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看过去,语气变软:“西分三路,沿濮阴、淮川、陵城往郢州进军,最多一个月,便可攻下郢州。届时,冯涛势必往北退军,伯父与贺大帅从东线追击,在三聚峡截住冯涛,尽全力歼灭。如此,不止是郢州,淮南界内剩余的一州六城,都将被我等收入囊中。”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先渡江攻下奉城,吸引火力,以便你远攻丹阳城?”王懋一眼窥破危怀风的计谋,森然变色。
“我攻丹阳城,一样是为你们分散冯涛兵力。”危怀风面不改色。
王懋冷笑,不及发作,岑元柏道:“贺兄如何看?”
王懋一连两次被他截断话茬,愤然不悦,贺鸣山已然觉察他的愠意,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危家铁甲军驻军在西侧,先攻丹阳城,无可厚非,不过,我等屡次兴师北伐,皆是败于郢州外的奉城,这一战,危大帅若不施以援手,恐怕难有成效。”
“不必。”危怀风道,“庆王去年渡江,正逢汛期,江水大涨,天不时、地不利,自然事与愿违。眼下严冬刚过,长江正是枯水期,渡江攻城,并非难事。”
“既非难事,那你怎么不来?”王懋立刻诘问,抢回话茬,“冯涛驻守郢州多年,麾下水师数十万,想要在大江上阻击我们,易如反掌。你铁甲军不是号称刀枪不入?令尊昔日的战神名号也是举国皆知,既然你危家人这么厉害,何不先替我们拿下奉城,再去攻你那丹阳城?”
危怀风默看王懋片刻,忽而一笑:“可以。那我来攻奉城,取郢州,西、东两线交换,丹阳城你们来拿。”
王懋不及反应,贺鸣山抢断道:“不可!”
王懋发怒,贺鸣山头大如斗,抓住他手臂,附耳低语道:“攻取丹阳城一样要与冯涛的水师交战,而且,郢州乃是北伐必取的一大重镇,王爷再三交代,绝不可让郢州落入他人手里。”
王懋吃瘪,贺鸣山赧然笑笑,看回危怀风,道:“两线交换,劳力伤神,数十人万来回换防,更有损军心。此次北伐,我等已吸取上回经验,改换战略,危大帅若有心,可以支援我们一些兵力。”
危怀风笑而不语。顾文安满腹牢骚,忍无可忍:“庆王此次发兵共计二十万人,兵力在我等之上,说这话,不免太妄自菲薄了!”
贺鸣山也不恼,道:“顾参军有所不知,上次大败后,我等元气大伤,今日这二十万人,一半以上是刚招募的新兵蛋子,论战力,岂能与身经百战的危家铁甲军相提并论?”
顾文安结舌,危怀风笑道:“拿奉城,三万人足矣。”
贺鸣山一怔,危怀风道:“‘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水可以绝,不可以夺。’贺大帅也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总不会想要拿二十万人来跟冯涛硬碰硬吧?”
两军交战,善谋者胜,既是渡江而战,则火攻、水攻皆可派上用场,辨明形势,有的是智取的计谋,何需以人数多寡来定夺胜负。贺鸣山脸色愈发难堪,嘟囔应下一声后,瞥眼看岑元柏。
岑元柏开口化解尴尬:“你的意思是,火攻?”
危怀风点头:“火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皆为可用之法。奉城背靠青山,外毗长江,待交战于水上,可先借风势火其战舰,焚其粮草,渡江以后,再借助地势,高处扎营,诱敌深入,各个击破。冯涛麾下水师有限,待我开攻丹阳城,他必须调军支援,届时,便是贺大帅攻城的最佳时机。”
“不错。”岑元柏看着危怀风,眼神里藏着一分认可与欣赏。
危怀风心头一动,摸摸鼻梁,唇角笑意忽深。岑元柏移开眼,道:“军情不可耽误,以我之见,便先这么办吧。”
贺鸣山无言,王懋气不过,一脸愤恨,岑元柏起身,见王懋不动,便道:“世子另有良策?”
王懋突然被问,岂会不知岑元柏话里有话,意在敲打,越发火冒三丈,道:“岑大人与贵婿都心有灵犀,一唱一和了,我还敢有什么良策?”说罢,怨毒地狠瞪危怀风一眼,拂袖而去。
岑元柏垮脸,危怀风起身相送,及至水榭外,诚恳道:“多谢伯父席间周全,北伐一战,怀风必当尽心竭力。”
岑元柏面色稍霁,“嗯”一声,不多言语。
危怀风想了想,又道:“听说此次出征,徐兄与小雪团皆在府上,可是‘饕餮’一事有所进展?”
岑元柏道:“你是想问事,还是想问人?”
危怀风被窥破心思,略微羞窘,答道:“人。”
岑元柏便道:“好得很。”
危怀风哑然,自知岑雪在府里很好,问起她,乃是相思难捱,期盼能获知一些具体的消息。
“你不满意?”见危怀风半晌无话,岑元柏质疑。
“不不……”危怀风舌头差点打结,说道,“小雪团聪慧过人,熟读兵法,若是在前线,想必也能助伯父一臂之力。”
岑元柏眼神一锐,猜测他是想借让岑雪参谋军事的由头满足私欲,不悦道:“我岑家没有让女郎来前线受苦受难的先例。”
危怀风尴尬,道:“伯父误会了,晚辈绝没有要让她受苦之意,只不过……”他本想说岑雪胸怀大志,并不甘心囿于后宅,来前线或许能有一番作为,然而念头一转,觉察在岑元柏这儿并不算什么好话,便生生咽下,改为承诺,“总之,晚辈不会让小雪团涉险,日后成亲,也必当对她尽心呵护,做世上第一爱她之人。”
岑元柏脸色不动,道:“我没死,你成不了世上第一爱她之人。”
“……”危怀风心胆俱灰,“是。”
王玠、顾文安等在马车里,见危怀风回来后,一脸灰败,全无先前的飞扬神采,一怔后,目目相觑。
顾文安低声道:“将军一直不受准岳丈待见,这回怕是又被训斥了。”
王玠不解,盯着车窗外闷头上马的危怀风,道:“可我看岑大人在席间对他颇为照顾,不像是心有不满。”
“谁知道,或许是后来讨好不成,反说错话了。”
“哦?”王玠眉一扬,兴致勃勃。
顾文安备受鼓舞,便待再说,忽被危怀风凌厉视线盯上,立刻噤声。危怀风策马至车窗外,漠然道:“出发了。”
王玠微微一笑,关切道:“外面风大,进来坐坐?”
危怀风目光在他两人脸上一巡,抬起手,“啪”一声打落车窗。
※
二月初六,危怀风率十万铁甲军突袭丹阳城,三日后,渡江夺城,成功占领北伐战场的第一座高地。
两日后,三支铁甲军沿濮阴、淮川、陵城分别向郢州进军。冯涛大惊,从本部调兵数万,全力阻击,半个月后,三线溃败,危怀风攻下濮阴、淮川、陵城,率兵盘踞于郢州城外,只待贺鸣山攻下奉城,便可合力围剿。
是夜,金鳞走进大帐,危怀风在沙盘上排兵布阵,抬眼看见他一脸黯淡,皱眉道:“贺鸣山那边还没消息?”
“渡江以后,冯涛亲自守城,固壁清野,拒不迎战。贺鸣山不熟悉奉城地形,尽管占据高地,但并不能诱敌歼杀,反被冯涛耍得团团转,加上先前渡江激战,如今二十万大军已折损过半,今日他派人发来急信,恳请少爷出兵支援。”
“爱莫能助。”危怀风一口回绝。
金鳞自然知晓他不会答应,危家的铁甲军乃是为老爷危廷以及数万同袍的英魂而战,岂能给庆王那厮卖命?奉城他贺鸣山能攻便攻,攻不下,他们再从陵城切入,一样能拿下郢州。
“是。”金鳞应下,离开大帐。
此后半个月,贺鸣山那边不断有急信发来,话里话外,无外乎是催促危怀风施以援手。危怀风借口战事繁忙,一再推脱,派斥候赶往奉城查探,获悉的消息是贺鸣山占据城外青山,战况陷入胶着,但情势并不危急。
顾文安唾骂:“这个贺鸣山,瞧着一脸忠厚,没承想也是蚕豆开花,黑了心,净想着要别人为他做嫁衣!”
“假报军情要我出兵,未必是他的主意。”危怀风道。
“那是谁?您的准岳丈?”顾文安道。
危怀风眼神不豫,顾文安恍然,一拍大腿:“王懋!”
危怀风不再反驳,那天在水榭会谈,王懋便一再要求他分出兵力来攻打奉城,关于他提出的整体战略,也是诸多不满,若非岑元柏从中斡旋,那天的会谈难以收场。
“传信贺鸣山,一月之期将到,若不能攻下奉城,我从陵城发兵,谁先进城,郢州归谁。”危怀风吩咐。
“是!”金鳞领命。
果不其然,危怀风放话以后,不出五日,奉城那边传来捷报。金鳞在帐中汇报具体战况,说完以后,脸色沉重。
“不过……”
“不过什么?”危怀风挑眉,目光从沙盘里抬起来。
金鳞眉头一皱,道:“岑大人失踪了!”
第102章 北伐 (二)
三月初三, 奉城大捷的消息从前线传来,岑雪等在府里,委实松了口气。
这次北伐, 岑元柏是庆王亲自定下的军师, 虎将贺鸣山为主帅, 王懋以督军的身份上阵, 众人猜测, 庆王是希望王懋这次能够立下军功, 以便来日收拢人心, 待他问鼎天下以后,入主东宫之位。
因为个人私怨,岑雪心里始终戒备着王懋,平心而论, 也并不希望像他这样愚蠢卑劣之人成为日后的储君。大军出征以后,岑雪修书与在明州官署里任职的岑旭,密切关注着前线战况, 一则是担忧战事进行得不够顺利,二则是顾虑危怀风、岑元柏、王懋三人之间会发生摩擦,横生枝节。
这日晌午, 春草送来岑旭写来的急信,岑雪看完战报以后, 一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谁知再往后看,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差点一个踉跄。
“姑娘, 怎么了?!”春草、夏花吃了一惊。
岑雪跌坐在圈椅上,手指攥紧扶手, 又把书信看了一遍,声音发颤:“父亲……失踪了。”
“什么?”
两人愈发变色,相视一眼,六神无主。夏花惶惑不解:“老爷不是同贺大帅与世子在一起,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失踪?!”
岑雪心念疾转,竭力镇定下来后,收起家书,起身往外:“师兄何在?”
“公子这些天在查梁王的那一批暗卫,今日一早便出门了。”春草道。
“备车,我先去一趟聚茗轩。”岑雪吩咐道。
聚茗轩是徐正则平日里爱光顾的一家茶楼,上次刚回江州,她约王懋相见,徐正则便是在那里找着她的。岑雪出府以后,决定先去聚茗轩碰碰运气,谁知离开街巷不久,忽见一座楼宇前有人下车。夏花眼尖,出声道:“姑娘,是公子!”
街市尽头,歌楼耸立,春风里飘散着胭脂香,有人白袍胜雪,在视野里一闪而逝,正是徐正则。
春草颦眉:“公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另外两人亦是难以置信,岑雪抬眼注视着那一块描金彩绘的艳丽牌匾,心里七上八下。
※
藏香阁内,老鸨笑容满面,领着徐正则往走廊尽头的雅间走,打着手帕:“徐公子怎么才来,妙儿姑娘天刚一亮便开始梳妆打扮,这都等了您大半天了!都说女人是花,男人是雨,这娇养的花儿要是缺了雨露浇灌,岂不是要枯萎了!”
徐正则面无神色,及至雅间外,扔给老鸨一锭银两。老鸨笑眯眯收下,打开房门:“春日苦短,您可要多怜惜呀!”
春光笼罩屋舍,三丈见方的雅间里窗明几净,纱幔曳地,已有一名身着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的妙曼女郎坐在镜台前,听得动静,转头看来,精心描画的脸庞楚楚动人,笑起来时,更有殊丽颜色。
“公子可算是来了!”妙儿娇嗔一声,放下象牙梳篦,迆迆然前来迎人。
徐正则避开她伸来的素手,就近在一方短案前坐下,妙儿眼神微变,唇角倒仍是勾着,坐下来后,先给徐正则斟酒,曼声道:“上次江畔一别,公子一连月余杳无音信,妙儿还以为您就这样把奴家给忘了。”
徐正则并不接话,开门见山,道:“盛京有信来否?”
妙儿笑靥不变,捧起一盏酒:“春光难负,我们先饮一杯,再慢慢来聊,如何?”
徐正则瞥那酒盏一眼,道:“我不是来与你调情的。”
妙儿“唉哟”一叹,水袖掩唇,秋眸流波,先饮尽杯中酒,屈指揩拭唇角酒渍,接着提起酒壶,脚步盈盈,走至徐正则身畔。
“盛京若有传信,奴家岂敢不告知公子?眼下庆王与九殿下联盟,杀得冯大将军手忙脚乱,上头那位焦头烂额,若有主意,必然一早便派人发信来了,何须劳公子亲自来问?”妙儿愁容满脸,眉梢眼角却不减风情,俯身斟酒,香腻气息拂过徐正则鼻端,“今日并无要事,公子便先卸下公务,陪奴家畅饮一杯吧。”
徐正则不语,妙儿重新端起一盏酒,笑盈盈送至他面前。春光融融,在他冰雪一样的脸庞镀上金光,使那黑曜石般的眼眸散发动人心魄的魅力,妙儿心旌摇荡,一时忍不住,抬手抚摸他脸,被他挡开。
“我说过,我不喜欢旁人碰我。”徐正则话声平直,从进来开始,面上便始终淡无表情,抬眼看人时,更是冷漠,“滚开。”
妙儿笑意僵凝,尴尬地离开他,坐回对面后,不甘心地道:“公子这样洁身自好,莫非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吗?”
徐正则整理被她碰过的衣袖,因为公务已了,便不打算再留,起身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
“姑娘,这里是青楼,不是您这女郎该来的地儿!就算是抓奸,也要知道给郎君家留几分颜面呀!”
“让开,我家姑娘要找人,不是你说的那腌臜事!”
“快,快拦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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