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〇六九
◎那个疯女人是谁◎
马平只是步兵营里最不起眼的小卒。
作为士兵, 他身体不够强壮,头脑也不够聪明。原本驻扎在一个小关口,这些年边关平稳, 夏朝军务懈怠,从上至下疏于操练, 所以马平连基础的训练都没有夯实, 更别提作战经验了。
更致命的是, 马平其实是个色盲,战场上的五色令旗, 看在他眼里不过是深深浅浅的灰,往往会误读其中意思。
马平自知不足, 平素格外留心他人的举动,上了战场总是紧紧跟随队伍里的其他人。底层步卒落单了几乎毫无战力, 所以总是以小队为单位,结成战阵统一对敌, 马平混迹其中,随大流行动,倒也没被人察觉有异。
直到被派去攻打敌军后翼那天。
那时敌我双方已在阵前短兵相接,战事焦灼, 一时难见分晓, 这时斥候回报, 在东北方向发现了一处突厥人营地,似乎不属于之前见到的任何一支突厥军队。
上面将领担心是突厥援兵到来,即刻命王将军率军迎击,轻骑探路包抄, 重骑冲散敌军, 分割消灭, 马平所在的步兵则负责从旁协助,如果可以,破坏掉敌军的粮草辎重。
步兵走得慢,马平等人还没赶到,前方便传来消息,原来在前方扎营的不是别人,正是突厥国师和其下属的军队!
这突厥国师神秘莫测,又坚定主张对夏朝开战,能活捉最好,如果不能便当场诛杀——大夏皇帝的旨意早已自上而下传到了每个将士耳中。
只是这国师或许真有些灵异古怪地本事在身上,这么多天来,派出去的斥候愣是没找到他的行踪。
却没想在这儿意外发现了。
队伍中的将士不由都精神一震,就连马平也忍不住暗暗畅想……若能抓到突厥国师,回去论功行赏,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吃饭的事了。
但马平的快乐没能持续很久,等他们这些人赶到营地,只看到许多尸体、燃烧的帐子和车马,交战的喧嚣声却在渐渐远去。
原来突厥人突然遇袭,并未做纠缠,像是不想交手,立刻整顿队伍突围出去了。
夏军哪肯放过他们,王将军立即带骑兵追了上去,战斗的地点已经由营地转到了更远处。
领头的步兵校尉一听,很快做出了决定。
与其留下清点打扫战场,真正参与到对阵杀敌中,才能博取更大的功勋。
当然,若夏军只有步兵,自是难以追上人人骑马的突厥队伍。可若是骑兵能成功拖住逃跑的突厥人,那么后赶上去的步兵也不是不能分一杯羹。
校尉命令手下结成快速前进的阵型,即刻出发。
马平便是在这时掉队了。
战场混乱,他先前不小心走远了些,等意识到不对,队伍已然准备离开,只遥遥地挥动令旗,告知其余士兵汇合地点。
马平看到了令旗,他立功心切也不缺乏勇气,立刻动身去追赶队伍。
然而走出一段距离后,马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好像还能听到队伍行进的踏步声,追了好长一段路后,反而只见四野空旷,寂静无声,即便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也听不到脚步声了。
马平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可能弄错了旗语,从一开始就走了相反的方向。
这不仅仅是争不到功劳的事,万一被视为逃兵还可能有牢狱之灾,马平自认晦气,却只能调转方向,重新去追赶队伍。
他首先找回了突厥人的营地。
和之前相比,火势衰退了些,空余灰烬残尸,微风吹过,荡起阵阵腥恶的烟尘。
马平掩住口鼻,正要穿过营地去追队伍,正是在那时,他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
“疼……我好疼……”
“哥哥……你在哪儿……怎么还不来救我……”
“救我……谁都可以,救救我吧……求你了……”
马平胆子不小,但在这遍地鲜血残肢的战场之上,突然听到女人轻声哭泣,还是让他脊背生寒,一时僵直,难以迈出脚步。
别是见鬼了吧。
否则怎么会听见汉地女子低声叫唤……如泣如诉……
毕竟这里已经快到戈壁,连突厥人都少见,更别说汉人……更别说声音尖细的年轻汉人女子了。
马平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没能将女人的声音驱赶出脑海。
“救……救我……”
“行行好,救我吧……”
声音越发急切,然后,似乎是气息不足,那女人,又或者是女鬼,竟给呛到,咳了起来。
鬼……应该不会咳嗽吧。
马平稍稍心安,拔出长刀,谨慎地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由于四处无人,他很快锁定了叫声来源。
一辆他生平见过的最大的马车,好像是轮子坏了,侧翻在地,重量竟直接把拉车的马压死了两匹。
马车着地的一面已然碎裂,但里头的梁骨大体还在,与地面形成狭窄的夹缝——哭泣声便是从夹缝里传出的。
马平背靠车体,缓缓蹲下,探头向夹缝里看去:“喂,里面的人,你是什么人?你……嘶——”
马平没看清哭泣的女人,却看清了她身边的几人……或者说,几具尸体。
他们没有那个女人幸运,几乎都被翻倒的马车给砸死了。
“你……你……”马平被眼前景象惊的退了两步,撞到石头,跌坐在地面,四肢发软。
那些浑身血疮,许多地方溃烂到只剩骨骼的尸体……是一日春!
这么多一日春患者,乍看一眼至少十来个……这……他死定了!
虽然一日春也已经在夏军中出现,但严重患者都被送进了隔绝的营帐里,留在大军后方,所以马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因一日春而死的人,而且一下子这么多……
这让他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身体软到站不起来,徒劳地挥舞着长刀,像是要把瘟疫驱退。
可是他已经靠的这么近,多半已经染上疫病了,很快他也会腹泻、长出红疮,然后逐渐腐烂,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烂到只剩白骨。
马平惊恐到牙齿打战:“一、一日春……”
他太过惊慌便没有注意到,哭泣声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所以当女人再次开口,马平又被吓了一跳,竟给吓的打了个嗝。
“你……”女人颤抖着,似是惊恐,又仿佛带着兴奋,“……你是汉人?”
虽然是问句,她的语气却很肯定,紧接着急切道:“这位大哥,你是汉人对不对?我也是!求你,救我出去吧,我腿被压住了,好疼……”
“救你?”马平苦笑着打断她,“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马平简直快哭了:“再说,把你救出来又能怎样,你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得了一日春,出来了又能活几天?!还害了我呀,都造了什么孽……”
出乎意料的,女人听了这话,只是平静地说:“他们已经不会把‘一日春’传给你了。”
“什、什么?”马平张大嘴巴,愣了半晌,不能理解女人的话。
他听说过,“一日春”是由一种名叫“一日春”的虫子引起的,如果人被叮咬发病,也会将疫病传给周围的人。
这些人不仅是发病而已,连身体都已经烂的露出了白骨,这个女人却提供了截然不同的说法?
那女人似乎知道他不懂,耐心地解释:“是国师大……突厥国师发现的法子,服下圣水,就算得了一日春也不会很快死……总之,你只要相信他们不会把‘一日春’传给你就好了。”
马平不敢置信:“真、真的吗?”
女人抽了口气,说:“我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很多天了,不是也没有得病嘛!你自己看!”
虽然语气轻柔,却明显地表现出了不耐烦。
马平将信将疑地爬到马车边,伏在地面,尽量避开那些得了“一日春”的死人,小心地看向女人。
女人扭过头,瞪着眼睛,木然地迎接马平的打量。
她果然是个很年轻的女子,细眉细眼,一看就是来自南方的汉女。
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在巨大的马车翻倒时,她被甩进了夹缝,没像身边那些人一样当场被压死,却被一根梁柱砸在了腿上,卡在车体之下,进退不得。
虽然下面光线幽暗,马平还是看清了,女人暴露在外的面庞和手腕皮肤白皙完好,没有恐怖的红疮。
但人人都知,得上“一日春”的人会先腹泻,然后才长红疮,所以马平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女人的话。
再说,他也不知道,女人是真的和这些病人待了很久,还是只是为了骗马平救她出来。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女子会出现在突厥人当中,想必经历坎坷。马平内心同情她,却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想到这儿,马平立刻站起身,退后了几步,犹豫道:“你说的那个圣水……真有那么灵?”
女人安静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马平甚至觉得,她好像要发火。
但最终,女人还是耐住了性子,吊着嗓子说:“是啊,你救我出去吧。救我出去,我就把圣水给你。”
马平眼睛一亮。
上了战场,便是生死由天,但他可以接受战死,却不愿意得上怪病,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溃烂而死。
身边的将士大多都是这种看法。
如果“圣水”为真,得到圣水不但救了马平自己,也相当于挽救了几万夏军……那可是天大的功绩,马平很难不心动。
“小娘子,你说话可得算话啊。”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绕着马车转了几圈,希望找到空隙,将女人救出来。
可惜没有找到。
马平又尝试去抬摔碎的梁柱,他本就不算强壮,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却没能撼动木头分毫。
没好气地踹了木头一脚,倒把脚趾踢的生疼。
“好家伙,这什么木头,比生铁还硬、还重!”马平忍不住抱怨。
女人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到底在折腾什么?怎么还不救我出去!”
马平倒是真想帮她,可惜力有未逮,也知她重伤,一个人孤零零的,想必不好过,于是重新蹲下身子,解释道:“小娘子,这马车重的很,我一个人抬不起来。只能委屈你再等等,等我再叫几个人来,一块儿把你救出来。”
马平觉得以“圣水”为由,一定能说动百夫长派人来救这个姑娘。要真能成,大不了大家一块分奖赏呗。
可那女子却不安地尖叫起来:“你不许走!留下来,先让我出去!!”
马平无奈:“我一个人,留下也没用……”
女人根本不听,不管不顾地哭吼着:“骗子!你骗我,不得好死!你要是敢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活该染上‘一日春’,夏军都该一个个烂死,烂成蛆虫!”
马平听了这话可不高兴了,愣了下,没好气道:“嗳,看你像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不讲理啊?我都说了叫人回来救你,还不满意?还骂人不得好死?!!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她这般理直气壮,马平都有点恍惚,难道自个儿欠过她的钱,还是欠她的命?
没那回事呀!
马平冷哼着退后,“你军爷我心肠软,谅你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家,赶紧把咒人的话收回去,爷就当没听见过!”
他这么说,其实还是不忍心抛下这个姑娘,给对方找足了台阶。
可那女子似乎并没听进去,她急速咒骂着什么,语速越来越急,喘息声也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尖锐的冷笑。
马平虽然没见过得疯病的人,但看这情形,猜测多半是那么回事。
搞了半天,这就是个疯子!平白浪费了他那么多时间!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心善,想着女人疯了,对她之前的冒犯也计较不动了。
又多劝了句:“喂,你省省力气吧。如果回程还经过这儿,我看能不能找人救你出来!先告辞了。”
马平转身要走。
谁想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女人冷笑着尖叫:“……你们都不得好死!符清羽,你不得好死!!”
符清羽,那可是大夏皇帝的名讳,就算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提起,都让马平吓得脚下抖了一抖。
这女人真是疯了!要真救了她,不得连累他们所有人被判大不敬之罪。
马平这回彻底不想管她了,迈开步子就走。
匆忙间,听到女人低声呢喃:“……盐集镇……只要杀了药婆婆……夏军都会死,都会死……嘻嘻,嘻嘻……”
“符清羽,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马平听得毛骨悚然,撒开腿,跑了起来。
等他找到自己的队伍,战斗早已结束,虽然歼灭了不少突厥人,却始终没追上那名国师,大家伙兴致都不高。
尤其是领头的步兵校尉,没能如愿捡漏,还折了不少兵,一边啃干粮,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
马平这时候出现,刚好撞到他枪口上。
“喂,你小子他妈跑哪儿去了?”校尉冲马平吼,“这里边每个人,刚才打起来我都看见过,就没见着你!”
他这么一吆喝,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边,连王将军都看向了马平。
马平脑筋转的不够快,被校尉一问,当场愣住,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他没参加刚才的战斗了。
他本想偷偷混回队伍,瞒下关于那个疯女人的一切,如今也不得不从实交代。
马平省去那些冒犯天家的话,也没提自己的色盲症,只说见到一个被困的女子,听她说有一日春的解药,所以多耽搁了会儿——却根本没人相信,王将军听了几句,就摇了摇头,不再看马平了。
那校尉更直接:“马平,弟兄们可都去过那营地,怎么就你看到一个讲汉话的姑娘,还偏巧她能解一日春?可你又说她身边全是染了一日春的尸体……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嘛你?!”
马平还要说话,校尉已经失去耐心,挥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和其他临阵脱逃的人一起送去大营候审。”
马平这下急了,也考虑不了那么周全,慌忙道:“我、我真的见到了呀,你们派个人过去看看,一定能找到那辆马车,和车底下压着的人!”
校尉冷笑:“……还能发现他们得了一日春,是吗?”
马平不解:“对、对啊……”
“那你还想叫人过去!”校尉嗤了声,“有一日春还凑上去,当谁是傻子呀!”
周边的士兵也笑,抓着马平的手掌却分外用力,马平挣脱不开,大叫:“我说的是真话!那个女人真的说有圣水,不会染病!她还……她还……对了,她还说,要是等盐集镇的药婆婆被杀,就没人能治病了!!”
却只换来了不屑的笑声。
到了这个地步,还在编瞎话,这人没救了——马平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内心已然绝望,也放弃了挣扎,任由士兵拖着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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