学的手艺和款式都是我没见过的,真好看!”
一语惊醒梦中人,晴秋拍了拍额头,好似找到生意经!
这些都是师传自张姨娘以及当年那群丫鬟伙伴中来,阿弥陀佛,晴秋心里念了句佛,笑道:“一并都教,你去找人来!”
*
晴秋没有想到,自己身上这点技艺本事,还有一天能像夫子似的,当堂授课教给学生。
可看着十字街口,大槐树底下,一溜儿七八个年轻小媳妇小姑娘,都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她忽儿有了种为师的庄重,轻轻嗖了嗖嗓子,讲解开来!
……
乡下姑娘,一向从会拿筷子起,就拿针线,所以针黹是不必教的,难的是刺绣,和堆花这两项技艺,而其中最缺的不过是图本,花样子。
虽然买了花样图册来看,到底不如真材实料,眼见为实得好,便趁今日鸿哥儿出门,晴秋把姊妹们请到家里来,见一见她旧日里那些衣裳披挂。
“晴秋姐姐,你们平常就住这啊。”
“是啊。”晴秋四下里望了望,如今看得时候长了,已经不觉得青碧山脚下有多荒凉了,况且这漫山遍野可都是宝呢!
“这旁边的地界还是范……范老爷
范世芳的大名,姑娘丫头们可不敢称讳,便拐着弯问道。
“不是,四周都留了些地,是谢老爷家的。”晴秋忙说,至于为什么还给谢老爷留了地,鸿哥儿当初为的就是好签四邻问贴。
“那倒还行,对了,晴秋姐姐,你听说了》独弦和谢老爷田地纷争那个案子,他打输了!”
晴秋唬了一跳,忙问道:“谁输了,范老爷”
“可不是,咱们这儿都传刘老爷那片地是无主的,没想到真升堂审案的时候,人家刘老爷拿出了地契,上面正儿八经写着的就是他老人家的大名!有这份文契在,就是天皇老子来,那地也是人家的呀!”
“就是,不过,范老爷打输了官司,事后肯定会不依不饶的,晴秋姐姐,你和你哥哥可都小心着些。”
晴秋叹了口气,“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这地这么大,哪儿照管的过来。”
“说的也是呀……”
……
把姊妹们请到自己房间里,晴秋拖出衣箱,拿出旧日衣物,羞赧地笑道:“都是旧物,唐突诸位了。”
“姐姐你真客气!”
“文绉绉的说话,知道的您是我们的刺绣师傅,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女夫子呢!”
……
大家笑了会子,便往衣箱里看去。
“天爷,这是什么料子”忽儿的,一个姑娘捧着一件簇新的外衫,惊呼说道,因着众人都来看。
“这上头掺着的是金线。亮闪闪的,真好看!”女孩儿的声音满是稀罕。
晴秋忙道:“这是‘遍地金’,一种织法来源于塌它的料子。”
“塌它!”姑娘们又惊呼,“听说那儿的人都红头发绿眼睛,青面獠牙!姐姐你见过
晴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无奈道:“见是见过,不过也和咱们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人罢了。”
大家便都后知后觉,想起她是从连州来的,而连州无数次饱受塌它战火侵蚀。
晴秋便笑道:“这遍地金是织的,不是绣出来的,看它没意思,大家多看看别的衣裳的花纹和绣样子――这个,瞧瞧,鱼戏莲蓬图,这是d字不到头。”
大家便都凑到晴秋手上去看,有胆大的姑娘上手摸了摸,羞赧地笑笑。
晴秋于是笑道:“摸又摸不坏,都摸摸罢。”
大伙儿便小心翼翼上手,摸着那些繁复精美的花样,便有人笑问晴秋,“姐姐,您从前是做什么的呀,怎么忽巴拉来我们青州呢”
“对呀,瞧您通身的气度,还有您的穿戴,我瞧着那些乡绅老爷们家里女眷,也都没这样式儿的!”
“哪有你们说的这般,我从前不过是一介侍女,给人当丫鬟的。”
大伙儿都吃了一惊,纷纷摇头不信。
晴秋只道:“这些外话就不提了,再看看咱们就出去,等会子我表哥回来,冲撞了不好。”
“啧啧,瞧瞧您的规矩,大的嘞!”
……
恰此时,青碧山周围另一户人家,却好像乌云罩顶一般,当家老爷生着闷气!
“老爷,老爷!”随从从外头狗颠儿似的跑进来,冲范世芳进言。
“你看得真真儿的”
“真!真亮的很!”那随从拍着胸脯道:“小人今儿头晌就看到那家少爷,就那个穆公子骑着马出去了,眼下都没回,家里就剩那个女的――喔,她今天还请了村里几个小媳妇大姑娘来家中玩乐,嘻嘻哈哈的。老爷,机会难得,趁他今儿不在家,咱们不妨就――”
随从使了个眼色,范世芳沉沉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狠狠道:“就这么办,叫两个人,去!”
……
赏玩闲话半晌,晴秋才锁了门,送姊妹们出来。
她还不知道眼下就要有祸上门,心里正无限开怀着,锁门时恍惚听见后墙上有声响,纳罕地踮起脚瞅了瞅。
“怎么了”有小姊妹问道。
“没什么,好像是花眼了罢。”晴秋摇摇头,没看见什么。
一行人施施然出来,四下都是旷野,晴秋有心多送了她们几程,忽然闻到空气中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一股子火烧火燎的味。
她正耸着鼻尖乱嗅着,一个小姊妹跳将起来,骇道:“晴秋姐姐,你家走水了!”
晴秋猛地回头,却见果然大白天里,黄泥房子后头黑烟咕咚――真走水了!
眼下还不到中晌,压根没有开火呀!
“快,妮子,快回去叫人,救火!”姑娘们乱作一团,便有年长的高声叱道。
晴秋也醒神过来,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冲去!
“G,晴秋姐姐――”
小姊妹们喊着她,又喊不停,少不得杵在原地焦急踏步,便有几个胆大的,各自对看一眼,提步跟了上去。
……
院子里本就置有水缸,平常靠红缨驾车拉水,幸亏她平常勤快,这缸里水是满的。晴秋抄起木桶便提了两桶水,阿弥陀佛,亏得是她力气大,竟不觉得沉重,步履如飞般循着黑烟最浓处往里走,一看,原来是后厨仓房起火了!
眼下火势尚且不大,晴秋一桶水泼上去,倒是浇灭泰半,只是黑烟咕咚忒呛人,一股脑儿扑将过来,熏得呛人,也睁不开眼。
“咳咳咳!”
“晴秋姐姐……咳咳……来……”小姊妹们也各自从院子里找到些瓢盆之类的家什,纷纷端来水泼。
“你们顾好自己,先躲远些!”晴秋见状,忙说了一声,然后又跑到水缸前,脱了外衫,丢进水缸搅了搅,然后才穿在身上,盖住口鼻,一闷头,往屋里冲去!
这勇猛的架势,已然看呆许多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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