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清羽忽然顿住。
难怪他一下午都不舒坦。
除了对杨灵韵的恼怒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已经习惯了随身带着那只香囊,无论是锦缎的触感,还是干脆清净的香料,样样都合他心意,突然被人夺去,身边少了如影随形的那抹香气,就像身子缺了一块,当然会不适……
只是,现下若是想再要一个,却不好开口了。
宝缨不知符清羽这些心思,只耷拉着眼角,静静听着,唇角的冷笑都快掩饰不住了。
她在宫里做了十年老好人,自认忍功不错,气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竟气到,连心里的难过和悲凉都给盖过去了,只剩气愤。
是他开口要的,她费尽心血做了,巴巴送出去,他不珍惜也就罢了,竟还要反过来怪她?!
也许,他只不过是厌弃了她,所以无论怎么做都不对。
宝缨扯出一个假笑:“陛下教训的是。起初只是自用,随便做的东西。即使陛下要了,奴婢也只当是陛下猎奇,心想陛下见多识广,不可能真会佩戴这么粗陋的香囊。若奴婢事先想到,定会更认真,做的更牢固些。”
符清羽怎么会听不出宝缨在阴阳怪气,眼眸一凛,只是心里还有所求,便也忍住了没发作,耐着性子说:“没有粗陋,戴久了,觉得还不错。”
顺势提出:“朕来皇陵,只带了那一个香囊,突然少了它,倒还不习惯了。你不是给自己也做了一个吗,先拿来给朕用用,你给自己再做一个。”
符清羽说着,向前摊开了手,见宝缨没动,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白拿你的,有赏。”
可宝缨只是静静看着他,杏眼里雾气氤氲,叫人怎么看都看不透彻:“没有了。奴婢那只已经扔了。”
“扔了?”符清羽摊开的手掌缩成拳头,脸上线条霎时绷紧,“为什么?”
“是。”宝缨忽地笑了,容颜靡丽,樱唇中吐出的话语却锋锐无比,“坏了,不能用了,所以就扔了。大概正如陛下所说,缝制的不用心,才这么容易损坏,而且——”
她从袖中取出一物:“既有了更珍贵的玉春龙麝手串,还要那香囊做什么?啊,对了……”
宝缨上前一步,轻轻掰开符清羽的手掌:“既然陛下也缺了香囊,就暂用这手串替代一阵子吧。”
龙麝煦暖甘甜,香气甫一入鼻,激的符清羽全身血液翻腾不止,全部冲上了头顶。
符清羽浑身战栗,怒顶心口:“你!你……你很好!”
平生所耻莫过于皇室被杨家欺侮,杨家那个小丫头三番五次骑到头上来,身为帝王,他却只能曲意逢迎,只因还没到撕破脸的时机。
他恨杨家,更恨自己。戴了十年的面具,自己都觉得憋屈,恶心,无法直视,偏偏都被程宝缨看在了眼里。
他不介意在满朝文武面前做戏,不介意被民间叫作傀儡皇帝,甚至不介意被亲姊痛骂,但是……程宝缨?
她不行。
被她看低,绝对不行。
骄傲的皇帝现下顾不上去思考这里面的不同之处,只想,程宝缨不光都看到了,还大方地把手串借他,是还嫌不够,要再侮辱他一次?
玉春龙麝手串压在掌心,每一颗珠子都昭示着他的屈辱和失败。
好似坐拥天下,实则留不住想要的,也推不掉不想要的。
胸中刺痛,符清羽极力压抑,才挤出句完整的话:“什么意思?甩脸给谁看呢?”
少女始终垂着头,神色匿在灯影里,模糊不清,听了这话,急忙跪下请罪,却没有半分认罪了的态度。
气到齿寒,符清羽黑眸深凝,手掌一翻,将那恶心死人的手串重重摔了出去。
——坠在金砖上,麝珠四散,遍地乱弹。
宝缨本是伏身跪着,不及躲闪,被一颗弹起的珠子绷到了,手腕一麻,整个身子也跟着震动了下。
这一幕被坐于案后的皇帝尽收眼底,怒火正盛的脸忽地凝住。
宝缨怔怔地抬起手腕,又看了看那颗罪魁祸首的珠子,呆愣地眨了下眼,便再收不住,让琼珠般的泪滚下了脸颊。
滴答——
滴在地砖上,迸出深幽的花。
符清羽已经忘了如何呼吸。
除却在床榻上被他欺负惨了,仔细想来,他几乎不记得见程宝缨哭过。
哪怕在刚入宫时,小豆丁大的女孩也没有哭哭啼啼的,总是傻乎乎的笑。
后来她长大了,笑容也打磨的更甜美,她笑眯眯地看人时,根本不像个家破人亡的罪奴,倒像是无忧无虑的深闺少女。
符清羽有时候很讨厌她那副乐呵呵的样子,恨不得将她折磨哭。
可她现在真的哭了,他却悔了。
明媚鲜亮的少女,哭起来时却安静的可怜,没有呜咽,没有抽泣,近乎无声无息,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从颊边跌落。
满腹燥火便也被这泪雨浇灭,痛楚却越发明晰。
竟会这么难受。
符清羽忽地泄了气,走到宝缨面前俯身,语气软了下来:“是朕失态了,没想打你……”
自己也觉得这话像是辩解,可是哪怕遍读诗书,此刻却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胸中闷滞几欲成狂。
宝缨不语。
她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了,也不是没有后怕,皇帝已经给了台阶,这时明智的做法是立刻接下,可她就是止不住泪水,也说不出半句话。
眼前突然暗了。
流云纹在她身前一晃,符清羽小心抬起宝缨手腕:“朕看看。”
宝缨下意识要躲,却没躲过,被他抓住腕子拉近,吹了几口气,又轻揉了几下。
手腕早就不疼了,只有浅浅的一个红印,对着灯也不太看得清。
符清羽却觉得那点红痕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眼里,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正视。
他不忍再看,于是干脆俯首亲了下去。
宝缨挣扎几下,反被男子握住肩膀,扣进了襟怀。
“没事的,”宝缨头被压在他胸膛,声音从头顶传来,微风穿林,凉薄而低柔,“我们都不要了……会好的……会好的……”
符清羽讲话的声调比平时轻忽得多,叫宝缨想起幼时听哥哥吹洞箫,竹管幽咽,飘逸空灵,听着听着,思绪飘远,便也忘记了要哭。
三哥大概没有这份闲情,那是大哥,还是……到底是哪个哥哥吹的?
记不起来了,反正他们也都死了。
符清羽刚从宝缨手腕上移开嘴,见着的便是少女惘然若失的表情。
分明在怀中,却好像已经走远。
不由想到她生辰那日,郑重其事说要去掖庭,他看多了朝堂上故作难色自抬身价的人,只当她也在装腔作势。
可是……难道她说这话时,竟是认真的?
符清羽心底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不敢继续想下去。
手心倏然收紧,将人牢牢困在怀里,他贴在耳边问:“宝缨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吗?”
第16章 〇一六
◎再没有回头路◎
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有一瞬间,宝缨眼前晃过最坏的可能,以为自己暴露了。
符清羽总是这般敏锐,洞悉一切,从前宝缨既钦佩又仰慕,可是当怀疑的对象变成自己,却只觉胆战心惊。
像被猛禽捏住的小兽,循着本能往男人怀里蹭了蹭,靠在坚实的胸膛上,勉强掩饰住不自觉的颤抖。
不能长久沉默下去,却也不敢说谎,生怕被他看穿。
睫毛抖了两下,宝缨仰起一点脸,盯着男子棱角分明的下巴,鼓起勇气反问:“奴婢能走吗?”
因着哭过,清甜的嗓音有些发哑,更显得楚楚可怜。
符清羽揽着少女的半边身子化了一半,顿觉之前的口角俱是庸人自扰,轻笑道:“不可能。”
说完,喉结上下一滚,轻咳道:“你还能去哪儿?别怕,在朕身边,没人能伤到你。”
那如果,是你伤我呢?宝缨心说。
不过并不敢直抒胸臆,她试图挣开怀抱,却忽觉肌肤贴合,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不断升高的体温,而桎梏于腰间的手掌也缓缓摩挲着,越来越重……
“陛下,”宝缨一凛,身子僵硬起来,“这是在皇陵!太皇太后的忌辰……”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嗤笑,和毫无顾忌落在发间的亲吻。
“正是祖母把你给朕的,”符清羽笑,“她若在天有灵,也该乐见。”
“可是……”
“可是什么?”符清羽松开怀抱,却还牢牢握着宝缨腰肢,迫她抬头看他:“近来总是推脱……为何?”
他竟然连这个都察觉了么,宝缨咬咬嘴唇,扯谎说:“奴婢……奴婢不想总喝避子汤……”
不由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蚋。
符清羽一怔。
他尊崇法纪,也能以身作则,从来比任何人都更守规矩,本就不可能在皇陵弄出风月之事,只是随口逗逗宝缨,没想到却逗出这样一个回答。
沉默片刻,深沉的帝王已经恢复了平静,淡道:“那就不喝。”
说着将宝缨揽腰抱起,“不早了,送你回去。”
怀中少女不安地挣了下:“奴婢自己能走。若是传出去又……”
符清羽从喉咙眼里发出一声轻嗤:“所以你安静点。”
……
再回来已过了亥时,遍地麝香珠早被人收拾走了,地砖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符清羽眼眸微动,梁冲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小声道:“陛下放心,都是奴才捡的,处理干净了,不会叫旁人知晓。”
年轻的皇帝轻哼了声,算是满意,重新坐回了书案前。
目光却沉沉压在那片地砖上,微抿起嘴,不知在想着什么。
梁冲大着胆子说:“陛下,魏嬷嬷等候已久,可要传召,还是……再相思些时候?”
虽立刻被皇帝剜了一眼,预想中尖利的斥责却没落下来,倒是接上了一阵静默。
烛花噼啪,跳了两下。
“朕有时候想……”
符清羽撂下奏折,往椅背一靠,按了按眉心,面色有些颓唐,“朕连那些个搭台唱戏的伶人都不如。伶人做戏还分台上台下,朕做戏,十年如一日,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出戏里戏外了……”
梁冲难得收敛了随意的姿态,严肃道:“不会太久,很快陛下就能洗脱名声,让天下人看清楚真龙本色。”
符清羽又笑,神情已然平静无波:“名声?朕这辈子不会有那玩意了。朕只是担心不能给这出戏来个群响毕绝的收尾……叫魏嬷嬷进来。”
……
魏嬷嬷的回禀却不大让人满意。
皇帝带头把杨家陵墓搅合的人马喧嚣,魏嬷嬷的手下也趁机潜入了杨用墓穴,过了墓门径直深入到侧间,却在这里被一道小小的机关门给挡住,不得不空手而归。
魏嬷嬷神情凝重:“杨用的墓倒是中规中矩,因妻子还未过世,墓穴并没彻底封死。属下一路进去,可以说畅通无阻,连那老匹夫的椁室都瞧了一眼,唯独这间东侧室——”
“六面封闭的石室,只能通过一道窄门出入,墙壁间隙恐是填了腐蚀之物,若破壁而入,便会毁了整座石室和里面的东西。属下心有顾忌,便没敢强行突破。”
“不过倒是印证了陛下的猜测——若杨用真把生前文稿书信藏了起来,多半就藏在这间石室里。”
“嗯……”符清羽掐着眉心,脸色阴郁,“只能通过机关门……”
魏嬷嬷面有惭色:“是。那机关倒不复杂,是个十纵十横的字板,在一百个文字当中选择正确的按下,就能打开石门。只是没有任何提示,按错了恐怕也会触动腐蚀物,毁去取墓室……”
魏嬷嬷的声音渐低下去。
梁冲转了转眼:“一百个文字……不知共有几字……千变万化,无法穷除,一旦犯错,前功尽弃……嬷嬷可有誊下字板?”
“自然。”魏嬷嬷从怀中掏出块软绢,呈到御前,面色却依然沉重。
符清羽匆匆扫了下软绢便丢给了梁冲:“无用。不过是《千字文》。”
梁冲接过来看了,叹气道:“那……这条路不通,便只能换个法子。”
他顿了下,眼尾划过明显的暴戾:“奴才尽可以抓几个杨用心腹,重刑之下,陛下想要什么都能问出来!”
符清羽看着梁冲,在对方毫不惧退的目光中,摇头道:“别整天喊打喊杀的,还不到那一步。”
时间紧迫,魏嬷嬷心里也认同了梁冲的法子,不解道:“陛下?”
符清羽垂眸凝思,嘴角弧度却舒展了些:“你们说,杨用弄这一出,目的是什么?若他真不想让人打开这间石室,直接不要修建,将里面的东西都毁掉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留下一道机关门呢?”
皇帝冷哼了声:“他这举动,可不像是要天长日久封存那间石室,倒像是……希望有天能让石室中的藏物得见天日……咱们想不出破门之法,不如直接去问知道的人。”
梁冲飞快与魏嬷嬷交换了个眼神,迟疑道:“问谁?他儿子杨平?”
符清羽捏着下巴,认真想了想,叹道:“杨平好像还没那么蠢,倒可以先试试杨会。不行再想别的法子。”
魏嬷嬷不太确信:“儿子正当盛年,杨用会把机密托付给孙子吗?”
符清羽幽幽道:“试了就知道了。”
随即又拨着烛花,似是怀念:“朕前些年总去杨府听取教诲,有次赶上腊八,还喝过杨府一碗腊八粥,那滋味,至今难忘。反正在宫里也是茕然一身,今年的腊八节,不如就请杨家人进宫一起过吧?”
又对梁冲笑了笑:“朕知道,你对杨家的恨不比朕少。魏嬷嬷毕竟不好在宫里露脸,只能委屈你再忍忍,再陪朕唱一出戏。”
梁冲一怔,随即收敛了神色,又成了那个丢进人堆里看不出来的模样。
“奴才遵旨。”
……
待到梁冲和魏嬷嬷退下,符清羽吹熄了最近的一支蜡烛。
房间骤然变得幽暗,淡然的面容也随之转冷,嘴角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修长手指紧抓在书案边缘,指尖惨白却仍是不放,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对抗隐隐作痛的神魂。
快些结束吧,他已经要等不及了。
皇陵一行,终究耽搁了许多政事,换了别的皇帝也许就这么算了,毕竟孝道为天。
然而符清羽不是那种主君,腊月初一,忌辰刚一结束,就点了亲卫,一路奔驰回宫了。
宝缨等人留在皇陵,处理了完剩余事宜,初二这天一早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宝缨临走前特意起了个大早,单独去太皇太后陵前上了柱香,既是悼念,也是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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