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是个不凡的女子,性情直爽,遇事果断,在孝惠、武烈两朝都积极参与政事。她所想所为高瞻远瞩,宝缨如今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无论太皇太后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宝缨放在皇帝身边——
她老人家最后的嘱托,宝缨做不到了。
宝缨心里不是没有愧疚,可是已经求过了长公主,再没有回头路了。
只是如何离开皇宫……还有,符清羽那天突然发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天之后,忌辰诸事冗杂,符清羽再没单独传召过宝缨,这件事连带着之前的不快也就都没了下文。
宝缨心里七上八下,回宫的一路都假寐着,不断回忆自己前些时日的一言一行,唯恐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牛车进入宫门,突然有人大喊“让开!”,接着牛车猛地偏斜了下,然后猝然停住——
宝缨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向前扑倒,梆地撞到了围栏上。
“啊……”
宝缨按着狂跳的心口,坐起身来,挑开帘子问赶车的小内侍,“发生什么事了?”
他也是一脸气愤:“谁知道!突然一人骑着烈马冲过来,要不是咱们避得快,那可不得出大事!喏,往那个方向去了……这宫苑当中怎么还有人骑马呢?”
宝缨也是疑惑这点。
早些年杨用倒是有宫苑骑马的殊荣,只是他那时年纪已经大了,只用步辇,从来没有真的骑马入宫。
杨用死后,还有何人敢在宫门之内纵马飞驰呢?
内侍一边把牛车往正道上拉,一边扬声问守门侍卫:“大哥,刚才骑马的,是什么人呀?”
侍卫正要回答,忽地指了指左前方:“喏,人回来了,自个儿问吧。”
宝缨转头,见男子从远处快步跑来,窄袖骑装沾满了土灰,半身惨绿衣衫都变作了土黄。
那男子边跑边抹去脸上的灰,神情却很明朗,高声喊道:“有没有受伤?方才冲撞了,实在对不住!在下禁军左武卫将军袁逸辰,不知惊扰了何人车驾?”
第17章 〇一七
◎朕的龙椅,你介不介意坐上一坐◎
……小哥哥?
宝缨心念微动,小内侍已经快嘴回答道:“我们都是在宣化殿服侍的。”
“宣化殿?”说话间,袁逸辰已经来到牛车前,“你们认不认得——”
目光明亮锐利,飞快扫过小内侍的脸,与宝缨目光相接。
袁逸辰顿了下,眼角略微张开,“你……难道你……”
宝缨也将他看了个清楚。
身形劲挺,眉宇飞扬,皮肤被晒得微黑,唯有侧脸一条显眼的白——想来是久戴兜鍪,系带造成的光照不均。
符清羽之前只说袁逸辰随父返京,却没提到袁逸辰在禁军领了职衔,宝缨暗暗吃惊,带着久别重逢的羞涩和胆怯,轻声道:“将军,我是宝缨。程宝缨。”
迟疑立时消解,少年喜笑颜开,不由向前踏了一步:“宝缨,真的是你?!原本我还想找人给你捎话呢,谁承想正好遇见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宝缨点头,拜托小内侍将随身物品先送回,自己则跟上了袁逸辰。
十年未见,分别时两人又都只是孩童,这份关系可近可远。
宝缨看多了人情冷暖,乍见袁逸辰,谈话很是保守,问一句答一句,听得多说的少。
袁逸辰倒是毫无拘束,匆匆几句,将家里的情况一股脑儿说给了宝缨。
当初宝缨父亲获罪,袁逸辰的父亲袁高邈当即被调离雁门,贬去了巴东。
蜀道难行,袁逸辰的母亲谢夫人刚到巴东就犯了老病,后来愈演愈烈,整日下不了床,五年后撒手人寰。
袁高邈在巴东蹉跎了几年,虽然不被重用,但他为人低调厚道,办事稳重而擅长谋略,后来也赢得了当地将士信任。
三年前,在巴东的同僚们联名举荐下,袁高邈终于升任镇北将军,重新回到了雁门守将之职。三年后的今天,又得到符清羽的赏识,率部入京见驾。
袁逸辰十二岁就成了正规兵士,这些年也立下不少战功,这次入京前,原本都传言皇帝会授袁高邈为大将军,但结果出来,袁高邈职位不变,倒是袁逸辰被破格提拔为武卫将军,恩赐御前带刀,禁中骑马。
“御马监得了匹突厥血统的烈马,至今未能有人驯服,我听了心痒,恳请陛下让我试试。结果却惊到了你,真是抱歉!”袁逸辰把宝缨带到侍卫们歇息的窄屋,遣退诸人,重又向宝缨鞠躬致歉。
说话间,宝缨发现袁逸辰性情欢快跳脱,也逐渐缓解了生疏,重拾儿时亲切,见他致歉,急忙虚让:“将军不必!”
想了想,又心有余悸地说,“不过……皇宫里规矩大,你日后驯马还是小心为妙。”
“知道。”袁逸辰咧嘴而笑,笑容盛如朝日,但又转淡,神色认真起来。
“宝缨,”袁逸辰一瞬不瞬看着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宝缨抿嘴,笑靥清浅:“应该说还不错吧。”
袁逸辰挑眉,似乎不大相信:“五年前,朝廷赦免程家流徙之刑,我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给程三哥写了信。一年后才收到回信,称你祖父与族中叔伯等人,除却病死于南疆和途中的,都已平安返回上谷。”
宝缨眼一热,激动问道:“三哥如今怎样?”
“他说,程家不得为官,不得擅离乡里,但祖产尚在,一家人日子还过得去。若向外寄信……”
袁逸辰叹气,“似乎信件也要先被查阅,才能寄出。他没没说,但我揣测,寄回程家的信只怕查得更严,所以后面我也不常写信了。”
宝缨舒了口气,道:“他们不方便,所以才没给我寄信吧。不过,得知三哥他们一切都好,我也不必惦记了。谢谢你,袁将军。”
袁逸辰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他动了动嘴角,眼眸闪动,却说:“别一直‘将军’、‘将军’的,显得怪生分的,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小哥哥吧。”
宝缨直觉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但也只是真诚道:“没想到今日能够巧遇小哥哥,我真的为袁叔叔和你感到高兴。”
少女身穿茜色夹袄,领角袖口绣着几枝横斜的白梅,说话时身躯微晃,那几点梅花也似有了生气,翩跹舞动。
袁逸辰嘴角还挂着笑,墨黑却在眼底沉淀下来。
“你其实……哎……”他轻咳,神色微赧,“你知道么,我可以求陛下放你出宫。我娘说,我们之间也算是有婚约。当初离开雁门,走得太匆忙……我娘临死前一直后悔,说如果能预料到后面的事,别的帮不上,但外嫁女不受刑罚波及,我们至少能先结了亲,把你带走。”
袁逸辰这辈子还没跟人如此告白过,只这几句,已叫他耳廓泛红,可他还固执地看着宝缨,轻声说:“出去了,你可以自己去看三哥。”
可惜对面少女不是很解风情,眼眸明澈,目光温柔似水,却与先前没什么不同,平静淡然,不含旖旎。
宝缨蹙起眉尖:“多谢小哥哥。只是这婚约……究竟是怎么回事?”
“诶,不算婚约,不算婚约——”
门帘挑开,一身朝服的男子大步跨了进来。
他的头发胡子均已半白,眼角皱纹颇多,然身姿笔挺,举手投足间利落而不失沉稳。
袁逸辰扬眉:“爹?”
宝缨急忙起身,行了一礼:“袁将军。”
袁高邈笑道:“都坐下。宝缨啊,这十年里你婶娘可没少惦记你,今日见你气色尚好,身体康健,我也倍感欣慰。想当年你还是个小娃娃,一转眼也这么大了,若你爹娘……”
他深深叹息,眉眼温和,“这里没有外人,你还和从前一般,叫我叔叔吧,别生分了。”
又转向袁逸辰,语气微厉:“驯马当中,你招呼也不打就跑来这里,让陛下干等,这像话吗?!”
袁逸辰抿了抿嘴,不服气道:“陛下不是在跑马么……我还以为,他没那么快回来……”
眼睛一亮,“想不到陛下骑术还挺高明的!”
袁逸辰颇有些哭笑不得,摇摇头,又对宝缨道:“当初你家遭难,我和你婶母都很后悔没能把你救出来,是以说到了婚约,想的是若以婚约为由,便能顺利将你带出……不过是事后聪明,于事无补啊。”
听话听音,宝缨谨慎问道:“所以并不存在婚约吗?”
袁高邈却又摇头。
光化七年,程彦康的夫人徐氏和袁高邈夫人谢氏先后有孕。两家住隔壁,来往频繁,两位夫人闲暇时聊起腹中孩儿,徐夫人已经生了三个儿子,袁高邈和已逝的原配夫人有两个女儿。
一家只有儿子,另一家却怎么也盼不来儿子。所以徐夫人和谢夫人办开玩笑的说,若程家再添一个儿子,袁家再添一个女儿,倒刚好可以指腹为婚,结对娃娃亲。
只是后面徐夫人生下了宝缨的四哥,第二年,谢夫人也生了一个男孩,便是袁逸辰,这亲事当然是结不成了。
“所以嘛,婚约倒不算是无中生有,”袁高邈抱歉地笑笑,“但不是宝缨同小儿的婚约呀……何况,何况……”
袁高邈掏出巾帕,擦了擦额角,“宝缨如今在宫里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何必旧事重提。”
袁逸辰:“可是娘说……”
“擅离职守已是不该,你胡言乱语不光影响自己,也是给宝缨平添困扰!”
袁逸辰不理他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笑问宝缨:“你信我。就算没有婚约,只要你愿意,我也会去求陛下赐婚。”
“胡言乱语!”袁高邈先前只是劝诫,这时终于隐隐发怒,语气疾厉,“宝缨已经得到陛下恩宠,怎能又嫁你?!你别惹事了,快随为父回去!”
袁逸辰耸肩:“又不是婚配,不曾上过皇家玉碟,如何不能嫁?就算是明媒正娶,还可以和离呢?”
“你……”袁高邈被儿子气的脸色涨红。
宝缨见他们父子意见相左,只得劝袁逸辰:“小哥哥,别和袁叔叔顶嘴了。宝缨既已是陛下的人,哪能再谈什么婚嫁?”
袁高邈态度微妙,虽然待她亲切,却也明确了态度,不会介入她的事情。
宝缨自知戴罪之身,不想牵连他人,倒是能够理解袁高邈的审慎,自然也不会把袁逸辰的话当真。
袁逸辰听宝缨这样说,沉默下来,定定看着她。
“宝缨,”他嘴唇动了动,面有隐痛,“如果你担心世人非议,我可以保证,名节什么的,我从没在意过。我答应过娘,若能再见,定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只要你愿意,我袁逸辰会以真心相待,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无论陛下同你有过什么,我绝不会介意,更不可能因此看低你。”
少年将军一片热忱,说的宝缨心里暖暖的,但越是这样,她越该保全真心对她好的人。
她只能拒绝。
宝缨道:“谢谢小哥哥,可是我不能……”
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一声嗤笑。
“呵,”声音不高,却清楚传到三人耳中,“袁小将军好心胸。”
符清羽把随从甩在身后,自个儿先挑帘进来,似笑非笑道:“朕的女人,你不介意娶。朕的龙椅,你介不介意坐上一坐?”
第18章 〇一八
◎她是一定要走的◎
“小儿失言,望陛下恕罪!”
袁高邈急忙拉袁逸辰跪下,却被符清羽扶了下,堪堪停住。
符清羽几步跨到房中,于上首坐下,和霜色骑装一色的发带自宝缨面前拂过,宛若一抹天光,仍留几分清寒。
“说笑呢,袁将军不必拘谨,”符清羽嘴角挂笑,“小将军不是放下豪言,要在十日内驯服那匹突厥马吗,怎么驯着驯着人没了?”
皇帝这样说,便是给袁逸辰先前的言辞定了性,只是玩笑,没有闹大的必要。
看来他会轻拿轻放,宝缨见他没有带随从进来就有此猜测,这时更是放下心来。
大概一瞬间表情太过松弛,被符清羽察觉,飞快剜了她一眼。
宝缨被盯的头皮发麻,慌忙低下头去,所幸袁高邈也在这时开口,皇帝凌厉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了。
“陛下说的是,臣教子无方,犬子性情鲁莽,欠些沉稳,应下的差事都……”
袁高邈作势叹了几口气,沉下脸训斥袁逸辰:“陛下交待的任务,不可半途而废。趁天色尚早,还不快去!”
袁逸辰从父亲手臂中挣脱出来,一脸不服:“可我不是开——”
“袁小将军,”宝缨打断了他,“陛下都催了,还是先紧着驯马吧,其他的事都不着急。”
“你……”袁逸辰嘴唇努了努,咽下了后面的话。
今日见到宝缨,又恰逢皇帝也在,袁逸辰本有把话说开的冲动。哪怕皇帝拘着人不放,他也敢用婚约做借口,争上一争。
难处却在,宝缨自己似乎还没有离开皇宫的想法。
也是,分开十年,几乎是陌生人了,没道理要求宝缨全心全意相信他。
再说她也还不知道皇帝做了什么……
袁逸辰意识到不能操之过急,冷眼看着符清羽,生硬行了一礼:“今日失礼了,臣这便去驯马。”
符清羽眸光低垂,只是浅浅挥了下手指,示意他离开。
袁高邈立马拉着儿子向外退,袁逸辰这次倒没抗拒,只是转向宝缨,轻声道:“不急,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我都可以。”
说着,又咧嘴一笑,春光灿烂道:“等驯服了那匹马,我带你骑马吧,小时候你学骑马比我还快……”
还没说完就被袁高邈拉出了门。
少了两个人,窄屋似乎一下子阴冷了许多,寒风从门缝里渗进来,吹得宝缨脚底生寒。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咬着下唇让自己镇定,用尽量平常的语气说:“陛下,奴婢今日意外和袁小将军遇见,便下车打了个招呼。事先不知袁小将军有要务在身,否则定然不会耽搁他的……”
“你替他担责?”符清羽微微抬头,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何时有这种能耐了,朕怎么不知?”
宝缨对他的阴阳怪气视若未闻,谨慎回答道:“奴婢只是实话实说,陛下若不信,可以传召西北宫门的守卫和赶车的月公公详细问。”
符清羽挑眉,语调彻底冷了下去:“这地方这么隐蔽,要不是问了那几人,朕还真找不来。要是找不来,说不定宝缨这会儿都嫁进将军府,给你的小哥哥当夫人了,倒是朕妨碍你了。”
宝缨知是符清羽同她秋后算账,一双手紧紧攥住袖口,咬紧牙关说:“奴婢从前就不曾听过所谓的婚约,今日正好同袁将军求证了,的确是一场误会。小……小将军当年也只是个孩子,许是听人闲谈,误把谣传当了真。”
“……哦,误会?这么说,宝缨从来没起过嫁袁逸辰的心思,之前声张要去掖庭也不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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