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近的一声,另一人问:“……姑娘?”
宝缨谨慎地转过头。
两个华服男子穿林而来,后面那个一走出林子就吹了声口哨:“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宣化殿的宝缨姑娘吗?”
这个人宝缨是见过的,这会儿碰上,算是冤家路窄了。
宝缨垂下头,下意识地拉拢了斗篷,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奴婢见过楚国公世子。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走在前面的男子闻言停住脚步,拱手道:“在下翰林院学士于敏之。”
宝缨一诧。
于敏之正是岐国长公主符婉瑶的驸马,也是杨会的表兄,这么一想,他们两个出现在这里倒不奇怪,只是……
宝缨偷偷抬头,瞟了一眼于敏之。
当初于敏之尙主,曾来长乐宫拜见太皇太后,宝缨小时候其实见过状元郎的真容。小孩子不会形容,却也能分辨美丑,宝缨这么多年都记得那个大哥哥好看的像是仙人下凡。
可眼前裹着貂裘的男子……风度翩然,却瘦的形销骨立,面颊有灰败之色,鬓发也微微泛白,和宝缨记忆中的俊秀状元郎判若两人。
……他才只有三十岁吧。
宝缨只瞥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见过于翰林。”
“哎——”于敏之还未说话,杨会就抢到于敏之身前,笑嘻嘻地说:“宝缨姑娘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深山老林里,放在从前,陛下可连宣化殿都不舍得让你出啊!”
杨会长的不差,又精心打扮过,玉带狐裘衬得整个人高洁似雪、淡泊如月,只可惜举止轻浮,破坏了美感。
从前做伴读的时候,他就很喜欢招惹宝缨,后来符清羽亲政,杨会也领了官职,不好再入后宫。今日为祖父忌辰而来,却意外在荒郊野岭邂逅佳人,大喜过望,讲话便有些不着调。
于敏之面色微动,轻咳一声:“世子……”
“诶?”杨会有些不耐烦,“我和宝缨姑娘是老相识了,说话不必拘束。”
看的出来,于敏之虽然更年长、更有学问、官阶也更高,杨会却完全没把这个表哥放在眼里。
也是自然,杨会连天子私事都敢议论,于敏之如何约束得了他。
宝缨微微皱起了眉。
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一个是权倾天下的杨家继承人,一个是身世飘零的罪臣之女。和杨会纠缠上,只有宝缨自己倒霉的份。
宝缨深知这点,对杨会轻佻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冷淡回答:“奴婢来皇陵是为了给太皇太后忌辰做准备。不小心走错路,误扰两位大人的安宁,还望恕罪。奴婢有事在身,这就告辞了——”
抗拒的意思十分明显,可杨会笑说:“我跟表哥也往皇陵那边去,正好和宝缨姑娘一道。”
第12章 〇一二
◎陛下赠我的香囊◎
宝缨一噎,心里正盘算着回绝的理由,于敏之却往前站了一步,沉声道:“这条路人烟稀少,岔路又多,不熟悉道路的人容易走错。世子倒是很认路?”
杨会得意:“那是当然。我们家的祖坟就在皇陵之南,从小我就经常翻过山头玩……”
于敏之淡笑:“去明月庵,我还真没从这边走过,那就劳烦世子带路吧。宝缨姑娘和我们一起走到明月庵,到那儿再找人送姑娘回去。”
宝缨想要拒绝,但于敏之又说:“道路湿滑,崎岖难行,我们两个走在前面开路,宝缨姑娘记着踩我们的脚印走。”
说着,他把杨会推到前面,自己随即跟上,回头冲宝缨笑笑:“走吧。要是跟不上,记得叫我们。”
当着小姑娘的面被状元表哥委以重任,杨会本来觉得挺有面子,大步迈出去,再回头看,却发现高大的于敏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想看一眼那个俏丽的身影都难。
顿时有点不对味,但于敏之一脸诚恳:“世子仔细看路,我们无所谓,就怕脚印浅了宝缨姑娘摔倒。”
杨会一愣,虽然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但男人的尊严叫他不能认怂。
怎么说也算是当了回护花使者,杨会只能转过头去,认真带路,脚步踩得特别卖力。
宝缨盯着前面高大的背影,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也跟了上去。
这位状元驸马,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
以宝缨的脚力都能不经意走到,从林间空地到明月庵这段路其实不是很长,只是林木层叠,容易让人迷失。
而回程时,杨会每走几步就回头跟宝缨搭话,所以三人走得也不快。
大概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忽听侧方山谷传来交谈声,杨会抢先几步走到视野开阔处,突然冲那头招手道:“灵韵——陛下——”
宝缨心口突突地跳。
楚国公杨用的忌辰就在三天后,符清羽要来祭拜太皇太后,说会顺路去给恩师烧柱香,这事在皇陵伺候的下人们都听说了。
为了不打搅杨家的正日子,符清羽会另择一天微服拜祭,这个宝缨也知晓。
只是没想到他还安排了同杨灵韵出游,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
着金丝软甲的侍卫们一色排开,宝缨避无可避,只好跟着于敏之上前行礼。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快移到于敏之身上,倒是有了笑意:“都是一家人,驸马无须多礼。”
他语气神色都很平常,可在场的杨家人听了,却都感到熨帖极了。
谁不知道于敏之和长公主的婚姻名存实亡,皇帝口中的“一家人”,那肯定是从帝后婚约论起的了,皇帝对小姐的重视、对杨家人的照拂真真是发自肺腑又溢于言表。
杨灵韵也想到了这处,面颊微微湛红,拉住杨会袖角问道:“哥哥和表哥不是先出发的吗,怎么反而叫陛下和我给赶上了?”
她今日穿了雪青缎银鼠披风,领口处皮毛翻出来,形成雪白的一圈,上头又压了只镶玉珠项圈,平素只是清淡的容颜也给衬托的华贵昳丽,在冬日萧条的林木中格外明艳动人。
杨会满怀欣赏地看着妹妹,轻轻拍开杨灵韵的手,笑说:“在陛下面前注意礼仪,别还像个孩子似的。”
杨灵韵没说话,只是有些不服气的撅起嘴,侧头去看符清羽。
符清羽原本冷淡的眸色,顿时化开一汪春水:“能一直像孩子,无忧无虑的,是种福分,应当好好珍惜。”
杨灵韵有皇帝撑腰,得意地冲哥哥挤了挤眼睛:“陛下都这么说了……”
未婚夫妻间的小情趣,杨会看的牙酸,有心调侃,可惜未来妹夫身份不凡,不敢太放肆,只得哼哼哈哈带过,心里却又琢磨起了另外的事。
今日一早,皇帝驾临杨家陵墓,拜祭过杨用,被杨家挽留用了午饭。饭后,杨会有心帮妹妹制造机会,接近皇帝,这才提出去陵园走走,散步消食。
杨灵韵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就算没人看见,也不好单独和未婚夫婿走在一起,所以杨会带了好些个小辈还有各自的仆从,一大堆人一起出的门。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没多久就被杨会打发走了。杨会自己也拉上于敏之,借口要陪于敏之去明月庵,从另一条路离开了。
只是,杨会和于敏之中途遇到了宝缨,而符清羽和杨灵韵一行人抄了条近路,反而又走到一起去了。
这下可好,不光要考虑如何制造机会,还要思考怎样不让妹妹注意到程宝缨,怎样把人不经意地弄走?
宝缨难得和杨会心有灵犀了一次,她心里想的也是,要怎样不经意地溜走?
还没等两人想出来,杨灵韵已经将视线转向了宝缨:“又是你呀。”
少女声音软软的,拖长的尾音却显的不太高兴。
宝缨又行了个礼,心想杨灵韵恐怕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杨灵韵确实知道了。家族里兄弟姐妹那么多,能出入皇宫的亲戚友人更多,随便找谁问一下,查出宝缨的身份不难。
知道了也不怎样,世家大族的女儿,嫁出去是要结两姓之好,执掌中馈,传宗接代,身上责任沉重,整日和妾室婢女争风吃醋像什么话。再说,等当上了皇后,有的是法子整治皇帝身边的莺莺燕燕,没必要在大婚之前生事。
可另一方面,杨灵韵觉得她和皇帝之间与其他人的婚姻不一样。符清羽经常造访杨府,她在家里就能见到皇帝,也逐渐喜欢上了那个人群中最出挑的少年、她的未婚夫婿。这段婚姻虽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并非盲婚哑嫁,纯粹的利益结合。
家里人护着她,同时也是认为没必要,从没有人告诉杨灵韵皇帝身边还有个通房的宫女,明明是戴罪之身,却在宫里十年,每天陪在皇帝身边,比她先得到宠幸,长的也特别好看……
杨灵韵从小被所有人捧着,顺风顺水惯了,这着实叫她很不痛快。
“咳……”杨灵韵身后的老嬷嬷干咳了一声。
老嬷嬷知晓自家小姐的脾气,见她跟程宝缨说话,忍不住出声提醒——当着皇帝的面,想干什么也不能现在呀。
杨灵韵不以为然地抿了抿嘴,觉得嬷嬷提醒的多余。
她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在皇帝面前乱来。可是拿出正室的风范,压一压这小宫女的气势,叫她明白自己的位置……这还是可以做的。
杨灵韵朝宝缨招招手,笑的温婉:“你上前来。上次本小姐就说要赏你,原本还担心碰不到,今天却又见面了,也是有缘,正好把赏赐补上。”
宝缨没有天真到相信杨灵韵真要感谢她,也猜不透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便借着符清羽的口风,推辞说一点小事,陛下已经赏过了,不敢再受杨女君的赏。
杨灵韵却坚持:“陛下赏的算陛下的,怎么能一概而论。而且我先前都说了要赏你,你不接受,那不是逼我食言吗?陛下,您说呢?”
最后一句是问符清羽的。
宝缨低垂着头,看不到符清羽的表情,却听他淡淡开口,说:“女君既然坚持,就别推辞了。”
宝缨点了下头,躬身上前。
悠邈的香气传来,宝缨脚步也跟着慢了半拍。所有人都在,不会发生什么,她的心却还是忽上忽下,摇曳不安。
杨灵韵取出一只手串,笑道:“我也懂,这点事情,赏的太重反倒是为难你。恰好前几日刚得了这只玉春龙麝十八子手串,样子好看,寓意吉利,香气也养人,便送给你吧——”
宝缨恭敬接过手串。
可是不对。
香珠散发着沉静恬暖的气息,可是她明明还闻到了另一种香味……越靠近杨灵韵越明显,清逸淡泊的扁柏、雪松、艾叶……
杨灵韵娇羞笑着:“——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我有陛下赠我的香囊了。”
明知不合礼数,宝缨却太过震惊,懵然地抬起头。
杨灵韵手中的水色连蝉锦香囊,里面装了蜜炼云盖香,炼香时额外加了一味雪松,余味干脆冷冽。
她反复绣了两个月的香囊,以为能凑成一对的香囊,符清羽要过去,却转手送给了杨灵韵?
这算什么?!
第13章 〇一三
◎她已经不奢求了◎
“陛下,您平常穿玄色朝服最多,深重凌厉,配上一抹水色,恰能解开肃杀,又不似那些大红大绿的颜色,太过招摇轻浮……”
“虽然我绣花的手艺不算顶好,但是选线、纹样还是很别出心裁,有些巧趣的嘛,连何公公看了都说好。”
“装的云盖香,冬日里怡神静心……嫌太柔和?不会,奴婢特意放了一味雪松,保证比一般的云盖香更干净利落。”
“料是放足年头的,香是新调的……需要换了,奴婢再调新的。”
……
“陛下,您真的会佩这只香囊吗?”
动身去往皇陵前,宝缨呈上香囊,这样问道,心里满是忐忑。
宝缨有自知之明,虽然花费了她许多心神,可做出来的香囊,以御用的标准评判,远不够格。
她已经不奢求符清羽回应她的爱了,没关系,她也可以慢慢放下。但恰是如此,宝缨更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为了过往的三千多个日夜,和从此只能深埋心底的爱恋。
她想着,他们不能心意相通、白头偕老,但至少可以同时佩上香囊,云盖玉华交缠呼应,所谓同气相求,大概也不过如此。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符清羽喜欢吊人胃口,接过香囊嗅了嗅,又拿的更远些,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却只说了一个“嗯”字。
宝缨甚至无法确定,这个“嗯”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对这只香囊本身的肯定。
现在看来,似乎是后者。
宝缨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有成功,她转过头,迎上符清羽深沉难测的眸光。
他冷静自持的外表下……难道就从来没有一丝愧疚吗?
……大概没有。
匆匆一瞥下,符清羽的目光一如既往,深邃悠远,古井不波。
玉春龙麝十八子手串,捧在手里,烫的掌心生疼。可她的牙齿却在打战,彻骨寒凉。
即便她只是一个再低微不过的罪奴,她的心意就可以被轻易作践了吗?
身躯摇摇欲坠,宝缨咬着下唇,勉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不能哭,不能在杨会兄妹面前落泪,那是她作为程家女儿最后的尊严。
“怎么?”杨灵韵见宝缨迟迟不语,不由挑眉,“不喜欢吗?”
宝缨心口一紧。
“怎么可能不喜欢?”倒是杨会突然插嘴,“这麝香珠还是前朝的时候从西天竺传过来的,如今西域商道不通,市面上卖掉一颗少一颗喽,连我都想要呢……我看这小宫女是太高兴了,一时忘了谢恩。”
他把“谢恩”二字咬的很重,也是留足了台阶。
宝缨没想到他竟会出面转圜,心情复杂,但终究是收回目光,惨然笑道:“多谢。举手之劳,女君言重了。”
杨灵韵努了努嘴。
什么麝香珠手串,她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无足挂齿,她不过想借机展现皇帝的偏爱——连贴身的香囊都送给她了,程宝缨是宣化殿宫女,想必认得那香囊。
她的目的也达到了,程宝缨眼里满是无措,可杨灵韵随即又发现,那份惊慌的神情反而让小宫女更招人怜惜了。
泫然欲泣,梨花带雨,正是男人最喜欢的模样,连她自己的亲哥都忍不住帮外人说话!
这叫杨灵韵越发不忿,她今日非要这小宫女亲手给她戴上这香囊!
杨灵韵向前迈了一步:“你——”
宝缨生硬地退了一步。
倒不是排斥或害怕杨灵韵,只是担心离得太近,对方会嗅到与云盖相匹配的玉华香,进而发现宝缨身上那只如出一辙的连蝉锦香囊。
不管不顾,干脆让所有人看到两只香囊是一对——这念头在宝缨心中一闪而过。
可理智告诉她不能那样做,她的身份低贱,得罪不起任何人,只能尽力避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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