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盯着他的笑脸,眉心深颦,那是一种戒备的反应。
危怀风抿唇。
岑雪试探道:“你想如何交易?”
危怀风思忖少顷,道:“你告诉我帛书上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我把另一半地图奉上,若要前往,我愿鞍前马后,护你周全。”
“你不要地图里的东西?”
“哦,”危怀风挑唇,“原来是藏着东西啊,藏宝图吗?”
岑雪变色。
危怀风低笑:“那就要一半吧。再不然,一半的一半也行。”
岑雪、徐正则二人皱眉不语,良久后,岑雪狠心道:“抱歉,我们不能给你。”
“一半的一半都不行?”
“不行。”
“那就换你,行吗?”危怀风忽然改口,说得半真半假,目光垂下来,里面藏着隐秘的情愫。
岑雪想也不想:“不行!”
危怀风哂笑:“什么都不行,你要如何交易?”
岑雪语塞。
徐正则忽然道:“可以。”
“师兄!”岑雪愕然。
徐正则道:“大当家身手卓绝,若真愿与我们一道前往,沿途保护,找到东西后,我们可以分你一半。”
岑雪、危怀风二人同时一愣,才反应过来徐正则说的“可以”不是回应“换你”那句,而是前面说平分的事。岑雪脸色羞赧,别开了眼,便要想办法阻止徐正则,危怀风已爽快道:“成交!”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望大当家信守承诺。”
“我说话向来算话。”
“好。”徐正则示意厅堂里侧的座椅,“请。”
※
鸳鸯刀里的秘密是两年前被岑雪发现的。
那天,屋外秋雨绵延,岑雪在主院厢房里整理母亲的遗物,意外翻出了这把被尘封在木匣里的鸳鸯刀,想起幼年时与危怀风相处的往事,整个人呆怔了许久。
自从危家倒塌后,岑雪耳里再也没有危怀风的消息,若不是这天翻出了这把证明他们有过一段缘分的刀,或许那段回忆也会被她压在尘埃底下,再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刻。
所以,当她握住那把冷冰冰的鸳鸯刀时,心里是慌乱而惘然的。
如果,当年西羌一役不是那样的结局,她此刻应该已与危怀风奉旨完婚,她会是危家新妇,而不是因为丧母而暂缓嫁入庆王府的准世子夫人。她手里的这把刀也不会藏在这里蒙尘,而是和危怀风的那一把相聚在一起,与他们一样,成为名副其实的“鸳鸯”。
可惜,没有如果。
父亲向来不喜欢外人提危家,岑雪不会把这把刀拿出来摆放,从往事里走出来后,她收起木匣,垫脚放回橱柜上,秋露突然闯进来,岑雪手一震,木匣“哐当”一声砸落下来。
“你做什么?行事这般毛躁!”
陪同在厢房里的春草呵斥秋露,秋露眼看闯祸,自知不该,慌忙赔罪。岑雪无暇理会,捡起地上的木匣。因为重摔,鸳鸯刀刀身已从鞘里滑落,岑雪先捡起刀鞘,手指碰到那颗红宝石时,突然发现宝石似乎被撞得有些松落了。
岑雪皱眉,用力按压宝石,想看能不能按回原位,左右检查时,便发现了刀鞘里藏着的暗槽。
藏在暗槽里的,则是一张泛黄的绢帛,上面墨线勾勒,画着不知是何处的地图。
岑雪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禀报给了岑元柏。岑元柏看完那张绢帛以后,脸色冷淡,说:“南越人贪财,坊间常有一些关于藏宝图、秘辛图之类的传言,且不说这张图是真是假,便是真的,以我岑家的势力,也根本用不上。”
于是,那张绢帛再次回到了刀鞘,与刀身一起被埋入灰尘里。
两年后,风云突变,岑家覆灭在即,出逃的那天夜晚,岑雪鬼使神差地带上了装着鸳鸯刀的木匣。半个月后,岑元柏从江州来信,要徐正则设法找回先皇当年所赐的鸳鸯刀,并把藏宝图拼凑完整,尽快找出宝藏。
天下分崩,群雄逐鹿,岑元柏知道,在这场疯狂的角逐里,支撑庆王走上帝位的关键因素并不是谋略,也不是兵马,而是藏在这二者身后的钱财。换句话说,财力的雄厚与否,关系着庆王的这一场宏图大业能否成功。
岑元柏作为庆王心腹,已然做好了为其散尽家财的准备,其中,便包括藏鸳鸯刀里的藏宝图。
当年,南越号召夜郎、云诏等诸多小国进犯大邺,企图趁着大邺与西羌恶战之时吞并召陵郡,谁承想,被半途杀出来的铁甲军一网打尽。大败以后,南越国主入京求和,为表诚意,亲自向先皇献上了一对鸳鸯刀。那时,并无任何人提及刀里藏有地图一事,众人以为的价值连城,也不过是指两把刀鞘外镶嵌的宝石。庆王举义后,岑元柏想起两年前岑雪从刀鞘里找出来的绢帛,找出当年的知情人详细询问,越问越发觉鸳鸯刀来头不凡,绢帛上所画的地图恐非虚有。
果然,两个月后,徐正则顺着岑元柏的指示查清楚了帛书里的内情,那些艰涩难懂的南越文标注的竟然真是一处不容小觑的藏宝地。
不过,藏有宝藏的地方并非是南越,而是夜郎。
听完徐正则的叙述后,危怀风眼神一变,徐正则观察着他的反应,道:“夜郎这个地方,大当家应该熟悉吧?”
危怀风怎会不熟悉,他的母亲危夫人,便是来自于夜郎。
“原来徐公子答应与我合作,是早有图谋啊。”危怀风淡淡一笑,遗憾道,“可惜了,我对那儿不熟。”
这是实话,危怀风虽然是危夫人所生,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夜郎苗人的血,但从没有去过夜郎。据说,当年危夫人决定与危廷在一起时,背叛了族人,是以成亲以后,危夫人没有回过家乡一次,危怀风也只是在危夫人醉后,才偶尔听说一些与夜郎相关的风土人情。
据说,那里的酸汤牛肉特别好吃。
“无妨,那这一次,大当家便算是一举两得了。”
危怀风不置可否,看着案上拼凑在一起的两张绢帛,问道:“在夜郎何处?”
徐正则指着绢帛拼接处的一座高山,译出旁边的南越文字,道:“月亮山。”
※
危怀风走后,厅堂里反而陷入一种异样的沉默,岑雪盯着门外飘飞的落花,许久才道:“师兄为何要答应与他合作?”
“另一半地图在他手上,你我抢不走、偷不到,除合作以外,别无他法。”
“可是那图上的东西……”岑雪皱着眉,欲言又止,道,“他今日在西陵城起兵,不愿效忠王爷,必然有所图谋,他日我们再相见时,恐怕已势同水火。宝藏乃是父亲要献给王爷的,如果分给他一半,岂不是为虎傅翼吗?”
徐正则看向她,有些意外她此刻竟能这样冷静地与危怀风划清界限,分明利害,可是——“你既然知道,当初又何必助他夺城?”
岑雪被反诘得一愣,回想先前与危怀风的交易,羞愧无地。她原本以为,只要能拿到刀里的绢帛,就算危怀风执意不投诚庆王,助他一把,也不会对局势造成多大影响,谁知道他早便已发觉刀里的秘辛,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折腾一场,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罢了,天下风云,瞬息万变。有些事,不必想那么长远。”徐正则看她颦眉蹙頞,到底不忍,替她理顺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柔声道,“不用太担心,万事有我。”
岑雪心里的懊恼与沮丧并没消减半分,那郁闷背后隐约还有种莫名的失落,令人空茫茫的,没有方向。
“我先回房了。”
岑雪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厅堂。
※
堂外右拐便是东厢房,岑雪心事重重,推开门,甫一入内,身侧便投下来一大片阴影,她转头看见危怀风逆在晨光里的五官,心头怦然一震。
“你怎么在这儿?!”
危怀风环胸靠在门上,眼神明亮沉静:“等你。”
岑雪绷着脸。
危怀风挑唇:“生气了?”
岑雪关上房门,把春草隔在屋外,低着头思索片刻后,忽然道:“和离吧。”
危怀风低笑:“气性这么大啊。”
“我是认真的。”
岑雪说完,头低着,始终没有去看危怀风,她说不清自己是真在认真,还是在置气。
危怀风也低头,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些不那么认真的痕迹,奈何那张脸藏在暗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屋里的气氛一时僵住,谁也没有再说话,岑雪转身走去窗前,拨弄夏花今日刚插满的一瓶梨花。梨花花瓣似雪,摸在手里软软的,又有点湿漉,像真成了一片片的雪,融化于指尖。
岑雪面色无波,心里很乱,自从昨日被徐正则提醒后,和离的事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知道这是必须要斩断的一根枝节,毕竟当初与危怀风合作时,说好的就是假成亲,何况他现在自立门户,要与岑家相对,她更没有继续与他扮演夫妇的理由。
和离,是几乎不需要考虑的、唯一的、正确的抉择。
岑元柏曾经说过,人只要能在关键的时刻做出正确的抉择,便没有什么好忧虑的。可是这一刻,岑雪的心里没有半分做出正确抉择的松快,有的反而是一种被石块覆压的疲惫与沉重。
危怀风走过来,沉声道:“与我和离后,你有何打算?”
岑雪低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怀风哥哥就不必过问了。”
危怀风轻笑一声,抱着双臂靠在窗旁,直视岑雪的脸:“问你一个问题。”
岑雪不做声。
危怀风道:“若有一日,我与你父亲兵戎相见,他要你算计于我,你可会照做?”
良久后,岑雪道:“会。”
危怀风看着她,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
岑雪吃痛,捂住脸颊:“你做什么?”
危怀风不说话,苦笑一声,转身走了。
第32章 秘密 (四)
这两天, 公务最繁忙的人当属林况。
林况乃文人出身,以前在铁甲军里时,属于统管后勤的功曹参军, 粮草督运、军饷发放、军备管理等事务都由他负责。与危怀风、樊云兴一起在雁山上安营扎寨后, 林况以三当家的身份挑起寨里后勤的担子, 每日的生活更离不开算盘账本, 日而久之, 便成了大伙心目中的“大总管”, 谁家缺衣少粮, 谁家屋棚漏雨,乃至于谁家婆媳不和、夫妻吵架,要找的人不会是大当家危怀风,而是林况。
这一次, 危怀风率人夺下西陵城,成功造反,按理来说, 该是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叛军头领了,可实际上,被各种事务缠得抽不开身的人还是林况。
崔越之被杀后, 官署里有一大半的官员仓皇出逃,林况一方面要接下这个烂摊子, 让各大衙门尽量照常运转;另一方面又要盘查账务,尽快拨出军饷来犒劳三军。
前者倒还好,缺人的地方林况可以安排厉炎、赵力这些人先顶上,后者就令人犯了难,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今日查账时,林况发现崔越之这些年来尸位素餐, 怠慢民生,隔三差五公款私用,城里的库房早就成了个空罐子,想要从里面抠出油水,根本不可能。要不是危怀风有先见之明,派人抄了崔越之的家底,他们这一回怕是连军饷都发不出去。
可是,起兵造反是要拿钱当柴一样来烧的,崔越之家底再厚,也支撑不了这把火燃烧多久。何况西陵城本是军事重镇,朝廷不可能对他们的行为置之不理,派人来平叛是早晚的事,要是在那以前来不及招兵买马,扩充兵力,他们可就要功亏一篑了。
念及此,林况忧心忡忡,便要去找危怀风、樊云兴二人诉苦,忽被角天请去危怀风房里,入座以后,便听危怀风懒洋洋开口。
“你说什么?鸳鸯刀里藏着宝藏?!”林况听完,大为激动。
樊云兴也在,听完这一句,浓粗的眉头挑了挑,林况则是差点从座上跳起来,握紧手里的折扇,声音微抖:“岑姑娘亲口告诉你的?”
“徐正则说的。”
危怀风脸色冷淡,林况心头怦怦直跳:“难怪那丫头硬要跟你成亲,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好在你向来机警,多留了个心眼,不然可就要人财两空了!”
最后那句话似乎有点刺耳,危怀风掏了掏耳朵,林况忽然“唰”一声打开折扇,整个人精神抖擞,踱步在堂中:“不愧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原本正愁着往后该从何处筹钱,现在便有现成的钱财送到眼前来了!怀风,这一大笔宝藏,你可务必要找着!”
话刚说完,便听得樊云兴闷哼一声:“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林况一愣,猛地反应过来,扳指头算算,危怀风和岑雪应该是分道扬镳了。
“你二人……已经离了?”
危怀风面无表情:“快了。”
林况“呃”一声,说道:“不管怎样,鸳鸯刀乃是危、岑两家各一把,里面要有宝藏,那也该是两家平分。怀风,现如今,筹钱乃是要紧事,你可不能拱手相让!”
“知道。”
“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一块找,找着了,一人一半。”
“在何处?”
“夜郎。”
话声甫毕,林况脸色僵滞,樊云兴的脸也跟着一沉,目光射过来。
“你……你们要去夜郎?”林况确认道。
“嗯,”危怀风眉眼微挑,“怎么,去不得?”
林况看樊云兴一眼,讪笑:“不是说去得去不得,而是那刀是南越国主所献,刀里藏着的宝藏,怎么会在夜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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