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奴婢那时根本不知袁将军父子要返回京城!军机要闻,奴婢如何得知?”宝缨震惊的语调都在发颤。
帝王心思,深沉莫测,符清羽竟会翻旧账,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若有心做文章,这可是前朝后宫相勾结的罪名,别说她一个小小的宫女顶不住,袁将军怕也会跌的粉身碎骨。
宝缨深感后怕,即刻跪倒在符清羽脚下:“求陛下明鉴!奴婢今日意外遇到故人,才顺便说了几句话。此前绝不曾互通消息,宣化殿诸人都可作证……”
“呵……”符清羽嗤笑,弯下腰,以指尖抬起少女的下颏,制止了她的倾诉。
符清羽迫使宝缨看向他,眸子里藏着玩味,笑说:“不过逗你一下,怎么就怕成这样了?你从前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逗?
宝缨竭力压下惊慌,后退几步,避开男人的钳制:“陛下以后别逗了。奴婢一直胆子小,不经吓。”
心底暗自懊悔。
怕才是正常的,倒是她从前不自量力地喜欢上这个人,才真是无知无畏,蠢得可笑。
符清羽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心头异样越发难以自制。
宣化殿始终有人盯着,他从没真正担心程宝缨有异心,更不担心袁高邈,那人沉寂多年才终于获得提拔,自然知道如何行事。
就是袁高邈那个儿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冲动无脑。
然而……
既是这样,他的焦躁因何而起呢。
无论是皇陵那次,还是今日,总有股莫名的燥气伴随着他,引得心中惴惴,总觉得……会失去她。
这个念头时不时的困扰着他,可想想都觉得荒谬。且不说程宝缨一直还算安分,就算她想走,她能去哪儿呢?
嫁给袁逸辰更是不可能的,他绝不是那等用女人犒赏笼络臣下的君主,他不会准许。
所以,为何总压不下心头的不安呢?
符清羽暗暗审视着宝缨。
少女仍是规矩本分的,衣饰简淡,举止有礼,从头到脚挑不出错处。
若说哪里变了,似乎是那对眸子,虽则一如既往的澄明,可从前总是透着天真欢快的甜美,如烂漫春花,与外物不相干,总是自顾自的欢喜着,而现在……
不知从何时起,那份甜美渐渐沉淀下来,透出些疏淡的剔透,和几分难以掩饰的脾气。
她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口称胆怯,其实根本不怕。
先是莫名其妙给自己个儿安排了去处,皇陵那次竟察觉不到他的心思,以杨灵韵之物敷衍他,今日表面柔顺内在却坚持,不顾自身维护袁逸辰……
符清羽眼眸一暗,转瞬间却又换上了笑意。
他向前伸出手:“宝缨,过来。”
宝缨不明所以,胆战心惊地向前挪了一步,却突然被抓住手腕,拉到了符清羽的膝上。
“陛下!”宝缨不由惊叫。
下一刻却想起这不是在宣化殿,只是侍卫们公用的窄屋,一墙之隔兴许就有其他人出入,于是生生止住了叫声。
想无声地挣开,可是男人刚劲有力的手掌握在腰间,不但挣脱不得,反引他又加重了力度——
被扣进了怀抱里。
宝缨被按得紧紧的,下巴颏搭在符清羽肩膀,只能被迫仰起头,呼吸困难,身躯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不叫了?”符清羽在她耳侧轻笑,一只手缓缓抚上宝缨细嫩柔腻的脖颈,缓缓摩挲。
随着手掌游走,所过之处一一被点燃,烫得叫人心惊。
符清羽却低低笑了声,然后握着宝缨肩膀,推开了一点距离,与宝缨四目相对。
色若芙蓉。
这个词突然跳到符清羽脑中,令他一时失神。
然而也只是瞬息,欲念分明未平息,符清羽却面不改色地放开了宝缨,沉声道:“不知者不为罪,今日之事,就当是你和袁将军父子偶遇,澄清了婚约谣传,朕不会计较。”
“可是你,既然什么都懂,就不该单独和男子进入一室。便是你和他都心无杂念,若叫有心人抓住马脚大做文章,你又待如何?到时候,袁逸辰他们会维护你?”
宝缨动了动嘴唇。
她愿意相信小哥哥,可符清羽的话也在理。小哥哥也许愿意护她,但袁叔叔的态度就很微妙了,更何况很多事不是愿不愿意,而是力有不逮。
和杨灵韵打过照面后,她也不会再天真地相信只要安分守己就不会被针对。
可是,哪怕处处谨小慎微,不落下把柄,就一定能避开灾祸吗?
她也不是很信。
她也不信自己能够做到。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快要被有形无形的束缚压得喘不过气了,难以再承受。
所以宝缨只是息事宁人道:“陛下教训的对。奴婢知错,以后不会再犯了。”
符清羽站起身,脸色稍缓,擦肩而过时轻触宝缨手背,低声说:“你是朕的人了,除非你死了,否则朕不会把你让给其他男人。早点绝掉这份心思。”
走到门口,又说:“大婚定在元月十八,在那之前,别给朕惹事了。”
然后他离开了。
宝缨蓦地想起长公主那句话。
他不喜欢的,可以束之高阁,可以拆烂打碎,却不能让给别人。一边要迎娶别人,一边要将她拘在身旁,不肯放她离开。
可她是一定要走的。
第19章 〇一九
◎一定还会再见◎
虽只短暂离开十日,再度回宫,宝缨却对这座生活了十载的宫殿,日渐感到陌生。
这倒并非全是因为心境转换,而是眼前身侧实在发生着的变化。
临近岁余,各项庆典纷至沓来,其中的重头便是元月十八的帝后大婚。
从光化十七年起,空旷沉闷的后宫终于将要迎来一位新主人,这不能不叫人欣喜。
穿梭于各宫各院——尤其是皇后的椒房殿——的宫人们明显更多,也更频繁,人人面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欢愉,给整座皇宫的富丽又添上不少喜气。
与之相对,宝缨的日子却忽地静了下来。
符清羽再也没有传她侍寝。
以从前传召的频次来看,这倒有些罕见。
皇帝陛下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当然不是突然变得清心寡欲,毕竟晨间收拾被褥的内侍们也发现了不得了的污渍,所以——
宝缨想,在整个皇宫看来,她大概是失宠了。
宝缨自己倒不会往这方面想,只会觉得临近大婚,符清羽越发谨慎了。
毕竟没人比她更清楚,符清羽对她从来就谈不上宠爱。
没有宠,也没有爱。她曾以为的那一点点特殊,后来也都被他打破了。
他临幸她,许她留在身边,也许只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安排。在他需要一个女人时,身边恰好有她,知根知底又安分顺从。
宝缨认清了这点,说不上是伤心多些,还是怨愤多些,只是终归有些芥蒂,时不时自心底泛上阵阵钝痛。
可是和生辰那日相比,大半个月过去了,这份痛也变得不那么激烈了。
宝缨仍旧每日去殿上履职,若有空闲,就读叶怀钦给她的那本《本草经》。她对叶怀钦的用心本有些怀疑,可除却自来熟的前两次见面,叶怀钦那里却没了动静,再没出现在宝缨眼前。
从皇陵回来,宝缨试探着将读书的疑惑整理成书信,托人传给叶怀钦,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了回信——写了厚厚十几页纸,又另外附了几本可相互参阅的书籍。
叶怀钦的回复一本正经,对宝缨提出的问题答得认真,还顺带赞赏了宝缨聪慧好学。
看起来倒真像是老师在为弟子传道解惑。
可是,他图什么?
宝缨想不出。
既然看不出叶怀钦有恶意,一时也找不到机会接近他问清楚,宝缨便暂且将这事放下了。
真正叫宝缨意外的事,却发生在江文竹身上。
因为从不需要自己买东西,宝缨多年所得的银钱都攒着,攒成整整齐齐一匣子,放在普通人中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大多银锭上留有宫中的印记,这些钱不好在外面使用,宝缨便偷偷找文竹兑换了些铜板碎银子。
从文竹手里接过钱袋子,宝缨觉得文竹今天话特别少,眼下青黑一片,心神不宁的模样,问道:“文竹,你有心事?”
江文竹却问:“宝缨,你找我换零碎银钱,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有着落了?”
知道的越多,越可能被卷入自己的麻烦,宝缨没准备告诉文竹个中细节,含糊回答说:“大概吧,有些头绪了。”
文竹亦没有多问,点点头,忽地叹气:“宝缨,我也许会比你先……我要出宫了。”
宝缨吃惊:“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要出宫?”
文竹有一技之长,为人细致谨慎,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也没有太多亲缘牵挂,宝缨一直以为她是最不可能出宫的人。
文竹苦笑:“我弟弟病了。他舅舅先后寄了几封信,催我寄钱回家。”
宝缨忙说:“需要很多钱吗?不够我那里有……”
“不光是钱的问题。”文竹止住宝缨话头,叹了口气,“我家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的,瞧他那架势……虽说只是我的怀疑吧,可我担心,他根本不会给我弟弟好好治病。”
江文竹老家在济阳,父母都是平头百姓,白手起家开了间小酒坊。酒坊不大,但酿酒技术过硬,从不掺兑,在乡邻里有了口碑,后来固定给县里几家酒楼供应,家里的日子也算得上殷实。
江文竹的父母踏实肯干,即便家底厚了也依旧省吃俭用,财不外露,有余钱就去买田地、买铺面,渐渐积累出小富的家资。
美中不足的是,母亲丁氏积劳成疾,在文竹六岁时撒手人寰。第二年,父亲续娶王姓女子,文竹便有了继母。
王氏起初对文竹还不错,文竹的父亲也放心将家里交给她。可是等王氏生下自己的儿子,再看文竹就不顺眼了,不光疏于照料,还动辄打骂。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江文竹的父亲因为一场意外去世,家财都落入了王氏的掌握之中。
文竹人小鬼大,面上不显,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她听到继母准备将她嫁到乡下做童养媳,暗中着急,正巧县里选拔良家子入宫服侍,文竹便求邻家大婶带她去衙署记了名,顺利入选进宫,摆脱了继母的控制。
文竹离家时,弟弟江文瑞只是襁褓里的婴孩,文竹和继母不睦,对弟弟也没太多感情。所以即便前年王氏过世了,文竹也没准备再回那个家。
家乡已经没有她在乎的人了,回去或许能从弟弟那里争一笔本该属于她的嫁妆,可代价却是要嫁人,后半生被束缚在内宅,围着丈夫孩子打转。相比之下,倒不如留在宫里自食其力来的顺心。
文竹本是这么打算的,准备将那点家产都让给弟弟,换取自身的自由。
可现下又不同以往。
王氏死后,江文瑞由王氏的兄弟照看着。江家的酒坊早就不做了,单凭收租就足够江文瑞过上充裕富足的日子,说是照料外甥,实际这位王家娘舅从中获益更多。可这次江文瑞生病,他却三番五次跟文竹要钱,看着不像多在乎外甥,倒像是……
这不能不叫文竹多想。她可以把家产全让给弟弟,但若是弟弟也不在了,父母创下的家业落到王氏母家手里……
文竹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没想到好不容易逃出来,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那个家里。”文竹面色平静,可今天叹的气比以往一年里叹的还多。
“宫外也不是那么好的,各种乌七八糟的事……我已经跟上面递了辞书,等批下来就动身。”
“先回家看看文瑞的病情,兴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也许等我回去他就好了呢!”
“你瞧你那脸色,别瞎想了,你又帮不上我,你自己的事要紧。要是、要是最后我们都能得偿所愿……宝缨……”
文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拉过宝缨的手:“这次分开……你以后会再来看我吧?”
宝缨如何看不出文竹在强撑,可正像文竹说的,她们就如那涸泽之鱼,谁也帮不了谁,只能孤身去面对各自的劫难。
宝缨紧紧回握:“一定。”
一定还会再见的。
文竹抹了下眼角,勉强挤出笑容:“等下我把家里巷弄写给你。以后……一定要来啊。”
第20章 〇二〇
◎他跟你说什么了◎
文竹竟要走了。
宝缨恍恍惚惚地回到宣化殿,心里还没能彻底接受这件事。
想起许多过往,想起从前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的那些人,本以为她和文竹会留到最后的,终究也不免风流云散的结局。
宝缨心性明快豁达,并没伤情太久,就将注意转到了自己的出逃计划上。
上次明月庵相见,长公主引宝缨见了她的亲信崔大娘,说了大致的章程。
长公主保证,只要宝缨能离开皇宫,顺利出城,到达崔大娘的庄子,后面的事情自会有人料理。
难就难在出宫。
宝缨不想连累他人,可凭她自己,跨过宫墙比登天还难。
倒是杨灵韵上次进宫启发了宝缨,宝缨想,她可以扮成小太监,偷偷溜出宫,然后再找机会换上普通人的装束,正常出城。
崔大娘说,京城人流密集,城门侍卫不堪重负,往往只有进城查得严,出城则很少查验文书,要查也是查那些看着可疑的人,一般不会为难年轻面善的小姑娘。
当然,崔大娘指的正常的京城。若宫里已经发觉宝缨消失,派人追查,那又另当别论。
宝缨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时机就是帝后大婚那天。
其一,大婚宾客往来,出入皇宫的人多,到处都是陌生面孔,各宫各殿交流未必及时顺畅,防备宝缨混入人群,溜出宫门。
其二,宝缨身份尴尬,不适合在典礼上露面,为了防止她给杨灵韵添堵,宫里只会让宝缨找个没人地方待着,就算消失了,也不会立刻被发现。
其三,宝缨最怕的人——符清羽整日都要进行婚礼,无暇他顾。
这计划其实很简单。选好了日子,随身物件也早就收拾妥当,再找一套太监装束,剩下的,就只缺一块出宫腰牌。
对宝缨来说,偷腰牌也不算特别难的事。皇帝私库的钥匙共有四套,其中一套就由宝缨保管,平常宫女打扫,宝缨经常在旁监督。
宝缨知道符清羽有时会微服出宫,嫌层层通报麻烦,都是直接从私库里取腰牌。大婚前后,他不太可能动用这些腰牌,直接从中偷拿一块,倒比从其他人那里偷更方便,更隐蔽。
宝缨打定了主意。
初七早上,正逢小宫女秋燕打扫私库。
秋燕才十三岁,还有些贪睡,手上做着事,却时不时打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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