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丞相杨用为首,许多朝中大臣认为突厥各部分散,不成气候,打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值得苦力远征。但反对的声音都被符铄强力压下,为彰显决心,他将程彦康提拔为大将军,自己则率数万精兵,御驾亲征。
符铄和程彦康都以为胜券在握,毕竟大夏为这一战集结了四十万精兵和充足的补给。
他们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是战前严守消息,诱使敌军深入,然后就可以瓮中捉鳖,先斩匪首,再将残部逐个消灭。
没想到,计划的第一步就出了偏差。
第7章 〇〇七
◎宝缨姑娘可有委屈◎
夏军布好了罗网,严阵以待,突厥人也确实攻破了第一道防线,眼看就要进入夏军的包围圈。
可就在这时,纳喇大王突然拔营,连刚抢来的粮食器物都没带,便头也不回地向北逃窜去。
眼见无法围歼,夏军的应对也很快,程彦康立刻率先锋追出,皇帝也带领中军紧随其后。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
总之,程彦康将那五千骑兵带到了敌后,没追到敌人,却也没有立刻返回,反倒是越走越远,最后彻底和大军失去了联络。
偏不凑巧,符铄坐镇的中军行至十方原,碰到了百年难遇的大雪,军马被冻死大半,既无法向前,也不能立刻撤退。
而早先逃走的纳喇大王重新出现在夏军之后,切断了后方增援的道路。形势立刻对转,设埋伏的人反倒进入了圈套当中。
后来,大军饥寒交迫,苦撑十数日,最后大营被破,几万将士活下来的十不足一,符铄不愿被俘,自刎身亡。
符铄一死,朝中主和派立刻占了上风。战事还没结束,丞相杨用已经下令撤回余部,关闭北境沿线各城城门,并派使臣北上与突厥人和谈。
这样一来,孤军深入的程彦康和五千骑兵再也没可能等到援军,他们在敌后又坚持了六个月,最后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事后,杨用成了力挽狂澜的中兴之臣,将社稷纳为掌中玩物。而程彦康因贪功冒进导致战败,被扣上了“叛国”的罪名。念他本人战死才没有诛灭五族,而是改判为全家流放。
光化十七年,大夏朝数十年之功毁于一役。
那一年,宝缨才七岁,还不大能够理解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周围人的冷眼,连事件的全貌也是之后逐渐拼凑出来的。
入宫的十年,宝缨学会了在夹缝里求生,为了让自己宽心,很少去想往事。
若不是今日符清羽提起,她已经很久没梦到过雁门的狼烟烽火,总在夜里侵扰睡梦的号角,和操练场上永久不绝的兵戈清鸣。
而回忆一旦开了个头,却又像奔涌流水无法止歇,激烈冲刷过去,所经之处全都再度鲜活起来,让她发现自己不是忘了,只是暂时没记起。
十年了,宝缨垂眸,眼角隐约发烫。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亲当然也会犯错,可是父亲会是贪功冒进的人吗?
宝缨摇了摇头。
当年她太小了,除了记忆中宽和的笑颜,她其实对父亲所知甚少,更不懂行军打仗的那些事。
但至少有一点她坚信不疑——父亲不可能叛国。
连哄小女儿入睡时,父亲都总是讲斩杀突厥的故事,有时则说起他年少时和符铄交好的往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背叛他的主君,与夷狄狼狈为奸呢?
要不是杨用……宝缨忽然意识到,无论父亲做没做错,当年他也许本可以拥有自辩的机会。
地龙将房间熏的煦暖如春,她却察觉出了一丝凉意。
……
镇北将军进京,御驾出城相迎,彻夜未归。
宝缨难得清闲,早早回到围房。还没进门,围房窗户突然被推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笑着说:“偷偷求乐寿放我进来的。”
“文竹!”宝缨转惊为喜。
江文竹也是宫女,早年在太皇太后宫里,一直和宝缨要好。江文竹聪颖,尤其擅长算学,十二三岁就被尚功局要去做女使,如今已经是拿正八品薪俸的掌计了。
临近年底,尚功局忙碌,宝缨有些日子没见到文竹了,一进屋就抱上了文竹的胳膊:“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
江文竹清秀的鹅蛋脸上颇有疲态,却温和笑道:“哪有你忙?宝缨,我一直记着你的生辰,只是昨日御花园有宴席,进不来,只能今天给你补过生辰了。”
宝缨抿嘴,本是笑着,眼眶却红了。
文竹挑了挑眉毛,还没想好怎么问,宝缨就冲进她怀里:“文竹,谢谢你!”
人也甜,嗓子也甜,如沐清泉,江文竹觉得心都化了。
她很了解宝缨,看着软绵绵的人,其实一点也不矫情,不爱诉苦,从来只报喜不报忧,所以也不追问,而是把准备好的点心拿出来,两人就着烛光聊了许多闲话。
到了晚上,文竹宿在宝缨这里,并排躺下,宝缨突然拉着文竹的手说:“文竹,我真羡慕你,还有出宫这条路可以走。”
宫女们大体有三条出路:被帝王临幸升为妃嫔的是极少数;有一技之长的会像文竹这样,成为女官或嬷嬷;再不然,大多数人年满二十五虽或是服侍超过十年,都会被放回娘家,自行婚配。
江文竹以良家子入选宫女,现在又有了品级,留在宫里当差亦可,想回家亦可,若回家,宫里还会按年资给一笔嫁妆。
宝缨却不成,顶着叛国之罪,就连天下大赦都轮不上。想走,除非主子额外开恩。
可符清羽连去掖庭都没准,又许下婕妤之位,这个时候再说想要出宫,他不会当真,只会觉得宝缨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身份的鸿沟,注定宝缨无法向他提出这个请求。
文竹默默打量着宝缨,见她不是冲动说气话,小心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这个?……因为陛下要大婚了?你也是太皇太后指定的,新皇后总不至于容不下吧?”
宝缨低声说:“那些还在其次。我昨日看到陛下和杨家小姐站在一起,我竟无法忍受,难以自处……既然留下来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我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文竹沉默了片刻,随后是长长的叹息。
对符清羽的爱慕,宝缨一直藏在心里,哪怕对文竹都没说过。但以文竹的聪慧,想必早猜出一二了。
平心而论,符清羽待宝缨不差,该给的都会给。即使她是罪臣的女儿,符清羽也只偶尔嘴上说说,没有真正迁怒于她。
只是,他待她的好,始终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仁慈怜悯,和珍惜一个物件、宠爱一只小狗没什么分别。
他记不住约定,不在意她说的话,不许她有孕……更不可能同等回应她的爱意。
较起真来,宝缨甚至没有嫉妒杨灵韵的资格,无论从婚约的角度看,还是从地位的角度看。
偏偏宝缨幼时被家人捧在手掌心,即便后来落到尘埃里,仍是放不下自尊,无法满足于仅仅做个忠仆,还在奢望不属于她的情投意合。
还会为求不得而痛苦。
宝缨苦笑:“我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文竹又叹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宝缨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却只是变得更加迷茫,“想离开……又不知怎么走,能去哪儿。”
“若让你家里人求情,放你归家尽孝……”
“不行的。”宝缨立刻否定,“好不容易结束了流放,若他们上书,再掀起旧案,不是要连累祖父和三哥嘛。”
而且她还又一层不便和文竹说的担忧……
宝缨相信三哥会惦记着她,可族中做主的是祖父与其他族老,宝缨自打生下来还从没见过他们,也许族里根本不愿意收留她。
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问过她一句呢。
文竹想了想:“要不……去求那位殿下吧?若她能开口要你,陛下也许会同意吧……”
“那位殿下……”宝缨若有所思,随即又无奈道:“不说那么远的……我现下出不得皇宫,要如何求她?”
文竹想了想,低声说:“快到太皇太后的忌辰了。”
宝缨豁然开朗。
本朝推崇丧仪从简,即便是帝后忌辰也不举行大享,皇帝只是以儿孙礼私下拜祭先人,向来不走礼部,而是由宫里承办。
“若是我说,想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尽孝心……陛下应当不会拒绝。”
文竹抓紧宝缨的手:“对。而长公主殿下的明月庵,就在皇陵附近。”
……
第二天寅正,宫门开启。文竹赶早回尚功局去了。
宝缨想着文竹的点子,越想越觉得可行,心里盘算着要对皇帝和长公主说的话,没注意步子,走进正殿时,差点撞到一个人。
“对不起——”宝缨慌忙道歉,却在看清人脸后讶异道,“叶太医?怎么是你?”
熹微晨光斜射进殿,叶怀钦的眼眸流光溢彩,叫人想起上好的茶色琉璃。
他扶宝缨站稳,然后立刻收回手,礼貌地拱手:“在下是来找宝缨姑娘的。”
宝缨不解:“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怀钦眸光微闪,笑说:“无事就不能找宝缨姑娘了么?”
宝缨愣住。
这才是她第二次见叶怀钦,可对方的语气太过亲切,好像他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少女杏眼灵动如林间小鹿,仿佛随时都会受惊跑掉,却又因着几分好奇姑且留了下来。
叶怀钦咧开嘴:“开玩笑呢。其实是冯医正验过了药方,采纳了在下的意见,所以特来告知宝缨姑娘。”
宝缨这才舒了口气:“劳烦叶太医。陛下……太谨慎,委屈您了。”
没想,听了这话,叶怀钦嘴角的笑意反而渐渐淡去。
宝缨觉察出他的变化:“……怎么?”
叶怀钦眯着眼睛,悠悠道:“伴君如伴虎,御前侍奉多年,要说委屈……宝缨姑娘可有委屈?”
第8章 〇〇八
◎宝缨连怎么对朕好都想不出来◎
宝缨顿感诧异。
在宫闱里待了许多年,宝缨虽秉持着与人为善,但也忌讳交浅言深。
她无意和叶怀钦交心,只敷衍说道:“宝缨衣食性命都仰赖天家,要不是这份差事,连下顿饭在哪里都不晓得,怎么敢说委屈。太医慎言。”
岂料叶怀钦轻轻一笑,收回目光:“宝缨姑娘还不信在下……也罢,只是不要妄自菲薄。”
这人看着举止有度,实际好生古怪,素昧平生,怎么就说到信不信了?
宝缨有些不安,皱起眉头:“不是自谦,实不相瞒,宝缨无亲无故,身无所长,离了皇宫,连大道朝东朝西都弄不清楚,根本没有生存的能力。不像叶太医见多识广,往来庙堂江湖,从容自在,太医就不要拿我取笑了。”
少女稍稍流露出一点脾气,叶怀钦也不以为忤,只是低声重复道:“生存的能力啊……”
叶怀钦微微笑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袖里抽出一卷书册,递到宝缨眼前。
宝缨跟不上他的想法:“这是……《本草经》?”
叶怀钦点头:“昨日回去,在下一直想,姑娘这病况不算多么严重,但日常保养不周,经年累月下来,也会积至沉疴。宫里规矩多,在下也不方便替姑娘调理,便想着姑娘若有兴趣,闲来可以读读医书,了解些许药理,平素饮食起居自己多注意,慢慢把身体养好。”
宝缨很有兴趣,却没有立即接下,反而犹豫道:“叶太医竟想的这么远……可是,我能看懂吗?”
叶怀钦好似料到她会这样问,含笑道:“你先打开来瞧瞧。”
宝缨好奇地掀开书页,突然怔住。
铅字的空隙里,密密麻麻写了很多注释的小字,还有一些简略的图画……
叶怀钦解释说:“这本书是老师给叶某开蒙用的,上面的注释是老师专为幼年叶某所作,宝缨姑娘聪慧,要读懂想必不难。若有疑问,捎话到太医院,在下收到便会回答。”
宝缨想不到他考虑的这般周全,手上书册沉甸甸的,心中疑惑也越来越深:“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合适吗?”
叶怀钦却笑:“书里的内容叶某已经熟记于心,物尽其用总比留着生蠹虫好。再说,老师当年其实更想收个女徒弟,只是机缘巧合留下了叶某,若宝缨姑娘于医道上有进益,也算圆了老师半个心愿。”
不等宝缨推辞,叶怀钦便拱手告别:“在下还有公事,先行一步。”
宝缨目送他离去,眉头微蹙,总觉得叶怀钦是有备而来,引她说出那番话,让她无法拒绝,只能留下《本草经》……但自己只是个低微的宫女,叶怀钦图什么呢?
宝缨翻看着书页,出于谨慎的考量,她或许不该收下,但是……宝缨是个挺好学的人,只是开蒙后不久就发生了光化一役,那之后进宫服侍,虽然什么都会点,但都不深入。
从前在长乐宫还有机会读读闲书,到了宣化殿,皇帝读的任何书、写的任何字都关系重大,总有专人看管,宝缨连边都沾不上。
在符清羽这里她只是个玩物,玩物不需要识文断字、才高八斗,所以便蹉跎掉了许多年华……如今回想,懊悔丛生。
……能学点什么总是好的,哪怕只为了打发内心寂寞。
宝缨不得不承认,叶怀钦这份“礼物”,刚刚好戳在她心窝上。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宝缨摇头,终是将《本草经》收入了怀里。
……
窗外一只寒鸦掠过,两声聒噪啼鸣。
宝缨猛然听到,心脏突突跳了几下,这才从书卷上抬起头来。
倦鸟归巢,已是日迫黄昏。
做完日常的活计,午后宝缨回到围屋,翻看起叶怀钦给她的《本草经》。初次接触药石之道,虽是启蒙打根基的读本,宝缨也看得很慢。
这倒激起些不服输的心气,宝缨边读边记下疑惑之处,整幅心神都投入进去,连吃饭也只匆匆塞了几口,丝毫没注意到天色渐晚。
已经暗到快要看不清字迹了,宝缨刚点了灯,便遥遥听见御驾返回。
过了半晌,小太监打着灯笼过来,叫宝缨去殿上侍奉。
宝缨正凝眉看着一段文字,听到传召,第一个反应竟是称病推辞。
然而立刻想到,太皇太后忌辰在腊月初一,再不求符清羽,万一人选定下,她这借口就用不得了。
只好悻悻放下书册,整理形容,跟着过去寝殿。
皇帝已然沐浴完毕,一袭素色寝衣,墨发随意束在脑后,现出少见的慵懒,乌云叠鬓虽是给好女的形容,用在这处似乎也很贴切。
与之相对的,他神情一丝不苟,专注看着手中奏表,看到宝缨进来,只微微抬眼一瞥——
目光却没能立刻收回。
小宫女气色不错,不似那天病恹恹的,只是眼神飘忽,而且居然还是白日里那身宫女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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