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樊云兴往外示意,“那就一块回吧。”
※
府外停着一辆马车,是岑雪来时乘坐的。
几人走出府门后,岑雪在春草、夏花的搀扶下登车,危怀风转过身,把香囊扔回给樊云兴,道:“你留着吧。”
樊云兴接住那香囊,手里顿时像是握了个烫手山芋,臊着脸塞回来:“你娘的东西,我留着做什么?”
危怀风看来一眼。
樊云兴避开,拍他肩膀:“赶紧上车陪你媳妇儿,我自个走回去就行。”
说完,径自走了。
危怀风目送他寥落的背影,眉睫底下眸光昏暗,耳畔“咯吱”一声,是岑雪推开了车窗,他收回视线,转身登车。
“樊参将怎么不一起上来?”
车厢里有烛灯,危怀风进来后,岑雪一眼便看出他神色有些不对,联想先前在西园里遇见樊云兴的情形,心里划过一丝狐疑。
“臊的。”危怀风言简意赅。
“?”
岑雪不解,想再问些什么,可看危怀风坐下后一言不发,猜测他或许并不想多说,便不再问了。
第30章 秘密 (二)
马车驶回官署时, 夜阑更深,四周黑影重重,全是参天松柏的模糊轮廓。
岑雪看向身旁的人, 眉心微颦。
危怀风靠在车壁上, 头微歪, 眼皮阖着, 脸庞上落着从车窗外漏进来的一片剪影, 阴影压在鼻梁另一侧, 令那高度看起来愈发峻峭。
上车不久后, 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想来也是,为夺下西陵城,这两天他差不多没合眼,今夜回危家老宅走一圈, 必然又是神伤的,身心俱疲下,睡着很自然。
只是, 岑雪不能让他在这里睡下去。
“怀风哥哥?”
岑雪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她凑近些, 便想再唤一声,目光倏而停在危怀风静谧的五官上。
他眉骨颇高, 鼻梁又很挺,这样的长相,向来是很有攻击性的,可是现在, 他熟睡着,平日里神光逼人的眼睛闭合, 眉间微蹙,唇瓣起伏分明,令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少年时,褪去锋芒,多了一种稚气和茫然。
岑雪想起他孤独地站在长廊尽头的那个背影,原本要提高的声音温柔下来,轻声道:“怀风哥哥。”
危怀风眉睫微动,这一下,竟反而醒了。
他睁开眼睛,眸光里透着几分茫然,辨认出岑雪后,疲惫道:“困。”
“回屋睡吧,”岑雪劝道,“在这里休息,不舒服。”
危怀风注视着岑雪,良久道:“好。”
二人下车后,并肩走入官署。
官署里原有一半以上的官员是崔越之提拔上来的,西陵城被夺后,这帮人担心被危怀风报复,铺盖一卷,脚底抹油地溜出了城。林况派人接管了整个衙门,安排岑雪、徐正则一行在客院下榻,危怀风则暂时住在大堂旁的厢房里。
岑雪送危怀风抵达住处,见四下无人,便开口道:“从今日起,我便自己住了。”
危怀风微愣,停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岑雪在说什么。
前半个月,因为要对外人掩饰假夫妻的身份,他二人一直共同居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现在,西陵城已是囊中物,危怀风不必再用“庆王”的名号虚张声势,自然也就不必再与她对外维持夫妻的形象。
再者,板指算一算的话,三月之期似乎快到了。
危怀风心头微震,朦胧的困意一下散开,像冷不丁有一根刺,在一个人放下防备,打算喘一口气的时候从背脊扎了进来。
“你今夜来找我……”危怀风戛然而止,喉头一滚,吞石头似的,吞咽下岑雪先前掩藏在夜色里的真相,笑了一笑。
岑雪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一种恍然和自嘲的意味,心知他已猜出了什么。今夜她去找他,本是要说一说鸳鸯刀以及和离的事,只是在危家老宅那个特定的场景里,倏然如鲠在喉,是以没有提。
但那时不提,不等于以后也不提。
“知道了。”危怀风笑笑,低头看过来,状似洒脱无谓,“你住哪儿?”
岑雪道:“客院。”
危怀风下颔微动,示意道:“送你。”
于是,二人又并肩从大堂里走出来,沿着树影婆娑的走廊往客院里走。官署不算大,从大堂到客院不过是一射远的路,危怀风尚不及从混沌里抽回神,眼一抬,十丈见方的跨院便已在面前了。
院里有灯,一盏是西厢房的,一盏是东厢房的,春草已恭候在东厢房门外。岑雪收住脚步,抬头对危怀风道:“明日见。”
危怀风道:“好梦。”
岑雪点头,也说了一声“好梦”。危怀风目送她走进房里,视线调回来时,落在对面那扇蒙着昏黄烛光的槛窗上。
他知道,那间房里住着的是徐正则。
※
次日,岑雪在客院厅堂里与徐正则对弈。
晨辉耀眼,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入开阔的厅堂,微风里偶尔飘来几瓣粉白色的落花。徐正则仍旧是一袭白衣,束发用的发带也是雪白色的,他肤色也白皙,整个人被阳光照着,散发出一种不真切的俊美。
“你还没有跟他提和离的事。”徐正则放落一枚黑子。
岑雪分辨着漆盘上激烈的战局,摩挲手里的白棋,道:“我会提的。”
徐正则道:“可有想好如何向师父交代?”
“没有。”岑雪不假思索,坦率里透着几分任性。
徐正则看她一眼,不再多言什么,转开话题:“半个月前,王爷已放弃攻打郢州,如今驻扎在江州,看情形,是打算休整一段时日了。”
“郢州有长江做天堑,本便不易攻占。”岑雪颔首落子,“王爷起兵至今不过半年,便已占据庐陵、临川、建安等郡,声势浩大,兵肥马壮,夺得天下是迟早的事,不必急于一时。”
“王爷未必认为,他如今是兵肥马壮。”
岑雪沉默,知道徐正则说这一句的意图是什么,想起自己当初离开丹阳城,不顾危险前往危家寨的目的,解释道:“他昨日很累,今日睡醒后,会向我兑现承诺的。”
徐正则道:“你很信任他。”
“他没有骗过我。”
徐正则不言,专心下棋,这一局,照样是赢的,可是并没有多少取胜的欢喜。
春草从外进来,禀报道:“姑娘,公子。奴婢瞧见危大当家朝着这边来了。”
岑雪点头,道:“备茶吧。”
徐正则看着眼前的棋局,沉默一会儿后,才起身走至座椅前。不多时,厅堂外人影晃动,来人果然是危怀风。
和昨日一样,他银冠束发,一身戎装,肤色黑亮,眉目间有一股锐利的英气。看见案台上的棋盘,他目光微动,笑着开场:“二位好雅兴。”
“日常切磋。”徐正则拱手,见礼后,温声道,“三月未见,师妹棋艺精湛依旧。”
危怀风回以一礼,听见岑雪尴尬道:“……我都输了。”
徐正则道:“切磋而已,你我的棋局不必分出胜负。”
岑雪不再说什么,危怀风唇角挑着,始终噙着一抹似有又无的微笑,听他师兄妹二人说完后,就近落座。
春草送上茶来,三人相对而坐,气氛忽然有一些僵凝,最后是徐正则先打破沉默:“师妹顽皮,为替家师完成使命,不顾阻拦,执意要造访危家寨。这些时日,承蒙危大当家看顾,让她得以平安无虞,若是她先前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还望大当家海涵。”
“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危怀风眼盯着徐正则,道,“我也不是第一次看顾她。”
徐正则听出话里的锋芒,挑唇一笑:“那便好,大当家是师妹故友,与徐某也算是神交多年,既然都是故人,徐某便不多说客套话了。”
危怀风不语。
“危大当家的和离书,准备好了吗?”
“师兄?”岑雪讶然。
厅堂里,徐正则、危怀风二人目光相对,暗流激涌,危怀风失笑道:“徐公子今日请我来,是来催和离的?”
“师妹是家师唯一的女儿,与庆王世子定有婚约,先前与大当家假成婚,乃是形势所迫,各取所图,大当家应当知晓。”
“是。”危怀风坦然应道,“所以何时离、怎么离,该是我二人的私事。‘假成亲’而已,徐公子不会真拿自己当大舅子了吧?”
徐正则被这一句“大舅子”反诘得脸色窘迫,他看着危怀风,确信此人的眼里藏着敌意,然而他偏偏微笑着,那神态里,有一种桀骜的挑衅。
“先说鸳鸯刀的事吧。”岑雪打断二人,肃着脸道,“先前怀风哥哥答应我,夺下西陵城后,愿以另一把鸳鸯刀作为交易,不知今日可否兑现?”
“可以。”危怀风爽快地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岑雪、徐正则二人一眼看见刀鞘上镶嵌着的红宝石,眼底微亮。
春草把匕首接过来,交给岑雪。
“一把匕首罢了,至多刀鞘值几个钱,你大费周章跑来危家寨,就为它?”危怀风不解道。
岑雪握着这把熟悉又陌生的匕首,手掌发热,见危怀风态度诚恳,想起自己还没有把刀里有秘密一事告知他,倏地有些惭怍,道:“怀风哥哥真想知道我为何要拿这把刀?”
危怀风点头。
岑雪道:“攻入兆丰县那晚,我提议怀风哥哥效忠庆王,你若愿意,鸳鸯刀的事,我与师兄自然会坦诚相告。”
危怀风笑笑,失望道:“我不愿意。”
岑雪结舌。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危大当家无意助庆王逐鹿天下,你我缘分便算是尽了。他日相逢,恐是兵戎相见,还望各自珍重。”
徐正则说完,从座上起身,示意岑雪离开。
危怀风推测道:“所以,鸳鸯刀是能帮庆王逐鹿天下的刀?”
岑雪、徐正则二人一怔。
徐正则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拿过岑雪手里的鸳鸯刀,拔开以后,指腹用力按在刀鞘外侧的红宝石上,只听得极细微的“嚓”一声,刀鞘内贴着宝石的那一侧里,竟然弹出来一个暗槽。
徐正则往暗槽里看,那里本该藏着一卷极细薄的帛书,然而此刻空空如也。他心头猛震,抬目看向危怀风,惊见他抬着右手,手里赫然握着一张泛黄的绢帛。
“另一张是在你们那儿,对吧?”
岑雪色变,错愕地看着危怀风拿在手里的绢帛,万万想不到事态竟会发展成这样,一急之下,喊了声“怀风哥哥”,激动道:“你答应过我,要把刀给我!”
“是,我给你刀了。”
“你!”
岑雪头一次发现危怀风竟有这般无赖的模样,便要发作,徐正则按住她肩膀,看着危怀风道:“你想如何?”
危怀风没有看过来,目光匿在晨辉里,思忖道:“刀是一人一把,帛书是一人一张,这背后的秘密,自然也该一人一半。”
第31章 秘密 (三)
危怀风是在危家寨被火烧那天发现鸳鸯刀里藏有秘密的。
那天, 在哄睡岑雪以后,他顺手捡起她放在身旁的鸳鸯刀,借着火光, 反复比对雄、雌两刀的区别, 很快发现了刀鞘里的暗槽。
奇怪的是, 他的这把刀里藏有一纸帛书, 而岑雪那把刀的暗槽里什么也没有, 念头一转, 他很快明白过来, 帛书非同小可,岑雪刀里的那一张,多半是藏在另一人手上。
危怀风在火光里仔细看过了帛书上的内容,认出是一张不完整的地图, 上面标记着异族的文字,看不出具体是与什么相关。
岑雪来危家寨里找他“假成亲”,明面上说是为摆脱裴大磊的纠缠、庆王府的婚事, 可打一开始危怀风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安排角天在松涛院里待命,是为看顾岑雪, 也是为看住岑雪。她借着参观危家寨的由头在寨里巡视、私下看过周俊生的匕首、去过库房、找过孙氏闲谈,这些事情, 他都知道。她要找的是当年先皇赐给他们的鸳鸯刀,他能猜出来。
但是,她不问,他便也不会提。
岑元柏乃庆王心腹, 肩膀上担着的不仅是庆王的前程,还有岑家全族人的命运, 岑雪在这种时候不顾名声、不辞辛劳跑地来危家寨找他,为的,绝对不会是一把刀,而是刀里的帛书。
危怀风虽然不清楚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可是一眼便能猜出,两张帛书拼凑在一起后会变成一张完整的地图。地图上,或许有关乎岑家、乃至于庆王的决胜因素。
“刀里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厅堂里,危怀风手握着另一半决胜的关键,目光转过来,盯着徐正则藏着愠意的眼睛,良久后,听见他漠然开口:“无可奉告。”
“行。”危怀风起身,作势离开,“那便如徐公子所愿,各自珍重吧。”
“等一等!”
出声打断的是岑雪,她挣开徐正则,上前一步,水灵灵的鹿眼里仍弥漫着没有散完的不甘,声音亦是克制的,说道:“你先前已说了,秘密是一人一半,既然是一半的秘密,怀风哥哥便没有理由要我们全盘托出。”
危怀风不语。
她依然叫他“怀风哥哥”,可是这声“哥哥”再没有先前的那种信任亲切。危怀风自知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然坍塌,扯唇一笑,说道:“是,那我们再交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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