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实在不想看舅舅再这么孤家寡人下去,如果能有个人陪着他,不是很好吗?
谢老夫人睁开眼,道:“你以为我是嫌弃人家的身份,才不让她进门?”
“不是吗?”沈葭茫然不解了。
谢老夫人低叹一声:“他若真的喜欢,纵然是一名妓子,抬入府中又如何?你娘当年二十八才出嫁,南京城里议论咱们家的还少了?我并非畏惧人言,只是你舅舅心思不在这上头,就算为他纳进府了,他也不过当人家是个花瓶、是个摆件,青春苦短,何必去虚耗人家的年华?”
沈葭皱着眉头,又听不懂了。
不是说舅舅总爱去秦淮河见这位婉柔娘子么?那应该是很喜欢才对,怎么纳进府里了,反倒将人当成个摆件呢?难道说舅舅喜欢的不是人家,而是青楼嫖.妓的那种氛围?
谢老夫人懊悔道:“不是不说这个了?怎么又说起了,珠儿,你明日就回你自己的院子住罢。”
“啊?”沈葭坐起身来,无辜地望着外祖母,“您怎么还赶我走啊?”
谢老夫人怕她冷着,忙将她拉得躺下,替她掖好被子,说:“不是赶你走,你已经成亲了,整日赖在我这儿,和我一个老婆子睡是什么意思?你夫君远来是客,让他独守冷衾可不好,你同他睡去。”
沈葭耳根涨红,结巴道:“谁……谁要同他睡了?”
谢老夫人觉得有趣,逗她:“都是成亲的人了,还害臊?”
沈葭拉高被子蒙住头,打着呼噜假装睡着了。
第46章 秦淮
第二日用过午膳, 沈葭就带着行李搬回了自己的院子,怀钰不在,听说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厮混。
下午无事, 沈葭便和谢澜在院子里倒腾胭脂膏子, 还叫上了沈茹。
篮子里鲜花簇簇,有木芙蓉、绣球花、紫蔷薇, 凤仙花、还有些普通品种的山茶, 都是辛夷从南花房摘来的,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露珠。
沈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花瓣, 手肘撞了下谢澜的胳膊,向她打听:“你知道婉柔娘子吗?”
谢澜正嗅着手中的金蕊芍药, 闻言抬起头:“陆婉柔?怎么不知道, 七堂叔在小蓬莱的相好呗。”
话音刚落,“啪”地一声碎响, 沈茹用来捣花瓣的瓷罐倒了,花汁流泻得满石桌都是,她拿着药杵手足无措,下意识想用手去擦。
沈葭见了立马道:“你别动!”
说着掏出手帕擦起石桌,另一边的辛夷和喜儿也赶紧来处理, 谢澜扶正瓷罐,还好没碎。
众人一通忙活,终于清理干净。
沈葭问沈茹:“没伤着罢?”
沈茹摇摇头, 垂眼道:“没有。”
“你别捣了,你的手还没好, 这粗活儿不适合你。”
沈葭将药杵一把夺来塞给谢澜。
谢澜:“……”
沈葭只让沈茹帮着剪剪花枝,她和辛夷负责将捣好的花瓣放进纱布, 拧出汁水,再将渣滓淘澄干净,杜若无所事事,蹲在一旁吸着花蜜逗猫。
沈葭手上忙着活儿,又接起方才的话题,好奇地问谢澜:“你见过陆婉柔吗?她长得漂亮吗?”
谢澜摇摇头:“没见过,只听说她是近日秦淮河声名鹊起的名妓,那些文人酸秀才们好像还评了个榜,叫什么‘金陵十二钗’,她就居钗首。去年上元节,秦淮河里头漂满了贴着她名字的河灯,七堂叔也占了一份。”
沈葭顿时了然。
秦淮河是金陵城有名的烟花之地,而且紧邻着江南贡院,才子佳人隔河而居,惹出不知多少风流韵事。读书人惯爱附庸风雅,时常一起评比青楼娘子的品貌,生拼硬凑出什么“留都四姝”“秦淮八艳”的名妓榜来,这个“金陵十二钗”,想必是沈葭在京城时新出的榜。
上元佳节放河灯,也是金陵的旧俗,原本是为了祈福,但近几年逐渐成了秦淮河妓.女们比拼魅力的活动,谁的河灯多,谁就越受欢迎,出的风头更大。
沈葭知道以舅舅的财力和个性,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绝对一骑绝尘,恐怕是奔着千儿八百盏去的,这个婉柔娘子想必出足了风头,难怪能高居金陵十二钗榜首,可惜去年自己远在京师,没能见着这一盛景。
谢澜见她咬唇一脸惋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你想见见这位传闻中的婉柔娘子?”
“可以吗?”沈葭眨眨眼。
“怎么不可以?珠珠想见,必须可以,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谢澜大包大揽下来。
沈葭还以为她能想出什么妙计,却见谢澜一扭头,使唤自己婢女:“去东府把淙二爷叫来。”
淙二爷大名谢淙,是王氏的次子,谢澜的嫡亲哥哥。
正巧这阵年关将近,谢氏商行里忙得热火朝天,连一向不爱理事的谢淙也被谢翊抓去查账,丫鬟在东府没找着人,派了个小厮去铺子才见到人,谢淙早熬得两眼发青,听说妹妹找,揪着这借口就溜之大吉,一口气奔到西府浣花小筑,沈葭她们已经制完胭脂了,只等上屉蒸,正悠闲地品着茶。
一般来说,成年的兄长为了避嫌,要尽量少去内宅与妹妹碰面,但谢家却没有这个规矩,他们兄弟姊妹打小一块儿长大,关系都亲厚得很。
谢淙先同妹妹们见过礼,又皱皱鼻子,笑问:“这儿怎么这么香?”
“刚制完胭脂膏子呢。”
谢澜不同他多话,单刀直入提要求:“哥哥,待在宅子里没意思,你带我和珠珠出去玩儿呗。”
“行啊。”谢淙坐下,一口答应,“你们想去哪儿?城内还是城外?听说梅岗的梅花开了,带你们瞅瞅去?”
“梅花有什么好看的,东府多的是,我们要去小蓬莱。”
“什么?!”
谢淙刚喝下一口茶,又噗地吐出来,震惊地站起身,看着自己妹妹道:“你说要去哪儿?小蓬莱?小蓬莱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谢澜吐舌,扮个鬼脸:“你能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再说了,是珠珠想去,我们要去看看七堂叔的相好。”
“是啊是啊,”沈葭立马接话道,“二哥哥,你就带我们去罢。”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谢淙坚决地摆手:“你忘了小时候你求着我带你去秦淮河,然后呢?七堂叔差点没把我打个半死!腿都给我打折了,我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
谢澜道:“那时候珠珠还小嘛,七堂叔怕你带坏她,才打你,现如今她都嫁人了,你就当带她出去开开眼。”
“是啊,”沈葭拉着谢淙的手臂晃来晃去,“二哥哥最好了。”
“不行不行不行!”
谢淙至今还记得被谢翊支配的恐惧,那是他童年时代最深刻的阴影,他极力抵制沈葭的糖衣炮弹,转身便走:“我看我今日是出了虎穴,又入了你俩的狼窝了,不行,我得去庙里拜拜……”
“不准走!”
两个女孩子扑过去,一个拽住谢淙左臂,一个抱住谢淙右手。
谢淙走不脱,欲哭无泪:“我说你俩别害我了成么?那么多兄弟,怎么就逮着我一人祸害?”
谢澜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摇晃:“谁让你是我亲哥哥呢?好哥哥,就带我和珠珠去罢,不然的话……”
她眼珠一转,不往下说了。
谢淙问:“不然什么?”
谢澜道:“不然我就把你藏私房钱的地方告诉嫂子!”
谢淙:“……”
死穴被戳中的谢淙只得妥协,要求她俩必须穿男装去。
这个倒简单,谢澜有一箱子男装,从内到外、从头到脚的装备都有,她打发丫鬟去东府拿,谢淙出去打点车驾,谢澜和沈葭就搬来菱花镜,卸了钗鬟,打算梳个男子发式。
杜若给她们捧镜,眼巴巴地问:“小姐,我也能去吗?”
“你?”谢澜替沈葭梳着头,掀眼看她,“你一个黄毛丫头,去那儿干吗?”
杜若舔舔嘴唇,说:“听说窑子里的糕点好吃。”
众人:“……”果然还是为了吃。
沈葭大方道:“那你去罢。”
“谢谢小姐!”杜若很开心。
谢澜的手巧,经常女扮男装出去瞎逛,不一会儿就梳了个男子发髻,沈葭捧着铜镜左看右看,只觉得不习惯,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柔柔嗓音。
“我也可以去吗?”
沈葭侧目望去,见沈茹站着,有些胆怯拘谨地问。
沈葭吃了一惊:“你也要去?”
杜若要去还情有可原,沈茹居然也要跟着她,这就让她出乎意料了,要知道沈茹一向规行矩步,是沈如海眼里真正的大家闺秀,她都不用开口说话,整个人站在那儿,就是大写的“规矩”两字,而秦淮河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沈葭生怕她这个外地人不知道秦淮河是干什么的,解释了一句:“我们要去的地方,嗯……是那个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沈茹道:“我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地方。”
沈葭惊讶地挑眉,心说知道你还去?不得了了,沈大小姐也变坏了,沈葭估计她只是不想一个人留在府里,沈茹不像她,在这府里没认识的人,陈适又成日出去结交南京的官员,她一个人闲着无聊,去也没事儿,反正有她罩着。
沈葭点点头:“那便一起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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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允南兄,这便是我们金陵城盛名的十里秦淮河了。”朱隆笑着介绍。
他们此刻立在文德桥上,桥下便是静静流淌的内秦淮河,正是傍晚时分,夕阳碎金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河水清澈见底,甚至能看得清水里游弋而过的鱼,河岸散落着三两黛瓦白墙的民居,有背着孩童的妇女在河边捣衣,河面上一只只小艇划过,俏丽船娘们立在船头,手撑竹篙,用吴侬软语唱着渔歌,正是金陵四十景之一——秦淮唱晚。
见到桥上的怀钰一行人,船娘们划着小艇,嘻嘻笑道:“好哥哥们,来奴家船上吃茶不?”
怀钰被问得一怔,金陵人这么热情?
朱隆也是个风流公子,闻言浪笑道:“哦?你们船上有什么茶?”
船娘抛来一个媚眼,娇声道:“西湖龙井,云南普洱,洞庭湖碧螺春,什么茶都有。”
朱隆道:“有没有胭脂茶?”
船娘不解地问:“什么是胭脂茶?”
朱隆笑道:“胭脂茶你都不知道?就是拿你唇上胭脂泡的茶。”
那船娘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拿她取笑,红着脸啐了一声,又娇羞地乜来一眼:“只要公子想吃,奴家都能泡。”
朱隆轰然大笑:“好!待晚间我必来尝一尝你船上的茶。”
船娘吃吃娇笑:“公子莫欺我,奴家就在船上专候着公子了。”
朱隆摇扇道:“本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决不食言。”
怀钰不解地投来一眼,不明白这朱隆怎么这般不客气,还真的去人家姑娘船上喝茶。
他不知这船娘乃秦淮河上的船妓,白日在河上划船做买卖,晚上便在船头挂一盏羊角灯接客,这等船妓在秦淮河属于下等歪妓,大多都是农家女,每日在船上风吹日晒,没什么姿色,吃青春饭而已。
朱隆方才只是随口敷衍那船娘一句,可不敢拿这等货色来招待怀钰,便对怀钰说:“殿下,咱们先下桥罢。”
下了桥,便是一条青砖铺地的河滨小道,秦淮两岸遍植杨柳,北岸是夫子庙、贡院和民居,南岸亭台楼榭林立,隐约传出丝竹箫管之声,便是大名鼎鼎的南曲了。
太.祖定鼎之初,曾在秦淮河南岸建起官营妓院十四座,是为教坊司,收容的官妓大多是战争俘虏的家小、靖难之役中被牵连的妻女、以及在政治斗争中落败的罪臣家眷。国朝初年,从这些女子身上抽取的烟花税收养活了大半军队,谓之“脂粉钱”,到了宪宗朝后,教坊司逐渐没落,反倒是几座私办的妓寮迎来了兴盛,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倚翠楼、富春院、偎红馆、还有小蓬莱了。
朱隆轻车熟路地引着众人来到一幢小楼前,只见那楼高三层,朱阁绮户,雕栏画槛,二层多设有露台,挂着竹帘纱幔,栽种茉莉幽昙,有头挽危髻的妓.女身穿轻薄绢衣,手执团扇,在露台闲座,间或朝楼下投来一眼,眼波酥媚入骨,令人神魂俱荡,手中小扇轻摇,迎风送来一阵胭脂香。
一名女子斜倚栏杆,偶然朝楼下一瞥,见怀钰和陈适长身玉立,鹤立鸡群,便眼波流转地一笑,掐下一朵昙花,向楼下抛来。
“小郎君生得好俊,可要上来玩玩儿?”
陈适接个正着,凑在鼻尖一闻,笑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果然名不虚传。”
朱隆摇着折扇,呵呵笑道:“看来允南兄也是同道中人啊。不瞒你说,外头的都是些庸脂俗粉,算不得什么,里面佳丽更多,保管你挑尽兴,咱们这便进去罢。”
陈适与他相视一笑,二人抬腿正要进门,忽觉怀钰站着没动。
朱隆疑惑回头:“殿下?”
怀钰似被钉在了原地,耳根通红,说:“那个……你们进去罢,我就……就不进去了。”
朱隆大惊,心想这怎么行,今日这夜逛秦淮的活动就是专门给他安排的,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出了岔子?不应该啊。
朱隆立马恭敬问道:“殿下,可是有哪里不满意?”
他生怕怀钰担心这又是谢家的产业,连忙拿扇子挡住脸,附在怀钰耳边小声说:“殿下放心,属下担保这小蓬莱与谢家绝无关系,谢七郎什么生意都做,唯独不做皮.肉生意。”
怀钰看他一眼,心想有你这样的下属可真贴心,带着老子在媳妇儿的老家逛窑子。
他可是才在太后面前发过毒誓,今生不再出入烟花之地,诚然,他并不是怕被抓到什么的,只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口的话总得做到是不是?
怀钰咳了一声:“你们去罢,玩得开心,我就不去了,本王……本王还有事。”
朱隆立刻发挥狗腿子的积极性:“殿下有什么事?可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殿下尽管说。”
怀钰:“……”
陈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揽过朱隆的肩,笑道:“文远兄,你还是别强人所难了,小王爷与你我不同,他敬爱王妃,是不会去这种花街柳巷的。”
“啊……”
朱隆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赶紧设法补救:“那个……我也、我其实也不大爱来这种地方,殿下与王妃鹣鲽情深,真乃吾辈楷模,属下今后一定痛改前非,戒色戒淫,向殿下看齐。”
怀钰:“……”
怀钰心道什么意思?以为老子惧内?
看着陈适笑吟吟的面孔,怀钰越发觉得这小白脸在嘲笑自己,就连那朱隆眼中也隐隐透着股怜悯味道。
怀钰脑子一冲,抬腿走入小蓬莱门槛:“不就是逛个窑子吗?走啊,我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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