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适摇头失笑道:“如此说来,一场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谈笑间灰飞烟灭的鏖战,在小王爷眼中,不过一场赌局罢了。”
怀钰倏地朝他看来,目光冷肃,竟隐隐冒着些杀气,犹如一柄出鞘的长刀,其凛然不可侵犯之意,令人不敢逼视。
“战场上时机瞬息万变,本就是场赌局!你以为稳操胜券,兴许下一战便兵败如山倒,反倒是那些穷途末路的溃兵,若临死之际绝地反击,未必没有转败为胜的可能!”
这二人你来我往,旁边的沈葭都听傻了,不知道明明说的是曹操和周瑜,怎么忽然讨论起打仗的事来了,她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不感兴趣,便起身走去了一边。
所有人里,唯独沈茹听出一点机锋。
在驻马坡少歇后,众人又去了南麓的清凉寺。
该寺起于五代十国,兴于南唐,原名兴教寺,南唐元宗李璟扩建后改为清凉大道场,从此石头山便改称清凉山了,南唐后主李煜很喜欢来此避暑,打坐礼佛,故清凉寺又称“避暑离宫”,听说寺内还留有他的墨宝。
后来南唐灭亡,清凉寺遭兵燹而被焚毁大半,只残留下一口古井,太.祖曾命人修复,清凉寺才恢复往日香火鼎盛的光景,成为金陵名刹,每年从各地前往清凉山礼佛的香客络绎不绝,由此诞生出金陵的一大名景——清凉问佛。
陈适不愧在翰林院修过史,一肚子学问,谈到什么都能引经据典,现在针对清凉寺,他又说起那南唐后主与大小周后的风流韵事来。
沈葭最爱听这种野史轶闻,不免听得津津有味,捧着脸感叹:“陈公子,你懂的真多。”
怀钰一听这话,俊脸顿时拉得老长,拄着拐离开。
沈葭没注意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拍手道:“啊,对了,这寺里有一口老井,名为还阳井,你们要不要去喝喝那里的井水?”
众人早就渴了,尤其是陈适,说了这么多话,难免口干舌燥,便欣然起身道:“二小姐请带路。”
沈葭发挥了她东道主的作用,领着众人来到一个小亭中,那口南唐古井就在正中,旁边放着水桶,桶上系着长绳,还有一个长柄木瓢,若要饮水的人,自取便是。
观潮将小桶放入井中,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便知到底了,拽着绳索提起来,桶中盛着一汪冷泉,水质清冽,犹如碎冰,令人见了口舌生津。
众人取了木瓢,也不在意共用器皿了,主仆几人饮完水便递给下一人,都觉得这井水甘甜,只是太冷。
杜若被冰得原地乱蹦,嘬着牙花子道:“哎呀!好冰好冰!这井为什么叫还阳井啊?是跟轮回井一样,跳下去就可投胎么?”
沈葭一本正经:“你可以试试。”
杜若知道小姐又在开她的玩笑,便吐舌扮个鬼脸:“我才不试。”
沈葭笑起来,说:“我也不大知晓来历,只听我舅舅说起过,好像是有个老僧人,一直喝这里的井水,结果须发不白,返老还童,所以别人便说,这井水喝了就能还阳。”
辛夷笑道:“世间哪有这般神奇的事,只恐是杜撰。”
观潮插了一嘴:“杜撰又如何?这山上源源不断的香客,恐怕一多半是为这口井来的,无论传言是真是假,寺里的香火钱反正是赚到了,可见金陵人也很聪明。”
沈葭听了不置可否,心说我们待会儿要去的莫愁湖,还相传是有个叫“卢莫愁”的妓.女居于此呢,若要个个较真的话,这金陵城也就无处可去了。
这时木瓢恰好传到沈葭手中,她正要低头去喝时,背后响起一道幽幽嗓音:“大冷天的喝生水,肚子痛死了可没人管。”
沈葭放下手中木瓢,东张西望,惊疑不定:“谁在说话?”
众人:“……”
沈葭回头,见怀钰眉目不善地盯着她,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说各玩各的吗?”
怀钰:“……”
怀钰气得扭头就走。
他走后,辛夷战战兢兢问:“小姐,你这样对姑爷……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沈葭哈哈大笑,其实怀钰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她就认出是他了,刚才只不过捉弄他一下,因为她还挺喜欢看怀钰被她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第44章 食肆
清凉山山如其名, 山中树木葱郁,林叶繁盛,放眼望去一片盎然绿意,昔年李煜曾在山中广植翠竹, 使清凉山成了金陵的避暑胜地, 冬日来此,未免有几分清寒萧瑟之意。
沈茹、辛夷进了清凉古寺拜佛, 杜若拉着观潮去买小吃, 沈葭站在翠微亭中,心想还是去哄一下怀钰罢。
正这样想着, 身后有人靠近。
沈葭扬着笑脸回头,却对上陈适的眼睛。
“陈公子?”她讶异道, “你没进去拜佛吗?”
陈适微微一笑:“我不信那些。”
沈葭点头道:“我也不信。”
“人命由自己做主, 关那些神仙什么事,不过是世人编造出来哄骗愚民的把戏。”
陈适侧头, 忽然话锋一转:“二小姐,你能别叫我陈公子了么?”
“什么?”沈葭微愣。
陈适笑道:“我们现在已是一家人,你若不介意的话,便唤我允南罢。”
沈葭心说这不太合适罢,你现在是我姐夫, 直接称字,会不会太亲密了点?
陈适又问道:“我能叫你珠珠吗?”
“啊……?”
沈葭这回是真傻眼了。
陈适立即道:“抱歉,是不是我唐突了?”
他一脸的自责懊悔, 让沈葭的心一下就软了:“那个……你想叫便叫罢,不过是个名字。”
“真的吗?”陈适的眼睛亮起来。
“嗯……”
沈葭含糊应对着,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她急忙拔腿追上去。
“喂!怀钰!站住!”
怀钰站在一丛凤尾竹旁, 回头看见她,惊讶地道:“哎呀,怎么是你?你也在这儿?”
“……”
沈葭敷衍道:“是啊,好巧好巧,遇上你了。你接下来去哪儿?”
怀钰看着她,没说话。
沈葭又道:“我接下来要去吃盐水鸭,那是我们金陵最正宗的老字号,怀公子,你有事吗?没事的话不如一起?”
怀钰嘴角抽动,像是想笑,又被他强压住上翘弧度,他转开眼道:“既然你如此盛情相邀,我也不忍心见你失望,那便一道罢。”
沈葭面上微笑,心中狂骂,怎么不装死你呢。
-
老字号在莫愁湖畔,一行人下了山,便坐上一叶扁舟游湖。
莫愁湖是长江水道西移后,泥沙淤积形成的湖泊,湖面大小仅次于北面玄武湖,也是金陵一大名胜,湖岸边栽植海棠垂柳,每年三月中下旬,沿岸海棠花开如云,垂柳蘸水,其景色之美,令游子们流连忘返。
轻舟划到湖心时,天色转阴,竟下起涓涓细雨来。
众人纷纷披戴起蓑衣竹笠,陈适见雨打清波,湖面上升腾起茫茫白雾,湖堤上杨柳如烟,不禁感叹:“‘燕子矶头春涨满,莫愁湖畔暮烟浮’。不愧是金陵名胜莫愁烟雨,眼见才知为实,难怪声名远扬。”
摇桨的艄公听了笑道:“公子是北地来的罢?咱们金陵是六朝古都,名胜古迹多如牛毛,值得去的又岂止这莫愁湖一处,城北燕子矶,城南雨花台,城东鸡鸣寺,还有那十里秦淮风光。公子若想都去一遍,不妨去书肆买一本《金陵图咏》,上面撰集了咱们的金陵四十景,图文并茂,诸如鸡笼云树、牛首烟岚、钟阜晴云、乌衣晚照、秦淮渔唱都在其中,公子按图索骥,保管游得尽兴。”
怀钰听到这里,抱臂冷笑道:“船家,这便不用你费心了,我们这儿正好有个地道金陵通,比什么《金陵图咏》好使多了,这位公子无论想去哪儿,她都能带着去。”
众人:“……”
沈葭点头道:“说得不错,乌衣晚照就在我家附近,咱们已经看过了,雨花台、石头山也去过了。陈公子,要不明日带你去燕子矶转转?”
陈适看见黑着脸的怀钰,简直哭笑不得:“好。”
弃舟登岸后,雨势渐渐变得大了,众人便去店铺买了几把伞,金陵是诗书风流之地,这纸伞也做得与别处不同,伞面上绘有四时花卉,既小巧又雅致。
沈葭撑着一柄桃花伞,将一行人引入食店中,店门口挂着幌子,上书“谭记”二字,正是她所说金陵城中做盐水鸭最正宗的百年老店。
众人走入堂中,在八仙桌前坐下,沈葭一边收伞,一边冲小二报菜名:“来一份你们店里的盐水鸭,鸭不要选太肥,二三斤即可,再来一盘炒鸭腰、烩鸭掌、凉拌鸭胗,一碟凤尾虾、各色时蔬也来点儿。对了,再上一壶竹叶青,八副杯碟碗箸。”
“八副?”那记着菜单的小二疑惑抬头,“这位客官,你们这儿只有六个人啊?”
“什么六个人,我们明明是……”
沈葭本想说他们一行是八人,可一个个人头数过去,沈茹、陈适、辛夷、杜若,还有沈茹的侍女喜儿,包括她自己,还真是六人!
坏了,怀钰和观潮呢?!
人太多挤丢了?
沈葭茫然道:“他们两个呢?”
杜若吃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蚕豆,道:“走啦,小姐你不知道吗?进店之前姑爷就扭头走了,观潮哥哥去追他了。”
沈葭起身道:“什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众人不约而同心想,你今日跟怀钰别了一路的苗头,我们还以为你看见了,故意没搭理的呢,谁成想你是真没注意到。
沈葭已经拿起纸伞大步走了出去,辛夷赶紧推杜若:“快跟上小姐!”
“哦!”
杜若抓起一把蚕豆就追出店外。
-
“殿下!我的爷!您慢点儿走啊!小心您的腿!”
观潮在后追着,前方怀钰拄着拐健步如飞,看得他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不小心摔进湖里。
怀钰走到一处青砖小楼前停下,见二层匾额高悬,上书“胜棋楼”三个泥金大字,便知道这是昔年太.祖爷与中山王对弈过的地方了。
他站在胜棋楼阶下,抬头望着这幢先祖曾经来过的建筑,神情茫然若失,细雨斜飞,沾湿了他的眉眼。
观潮赶紧走上前,将伞撑在他头顶,小声劝道:“爷,咱们回去罢,外头冷,别冻坏您的身子。”
怀钰喃喃道:“回去讨人嫌么?”
观潮一噎,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咱们回谢宅?”
怀钰用手中竹杖一下一下敲着石阶边沿,淡淡道:“你都说是谢宅了,我不过是个作客的人,梁园虽好,终非故乡,何必去他人眼前打转,惹人厌烦。”
观潮:“……”
观潮简直要抓狂,心说殿下您从前不是这么幽怨的人啊,怎么现在变得像个深闺怨妇一样,能不能快点恢复正常!
就在观潮抓耳挠腮时,身后传来一阵呼喊:“怀钰!怀钰!”
二人回身望去,只见沈葭撑着一柄纸伞在雨中跑来。
观潮心中一喜,将伞柄塞进怀钰手心,道:“王妃找您来了,您跟她好好说,千万别发火!”
他说完便走到廊下躲雨去了,给沈葭和怀钰留下谈话空间。
沈葭气喘吁吁地跑到怀钰面前,怒道:“你又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言不发地走了!”
听到这句话,怀钰原本转好的心情瞬间消散,嘴角挤出一个冷笑:“我自走我的,关你何事?”
“你……你……”
沈葭“你”了半晌,最后憋出来一句;“这样很没有礼数。”
怀钰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咬牙道:“我本来就没有礼数!你第一天知道吗?”
沈葭被他加重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又哪儿惹着他了,明明那日在山崖底下,不是很好的吗?他那样温柔地在她耳边说话,可现在他就像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沈葭想到自己方才冒雨找他了半天,结果换来他凶巴巴的态度,一阵委屈铺天盖地地袭来,眼底泛起点热潮。
“你……你凶什么凶?”
沈葭一吵架就打磕巴,口齿也不伶俐起来:“不是你想吃盐水鸭吗?我……问了你的呀,结果到店里,你又不吃了,扔下我们,招呼也不打,扭头便走。怀钰,你……你不讲道理。”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我是要与你一道吃,其余人算怎么回事?别哭了,不准哭!你还委屈起来了!”
沈葭“啊”了一声:“可是、可是大家是一块儿出来的,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罢?”
“怎么不能?”
怀钰反问道,看着沈葭泛红的眼圈,他又忍不住地心软,正想放下架子哄她两句,身后响起一道煞风景的声音。
“珠珠,你们好了么?菜已经上齐了。”
陈适撑着一柄青竹伞,立在细雨中,无比自然地问道。
怀钰:“……”
“你叫她什么?珠珠也是你能叫的?!”
怀钰扔了伞,冲过去拎着他的衣领就要揍人。
陈适任他揪着,眼波平静地说:“这是经过珠珠允许的。”
“你他妈再喊一声试试!”
怀钰挥着拳头就要揍到他那张讨人厌的脸上,却被沈葭抱住胳膊,沈葭急得大喊:“怀钰!不要打人!”
“怎么?你心疼了?”
怀钰甩开她的手,睫毛上全是密集的雨珠,他放开陈适,问沈葭:“你让他喊你珠珠?”
“我……”沈葭试着辩解,“这不过是个名字。”
“是啊,”怀钰冷笑着说,“一个名字,谁都能喊,就我不能喊。”
他推开沈葭妄图来给他撑伞的手,面无表情地径自离去。
“怀钰……”
沈葭撑着伞追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脸色发白,眼泪欲坠不坠。
廊下避雨的观潮傻了眼,好端端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他推开杜若递来的蚕豆,捡起伞追了上去。
怀钰横冲直撞地乱走,随意走进一家食肆,吩咐店小二:“来一碟盐水鸭。”
那店小二哟地一声:“这不是姑爷么?姑爷出来怎么没跟孙小姐一道?盐水鸭是罢?盐水鸭不错,咱们金陵的盐水鸭最出名了,小的再送姑爷一壶绍兴花雕,这鸭馔就是要配着花雕下酒才够味儿。”
“……”
怀钰抬起脸问:“你们是谢氏商行的?”
店小二挺起胸膛,与有荣焉地道:“是的呐,姑爷,不是小的吹,这莫愁湖滨,论盐水鸭做得最正宗最地道的,除了小店别无分号了,连七爷都经常光顾小店呢……姑爷?姑爷?您哪儿去啊?不吃啦?”
观潮刚走到食肆门口,眼见怀钰又冷着脸抬脚出了门槛,不禁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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