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子!你怎么还在这儿?大人不是叫你立刻往西城门去一趟吗?”
不等徐正则回答,来人又唉声叹气:“罢了,左右现在大人没了,西城门也没了,你再赶过去也是于事无补……徐公子,杀进城里的人是危怀风,他知道发兵平叛是你给大人出的主意,趁着现在还有时间,你赶紧从北门走吧!”
徐正则眉目不惊,拈着一枚黑子往棋盘上一放:“多谢,你走吧。”
那人怔道:“你……你不逃吗?!”
“不必逃。”徐正则指腹底下的黑子沿着错综复杂的网格往前一动,“逃不掉。”
那人莫名其妙,心道一声“疯子”,自认仁尽义至,掉头跑走了。
客院里恢复宁静,不多时,先前被惊走的鸟雀飞回枝头,藏入花瓣丛后。徐正则手起棋落,静心对弈,待要把一盘平分黑白两色的棋局铺满后,走廊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不是一人,而是一行人,由远及近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呼唤道:“师兄!”
徐正则收手,侧首往外。
暮春的日光倾洒在花树葱茏的客院里,走廊那头,一位女郎提着海棠色襦裙快步赶来,肤白似雪,容色殊丽,在她身后,跟着一位身形颀长、披甲佩剑的英俊青年。
徐正则的视线越过女郎,对上那名身着戎装的青年,二人目光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地交汇在一处,锋芒暗涌。
“师兄!”岑雪跑过来,上下打量徐正则,见他安然无恙,展颜唤道。
徐正则收回目光,起身后,面无神色道:“来我屋里一趟。”
岑雪一愣,回头看一眼危怀风,想起什么,跟着徐正则走入客房。
走廊里,危怀风一行人目目相觑,金鳞眉头微皱,盯着徐正则、岑雪离开的方向,请示道:“少爷?”
危怀风道:“先去崔家。”
※
在来见徐正则前,岑雪已在心里做足了打算。与危怀风假成亲一事,她没有在信里提及,但这件事并不是说她不提,徐正则便一无所知。
整个西陵城界内早已传开她和危怀风成亲的事,想必早在入城以前,徐正则便已有所耳闻,回信中不过问,不过是不想在大战前夕横生枝节,现在战事已定,风波平息,他有的是秋后算账的时机了。
进屋后,岑雪不落座,站在从窗柩外透进来的一方暮色里。徐正则也没有坐,负手而立,背对着岑雪,开口的第一句话果然是:“你和危怀风成亲了?”
“是。”
岑雪说完,能感觉到徐正则周身的气息在变冷,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线,也不是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只是这一件事不像是小时候弄脏他刚写完的功课,可以撒娇服软,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次,她只能一针见血,开门见山。
“我与他各取所需,假用婚姻名义共处三个月。现在,他的目的已达成,很快便会把另一把鸳鸯刀交给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岑雪静默数息,斩截道,“我不想嫁给王懋。”
和聪明对话便是有这样的好处,不用拐弯抹角,不用费心解释,也不用在一个死胡同里过招试探。岑雪说完这一句话后,心里有种释然的轻松,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骗过任何人,与危怀风假成亲的那一半私心,确实是不想嫁给庆王世子——王懋。
“为何?”
不知何时,徐正则已转过身来,整个人背对着窗柩外漫射进来的余晖,秀美的眉眼像是薄雪覆盖的黑曜石,亮而冷漠。
岑雪道:“我与他并无情谊。”
徐正则道:“世家联姻,不谈情谊。”
“那若不是联姻呢?”
岑雪反问完,徐正则沉寂的眼波终于微动,良久后,他提醒道:“你的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岑雪道:“也不应该只是父亲一个人的事。”
徐正则沉默。
岑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一次和徐正则争执的情形,那一次,父亲从很远的南海回来,送给他二人一人一颗拇指大的淡紫色珍珠。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彩色的珍珠,喜欢得不行,让春草做成香囊吊坠,日日佩戴在腰间。
数日以后,她发现徐正则的身上从来不见那颗珍珠的身影,便跑去他屋里询问。徐正则指指案头,原来,那一颗珍贵的珍珠被他放在了读书时抬头便能看见的吊玉架上。
“放在这里做什么?师兄为什么不让人做成吊坠,佩戴在身上?”
“男子佩玉,不佩珍珠,阿雪自己戴着便好。”
“可我想和师兄一起戴。”
那时候,危怀风刚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不习惯那样沉闷的孤独,赖着徐正则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被危怀风宠出来的骄纵。
“谁说男子才能佩玉,女子才能佩珍珠?这世上,凭什么就要规定男子该如何,女子该如何?师兄跟我一样,都是极好看的人,好看的人就可以佩戴好看的珍珠!”
徐正则争不过她,便开始沉默。
她笑,都以为自己赢了,结果第二天,发现徐正则的那一颗珍珠还是躺在他书房里的案头上。他的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一抹淡紫色。
他会沉默,但不代表他的沉默是认同。
便如同现在,他不会反驳她的观点,但也不会认可。
“我知道父亲是为岑家前途考虑,可是获取王爷的恩宠,让岑家平步青云的方式并非只有联姻一种,我能为父亲做的,也不仅仅只是成为一个出嫁的女儿。师兄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努力去做。”
良久的僵持后,岑雪打破沉默,声音里透着令人唏嘘的天真与孤勇。她没有去看徐正则,似乎是不再试图通过神色分辨他的内心,很久后,她听见他一如往日作风的淡然回答。
“和离吧,三月之期已到。”
岑雪眼眶酸涩。
徐正则说完,举步往外,消失在春光尽头。
第28章 夺城 (四)
离开官署后, 危怀风派人把崔府抄了。
崔越之出身武城崔氏大族,祖上又有荫封,如今人虽然在偏远的关城, 衣食住行上却并无半点捉襟见肘的寒碜。
偌大的崔府建在西陵城中心上, 同官署就隔着一条大街, 占地十多亩, 整座府邸高墙深院, 六进六开间, 据说是拆了整整三条街的府衙、商铺、民宅, 才圈出这样一大块风水宝地来。
崔越之被杀的消息传开后,崔府是头一个天塌的,往外奔逃的家仆、内眷就像炸开锅的蚂蚁,密密麻麻、跌跌撞撞地从府邸里往外扩散, 看着都令人战栗。
危怀风率人过来时,正碰上崔夫人被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拉拽着往马车上走,她似仍然不相信崔越之已丧命, 大喊大叫,不肯登车,也不准许任何一个人离开崔府。
危怀风抬手, 身后的数十名亲信矫健地冲上前,围住了整座府邸, 大门外那一整排还来不及逃命的马车不幸地沦落其中。
“你是何人?!凭什么围我崔府?你可知这是何地?我是何人?!”
崔夫人被那两个少年奋力抱着,泪眼婆娑,胭脂洇花的一张脸皮因愤怒而胀开狰狞的青色。危怀风上前一步,低头凝视着眼前这疯狂又狼狈的妇人, 自报家门。
“我是危怀风,今日来, 为抄你崔府,逐你崔家人,夺你崔家财物。”
“你……”崔夫人听得“危怀风”三个字,怒目圆睁,似才从混沌的大梦里惊醒,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卖国贼危廷的贱种!”
危怀风漠然道:“带走。”
身侧有人冲上来,愤怒地拽走崔夫人,那两名少年似护食的豹子一般,个头稍小的那个一头撞上来人胸腹,大吼道:“不许碰我母亲!”
“都滚开!”
“滚开!”
四周人影重重,小少年穿着一身已被拽歪的锦衣站在众人面前,目眦尽裂,含着热泪,指控道:“危怀风!你这个叛臣之后!你滥杀朝廷忠良,逆天造反,不得好死!”
危怀风看着眼前的小少年,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不知当年自己逃离西陵城时,是否也是这样的狼狈、愤怒以及无助?
他自认不是什么狠戾的人,可是这一刻,他心里竟没有半丝心软和愧怍。
“记着,这是你父亲欠我的。”
※
离开崔府后,危怀风没有回官署,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西陵城里,待把整座城走完整整一圈后,天刚好黑完,似曾相熟的一切被夜色吞进了角落,他人行在故城,却像是走在久违的梦里。
他并没有打算要去哪儿,但是脚步停下来时,人在记忆里的长平街上,身旁是飞甍翘角,峻宇雕墙,熟悉的门楼大门上挂着的则是一块陌生的牌匾,借着月色,可辨上方写着的“风月园”三个字。
危怀风抬头,一眼又一眼地看着,看了很久后,走上前,手搭在大门门环上,停了一瞬后,猛地推开。
“吱”一声,门开的声音尖锐而漫长,夜风卷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靡香扑面而来,入目是繁复的曲廊、高耸的歌台、葳蕤的花厅……危怀风默默看着,试图从眼前的一切看出旧日的痕迹,奈何袭来的全是陌生,那种陌生感像是看不见、数不清的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根不落地扎在眼睛里。
危怀风忽然有一种认知:就在刚才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记忆里的家园彻底坍塌了。这一次,是坍塌在眼前。
危氏一族祖籍冀州,很多年前,西羌屡次犯境,危家太祖率兵戍守边疆,为方便起居,便派人在西陵城里修建了一座宅邸。
后来,危廷为先皇拼杀天下,南征北战,四海为家,平定风波后,奉旨定居在了西陵城,带着新婚不久的危夫人入住长平街的这一座宅邸。
危怀风是出生在这座岁月悠久的老宅里的。
那是一个酷暑的午后,危夫人忽然很想念家乡的酸汤牛肉火锅,便趁着危廷外出巡防,偷偷叫下人在庖厨里烧火烹汤。
说是酸汤,然而苗人嗜辣,那看似酸溜溜的红汤锅底里不知泡着多少辣椒。危夫人派人把热腾腾、香喷喷的火锅放在后宅花园里,半锅下肚后,危怀风便被折腾得一个劲往外冲了。
危夫人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那一胎,本来是不大稳当的,看诊的大夫一直说,生下来的时候怕是会有些吃力。谁知那一天,半锅酸汤下肚以后,不等得信的危廷赶回来,危怀风便已大哭着躺在襁褓里了。
危夫人看着危廷铁青的脸,知道他在忍耐着怒气,躺在床上,故意夸赞说:“小臭崽子挺懂事。”
危廷说:“被你辣的。”
“那是酸的。”危夫人看过来,争辩。
“辣的。”
“酸的。”
“……”
于是那一天,危廷夫妇没有顾得上看刚落地的危怀风究竟模样如何,光顾着就酸汤的滋味是酸是辣,争执了一个下午。
危怀风的模样像危廷,肤色则像危夫人,危廷哄睡危夫人后,走去隔间,揭开襁褓,看见那一张蜜色的小肉脸时,无声笑了。
危家老宅很大,危廷夫妇居住在后宅里的颂园,园里有书斋,有阁楼,有花厅,甚至还有一块栽种着松柏的练武场。五岁以前,危怀风与父母居住在这里,早晨起来,会看见危廷在松柏底下练剑;晌午时,会看见危夫人绕着花厅给郁郁葱葱的花草浇水;入夜后,一家三口坐在厅堂里,吃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危廷那边的菜品一律清淡素净,危夫人这里的则全是辛辣酸燥。危怀风不挑,便从母亲跟前一样样地吃到父亲跟前。
五岁以后,危怀风开蒙,搬离颂园,开始一个人居住在隔壁的映雪阁里。阁名是危廷取的,取自“囊萤映雪”的典故,危廷希望危怀风能像孙康一样刻苦读书。
危怀风读书非常不错,可是很可惜的,并没有孙康一半刻苦的功夫。夫子每日卯时三刻来,从辰时讲课讲到午时,下午则空出时间给危怀风做功课。危怀风压根不领这份情,午觉一醒来便玩,等玩够了,再赶在危廷下值前溜回映雪阁,用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
这一天,危廷回来得比预想里略早,危怀风坐在案前,乖乖等候危廷检查功课。危夫人也在,一看那纸上的墨迹,便微微皱了眉头。
危廷看完,不动声色问:“刚写的?”
“不是,”危怀风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午觉一醒来便写了。”
危廷不说话。
危夫人板着脸,勾勾手,示意危怀风过来。
危怀风走过去,被危夫人按着脑袋、压着脸贴在功课上一阵摩擦,粘稠的墨迹糊了满脸。
“这是午觉一醒来便写的?你是猪崽子,一睡睡了一整个下午?”
危怀风脑袋里“轰”一声,心知露馅了。
“刚写的?”危廷仪态威严,又问了一次。
危怀风顶着一张大花脸,咽一口唾沫,瓮声说:“是。”
危夫人心里松一口气,偷瞥危廷一眼,便要说些什么,危廷已道:“写得不错,再写三百遍,睡前交给我。”
那一天,危怀风被罚在映雪阁里抄功课,整整一百多字的策论,一抄抄了三百遍。抄完以后,危怀风的手腕已僵得要断掉,捧着一大摞功课交到危廷手里时,手指头都是抖的。
危廷接过来,没有看,放在一旁后,问:“可知为何罚你?”
“知道。”危怀风乖乖答,“孩儿不该欺瞒父亲母亲。”
“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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