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回想岑元柏今夜在家宴上的反应及态度,委实难以置信。岑雪心念起伏,倏而伸出手指,在他掌侧一勾。
危怀风整个人一颤,余光下意识往后瞄,碰壁以后,手掌往旁侧躲开。岑雪又勾过来,手指细细一根,葱似的,指尖温软,在他粗糙的掌肉上一划,电流瞬间袭入心口。
“成心的?”危怀风干脆握拳,咬牙。
岑雪发现自己特爱看他这气急又无奈的模样,忍着笑道:“你以前不是说,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哥哥牵妹妹天经地义。怎么,我爹在后面,你便不敢了?”
危怀风愈发能听见齿间磨动的声音,要不是背后有那一双审判之眼在,别说是牵手,更孟浪的事他都想做出来,奈何身旁这人非但不体谅,反而来戏谑他。
“哥哥牵妹妹天经地义,未婚夫亲未婚妻也是天经地义,你敢让我亲一亲吗?”危怀风头微微低下来,声音喑哑,就落在岑雪耳上。
岑雪鬓角一热,哪能想到他这样无赖,顿挫间便被反将了一军,不甘心道:“那是夫妻间做的事情,未成婚而亲吻,才不是天经地义。”
“哦,那都亲了几回了,怎么办呢?”
岑雪气急,又用胳膊肘打他,危怀风这回没躲,任她发作着,笑声从胸腔里发出来,岑雪听得越发脸热,收手道:“你不躲了?”
危怀风道:“你打我,是我吃亏,指不定你多打两下,你爹还能心疼心疼我。”
岑雪腹诽狡猾,偏不打了,袖手端着,仪态矜贵地走在大街上。危怀风又往后瞄一眼,倏而手一伸,在岑雪粉扑扑的脸颊上一捏。岑雪心颤,诧然地看向他,危怀风道:“你爹在看兔儿灯。”
岑雪回头,发现岑元柏果然驻足在一家花灯铺前,货架上挂满各色各样的兔儿灯,摊主正热情推销。
“怎么了?”危怀风看出岑雪情绪有变。
“那是我娘最喜欢的。”岑雪笑笑,眼里闪过一分落寞。
“贵人再看看这一盏,灯罩是绢纱做的,特透亮,上头的两个兔耳朵一个竖着,一个趴着,很是有趣儿,再配着底下的金穗子,风一吹,像是小兔儿活起来似的,可好看了!”摊主捧着一盏兔儿灯,赞不绝口。
岑元柏看着,眼前往事浮沉,伸手接下来,把钱放在摊铺上。
摊主笑着恭送,岑元柏提着兔儿灯,甫一转身,便撞见危怀风、岑雪二人,念及先前看见的那些黏腻画面,板着脸道:“来这儿做什么?”
岑雪不及答,危怀风主动道:“这儿的灯不错,来给小雪团买一盏。”
岑元柏往全是兔儿灯的摊铺上看一眼,问岑雪:“这儿有你喜欢的灯吗?”
“……”岑雪硬着头皮,“有啊,这盏兔儿灯上有荷花,我挺喜欢的。”说着,往一盏造型为玉兔卧荷的花灯一指。
岑元柏哼一声,不说什么,提着灯离开。
待人走后,岑雪抓住危怀风袖角,尴尬道:“我喜欢的是莲花灯。”
危怀风不信:“小时候你床头挂的就是兔儿灯。”
“那是我娘挂上去的。”岑雪解释,说起杜氏,眼眶微热,“以前每年上元节,我爹都会送我娘一盏兔儿灯。我出生那天,我爹怕我娘看不见他,心里害怕,便提前挂了一盏兔儿灯在床头,代替他陪伴我娘。那天夜里,我娘果然顺利生产,便认为兔儿灯吉祥,后来每年上元节,也硬要在我床头挂上一盏。”
危怀风哑然,想起岑元柏那一脸威严的模样,倒是很意外他对待妻子竟是这般温柔体贴,相形之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局促道:“那这盏灯?”
岑雪看回货架上的那盏玉兔莲花灯,取下来,道:“算是你给我的生辰礼吧。”
危怀风更感惭愧,低头道:“之二。”
岑雪乜他一眼,也不知这“之二”后面有没有“之三”,若是有,又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登场,眉梢一撇,提着灯离开。
危怀风付完钱跟上来,看看岑雪仍是撇着的眉,又看看岑元柏走在前方的背影,斟酌道:“城西码头那边有灯谜大会,猜中有大奖,要不要去看看?”
岑雪心头微动,道:“那我爹呢?”
危怀风道:“我上前给他说一声,他若有意,便一起去看看,若无意,我便先带你去。”
岑雪敛目,道:“那你去说罢。”
危怀风极速措辞,走至岑元柏身侧,寒暄后,道:“今夜城西码头有灯谜大会,猜中有彩头,晚辈看许多人都往那边涌去了,应是很热闹,伯父可要去看一看?”
岑元柏看一眼他身后的岑雪,不答先问:“你们去吗?”
危怀风抿唇,答:“去。”
岑元柏道:“那一起去吧。”
“……”危怀风保持微笑,良久,道,“那,伯父这边请。”
岑雪看见岑元柏与危怀风并肩走回来,心里失落,移开眼,故作淡然。岑元柏走至她身旁,极自然地把危怀风隔开,岑雪心境更黯淡,走了一会儿后,悄声嘟囔:“爹爹什么时候也喜欢凑热闹了?”
岑元柏眼神不动:“刚刚。”
“……”岑雪郁闷,发现他是有意而为,更有些费解,道,“江州城里很安全的,爹爹不用一直跟着我们。”
岑元柏嗯一声,道:“我人老体衰,有你们年轻人在身旁,心里踏实些。”
“……”岑雪脸更沉。
岑元柏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街角的一家馄饨铺,道:“许久没吃了,先来一碗,垫垫肚子再走。”
“不是刚用完家宴?”岑雪震惊,明显不太愿意。
“怀风,来一碗吗?”岑元柏看向危怀风。
危怀风头一次听见岑元柏唤他“怀风”,一愣后,心潮涌动:“来。”
“三碗虾仁馄饨。”岑元柏交代摊主,在靠墙一张方桌前坐下。
岑雪瘪嘴,同危怀风对视一眼,两人内心皆是千转百回,相继坐下后,半晌不发一言。
反倒是岑元柏放下兔儿灯,率先打开话匣:“今日散席后,你师兄也出府了。”
“师兄也在逛灯会?”岑雪意外,下一句便想问“那爹爹可要去找他”,岑元柏先发制人:“他陪何人来的,你可知晓?”
“师兄一向独来独往,能与何人?”岑雪答完,倏而发现岑元柏话里有话,神色微变。
果然,岑元柏打开天窗,道:“心上人。”
岑雪、危怀风皆是一怔,岑雪心头忐忑:“师兄……什么时候有心上人了?”
“不知道,猜的。”岑元柏一脸肃穆。
“在夜郎时,师兄的确与一位女郎走近过,便是那位要抓他回王都成亲的苗族姑娘,可是后来,她家里惨遭变故,我们离开时,她仍被关押在天牢里,师兄应该没有再与她联络。”岑雪回顾先前的事,分析道。
岑元柏不语,危怀风开口:“乌桑谋反,全府男丁处斩,女眷流放,云桑因告密有功,无罪赦免,大概在你们离开三日后,便被释放了。”
岑雪讶然:“那,师兄他……”
“云桑或许找过他。”危怀风道。
岑雪更惊诧,想起回来以后,总是郁郁寡欢、行踪不定的徐正则,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说什么。
“饕餮一事,伯父这边可有进展?”危怀风问起另一件正事。
岑元柏沉吟少顷,道:“暂无。”
危怀风道:“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伯父尽管吩咐。”
岑元柏垂目,道:“正则在查,你若有心,可与他联络。”
危怀风得到首肯,内心欣慰,颔首应下。
小贩送上三碗馄饨,热腾腾的汤汁飘散鲜香,使葱花底下的虾仁馄饨更加诱人。岑元柏脸色稍霁,握起汤匙开动,危怀风饭量一向很大,这厢虽然不算饿,但是吃个一两碗不成问题,便也开始大快朵颐。
岑雪想着徐正则与云桑,又被饕餮一事困扰,心不在焉,吃了三颗后,本便果然的腹里彻底装不下,放下汤匙。
“我不饿,吃不下了。”
岑元柏皱眉,看着岑雪那一碗几乎没动过的馄饨,本着尽量不浪费的原则,伸手去拿,却有一人先他一步碰到了碗。
岑元柏抬头,看见危怀风,两人俱是一僵。
第100章 庆生 (四)
岑雪挨墙坐着, 看见眼前这一幕,亦是呆住。
谁会想到,岑元柏、危怀风两人竟会不约而同来拿她吃不完的馄饨?
危怀风率先回神, 撤开手, 岑元柏一默后, 跟着收回拿碗的动作, 于是岑雪的那一碗馄饨再次惨遭抛弃, 孤零零地杵在她眼皮前, 冒着傻气。
危怀风又一次伸手过来, 挑唇道:“我爱吃馄饨,你若不介意,我笑纳了?”
岑雪赶紧应一声“嗯”,见他拿走碗后, 先是放在一旁,待吃完他自己的,才又来吃她剩下的, 前后用了两把汤匙。
岑雪突然想起下午他们共用一把汤匙吃汤圆的事,耳鬓偷偷涨红,不敢再看岑元柏。
行人稀少的街角, 灯火斑驳,三人的身影投映在墙面上, 岑元柏闷头吃着他那一碗馄饨,从始至终,不再吭一声。
※
“乏了,我先回府, 你们自行逛。”
离开馄饨铺后,岑元柏忽然改变主意, 提着那一盏兔儿灯走进人潮,很快消失在茫茫灯火里。
岑雪、危怀风又对视一眼,后者咧开嘴笑,前者脸热更甚,羞嗔:“笑什么笑?”
危怀风得偿所愿,不敢太招摇,摸摸鼻梁,低下头来:“看来伯父出门赏灯,是因为饿了。”
岑雪睨他一眼,掉头走开,佯装随意:“那你出门赏灯,又是因为什么?”
危怀风笑着跟上,手一勾,把她小手攥进掌心里:“因为你啊。”
岑雪心口怦然一动,心说嘴滑,想起先前勾他手时,他一再躲开,这厢便也不想叫他顺遂,挣扎起来。
危怀风用力把人往怀里一带,岑雪差点没站稳,仰头瞪他。
“牵不得?”危怀风反问。
“怂。”岑雪鼻尖一皱,讽刺他当着岑元柏的面不敢造次,等人一走,便开始原形毕露,妥妥的“欺软怕硬”。
危怀风一怔,展眉笑起来,灯火里,眉目明亮动人,半点心虚没有:“在岳父大人面前犯怂,应该的。”
“谁是你岳父大人了?”岑雪不认账。
“哦,准岳父。”危怀风便先改口,牵着她走在人潮熙攘的灯市里,算着日子,“月底过大礼,下月初三北伐,攻下郢州后,差不多便可以委托准岳父大人把你我的婚事办了。”
岑雪被他算得心潮澎湃,道:“你现在不担心他不喜欢你了?”
危怀风“昂”一声,短暂思考后,答:“他刚才叫我‘怀风’了,你没听见?”
岑雪啼笑皆非,想起三人刚才一块坐在街角摊铺上吃馄饨的情景,感觉这一刻的危怀风可怜、可笑又可爱,手指微动,穿过他指缝,与其十指相扣。
危怀风垂眼看下来,目光动容,唇角笑意愈深。
※
城西码头,画舫如林,五彩斑斓的灯盏点缀在水光与月光之间,与天幕星辰交相辉映。
江岸前,停着一艘两层高的画舫,龙头凤尾,周身装饰彩灯,顾文安从船舱里走出来,往码头上望一圈后,撇眉:“将军平日里征伐四方,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怎么在这种事上就这么磨叽,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来,船上的灯烛都该烧完了。”
金鳞杵在船头,看着来往人潮,亦是愁眉锁眼,目光转动间,倏而看见一抹熟悉身影从码头登船。
“怎么了?”顾文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一白袍男子与另一位妙曼女郎并肩走上画舫,惊奇道,“哟,那不是岑府里的徐公子吗?”
金鳞不语,看着徐正则身旁的女郎,眉头皱着。顾文安深情吟诵:“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吟罢,以袖擦眼,“上元佳节,果然都是成双成对的神仙眷侣,唯有你我,阖家团圆不成,还要来这里为他人的恩爱劳心劳力,可怜见的,也不知事成以后,能积多少功德!”
金鳞无语,瞪一眼他,往船舱里走,顾文安拦他:“做什么去?多少在这儿陪我聊两句呀!”
“我再看看少爷的那些礼物。”金鳞一心装着正事。
“放心放心,都按他要的那个顺序放好了,我堂堂一个参军,要是这点事儿都办不妥当,早卷铺盖走人了!”顾文安拽回他,“也不是我说,过一个生辰,备那么多份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行贿来的。还有啊,这才刚在一块,就把庆生办得这样隆重,往后可不好收场的。”
金鳞一脸费解,顾文安满腹的担忧一下无从诉说,恨铁不成钢:“算了,你一个光棍杆子,说了你也不懂!”
码头上,行人如织,沿江的楼房前挂着成排的灯盏,岑雪走在人潮里,发现四周并无什么猜谜之处,狐疑道:“不是说这里有灯谜大会?”
“嗯,在画舫上。”危怀风示意岸边,“听说是每艘船上都挂了十多盏花灯,灯底下有谜笺,猜中便可领奖。”
“什么人办的灯谜大会,舍得租那么多艘画舫?”岑雪神情微动,看向月光浩渺的大江,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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