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你竟在我背后大嚼舌根!”
正在此时,一道略带羞恼的声音响起。
涂萝闻声望去——
高高的竹林上,一只通体雪白的雄鹤单脚矗立。
雄鹤双目紧闭,脸上似有高傲不耐之色:
“你不是快要做剑尊夫人了,来我们这种小地方做什么?”
水玉咂咂嘴,“好浓的酸味啊!”
信谦瞬间睁开眼,不满地瞪着她:“胡说八道!”
他一转身,便化成人形,出现在涂萝面前。
一阵风拂过,竹影绰约,竹叶发出沙沙声。
涂萝乖乖站着,任他打量自己。
她虽然堕妖,样子却与从前一般无二。
只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信谦似乎得了什么安慰,又仿佛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神色变得半是讽刺、半是笃信:
“超尘拔俗的剑尊大人,对你不好吗?”
他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原我以为,你做了剑尊夫人,便是飞黄腾达了!应当是金镶玉裹、穿花纳锦的,怎地瞧你这模样,竟还不如从前?”
这话便是纯粹的酸了。
云鼎山的修士们都是苦修,虽道法高强,却不讲究衣食奢靡,大部分银子都花销在铸剑养剑、以及灵器丹药上。
因此吃穿用度,便追求朴实耐用。
锦衣华服,是不大可能的。
涂萝知晓他的心思,便不反驳,只开门见山道:
“信谦,你为何不肯送我的信?”
若只是他一人不肯便罢了,他还撺掇旁的鸟类,集体孤立她。
竟还放出了“凡是涂萝的信件都不收”的狠话。
闻言,那只雄白鹤扇了扇翅膀。
本就狭长的眼睛越是眯成一条缝,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
“既然你都堕妖了,那便非我妖族,不送你的信,不是理所当然吗?”
涂萝原本还想好好与他商量,听他这般话,心中也隐隐有些怒气:
“当时我们一起创立飞流信宗时,可从未说过这般言论,按照我宗宗旨,应当是有客无类,如今我还未将宗令交出去,你就这般对我,信谦,你当真是因为我堕妖而不满、还是对我有私怨在故意排挤?”
她初初到云鼎山历练时,没有什么朋友。
后来认识了信谦,也与云鼎山一众鸟类结识。
他们共同修炼,契若金兰。
只是云鼎山的小妖怪一向过得战战兢兢,生活迫窘。
但这里地势便利,四通八达,涂萝便琢磨出个中商机,创立飞流信宗,在妖界中发展成一带商门,也算是小地区的财主首富了。
后来她遇到祁渡,堕了妖。
是有将飞流信宗交给信谦的打算,可信谦却对她逐渐生出怨念。
信谦听了这话,像是被踩了痛脚。
他扇了扇翅膀,卷起一阵气流,厉声道:“你放弃了妖身,便是放弃了飞流信宗!”
“满口胡言!飞流信宗是我一手创立,即便是你如今一方富妖的身份,也是有我的一份功劳!堕妖与否是我的个人选择,岂有你来剥夺我的道理?”
信谦被她说得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的白毛竖起,狭长的眼珠被怒火染红,仰天长啸一声——
竹林的鸟兽顷刻间聚齐。
一窝蜂盘桓在这一方小小天地,将涂萝围了个水泄不通。
水玉大感不好,着急道:“信谦,你这是要干什么?”
“既然涂萝对我的决定有如此大的不满,那便用最直接的方式来决定对错好了!”
话落,那些鸟类便都振翅起来。
山林呼啸,羽翼拍打气流,卷起无数狂风——
涂萝脸色凝重,对水玉道:“你先出去,我来迎战。”
“可你如今是凡人之躯……”
水玉担心道:“你不敌他们的!”
“无妨。”
涂萝冷下声来,“他们无非也就是看我没了妖力,若不应战,也是同样被嘲笑打压的结局,不如豁了出去——”
她话音刚落,那些鸟类便越发士气高涨。
尖锐的鸣叫声响彻竹林——
正在此时,天边却突然聚起乌云,隐隐有压抑的雷光在其中翻涌。
整个林子的人都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压迫感,好似风雨欲来。
涂萝心头压上厚重的预感。
果不其然,一阵料峭冷意袭来过来,便看到那乌黑云团中疾驰而来的昼白亮光——
墨发三千,矗立眼前。
祁渡一袭白衣胜雪,声线高悬如皎月,漠然而立。
他道:“涂萝,到我身后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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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情
◎“……想你想得厉害,所以消瘦了。”◎
流光瞬息,露往霜来。
涂萝一瞬不瞬看着面前的男人,才想起自己已然有数月有余不曾见到他。
原来已有数月光阴了。
一袭白衣,缓带轻裘。
祁渡左手执剑,右手画符,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眼前是白衣公子、迷乱飞光,此情此景,有种乱世轮回的熟悉感。
让涂萝恍然想起他们的初见——
一年前,她还是只刚会化形的兔精。
从七宙之脐的荒界而来,头一遭来到云鼎山这种地方,难免生疏。
云鼎山的修士,都是七宙中修道之人的佼佼者。
强者自有傲气,便不太瞧得起一般小妖小怪。
因此云鼎山脚的小妖们,只要平时低调着些,躲着点,便不会惹祸上身。
涂萝初来此地时,不懂规矩。
以为山脚下的灵泉灵果,都是可见即可用,却没想到惹上了当时的地盘老大——赤蛇王。
这些妖怪在云鼎山的道士面前,都是不敢多言的。
但他们之中,却依然有着统领他们的头头。
赤蛇王因着修炼时间最长,又是这云鼎山土生土长的蛇,便霸占了大部分利于修行的资源。
他生性霸道,不肯分享,其他众妖只能在他身后捡剩下的。
涂萝从小长在荒界。
那里离这里十万八千远,她所在的不帝山,也是座灵气充沛的好去处。
只是不帝山位于四大荒地最中间,周围还有瘴潭围绕,进出都十分困难,因此七宙很少知道不帝山的。
不帝山不像云鼎山这般阶级分明,他们那里只有一个老大——
那就是涂萝的师父。
只不过她的师父也不会随意欺负山中的小妖精。
他只顾自己修炼,极少管旁人的闲事,山里的妖怪精灵们,都是想干什么干什么,偶尔主持一下小妖们的矛盾。
涂萝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规矩。
还以为处处都和不帝山一样,百无禁忌。
于是,她不小心吃了赤蛇王盯了上百年的祝余果。
云鼎山是七宙种公认的宝地,盛产各种灵物。
在别的地方难得一见的祝余,在云鼎山却是随处可见。
人食祝余,便能数月不感到饥饿;妖物食祝余,便能很快增长灵力。
修士们也尝在收获季节,采摘成熟的祝余果,以助那些暂时定力不够、无法忍受饥饿的修士们度过前期的修行期。
但祝余成熟周期长,百年才能采摘入口,倘若吃了不成熟的祝余果,功效也会大打折扣。
所以在云鼎山的修士们采摘完之后,留给妖怪精灵们的,便不多了。
寻常小怪是没有资格品尝这么高端的食物的。
但涂萝懵里懵懂,就几乎吃了一树的祝余。
吃不完的,还带回去分给了她那些新交的朋友们。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偷吃我的宝贝!”
赤蛇王找上门来的时候,涂萝正吃得饱饱的,有些懒倦地躺在她的兔子窝里。
听到洞外气急败坏的叫嚣——
她还以为是旁的什么小妖怪们打起来了,不想凑这个热闹,翻了个身,继续睡。
直到赤蛇王冲到她的兔子窝,一口赤色蛇火烧了她的兔子尾巴,她才嗷嗷地捂着冒烟的屁股冲了出来:
“这位蛇大哥,我又没有惹你,你平白无故烧我做什么?”
赤蛇王很是愤怒,长长的蛇身从兔子洞溜了出来,随即支楞起身,膨胀变大,立在涂萝面前,快要遮天蔽日。
“小小兔妖,竟也敢与我抢食祝余!我看你是活腻了!”
涂萝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吃了这祝余果惹的祸。
她当时才刚会化形,有种不那么怕死的莽撞:
“蛇大哥,这果子也没有写你的名字呀!为何你吃得,我却吃不得?”
“住嘴!”
赤蛇王越发愤怒,本就绛红色的竖瞳,顿时便像燃了火一样,“你不过是小小兔妖,岂能与我相提并论?我一口蛇火便能烧死你!”
涂萝见他非要与自己决一死战,也没办法,只能应战。
“我无意与你缠斗,可以如此步步紧逼,我也没得办法了……”
她在不帝山是打架之王,是荒界最凶狠的一只兔子。
但她败在年纪太轻、修行时间不够。
在绝对的灵气累积面前,她就算再会打架,也敌不过赤蛇王的本命蛇火。
终于,她被追到一片竹林。
赤蛇王已然献出真身,浑身赤红,“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没想到,你一个小小兔妖,竟然能接我这么多招!”
是他小看了她。
这只不过几百岁的小兔妖,竟然还有些实力。
若是潜心修炼,等到他这个岁数,定然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他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涂萝惊恐地发现,这条来者不善的赤蛇王,似乎真的想要吃掉她!
她在不帝山的时候,虽然常跟别的妖怪打架,但都不危及性命,点到为止。
再加上总有个大妖怪师父来兜底,她便从不觉得自己有丧命的可能。
但当这条大蛇的蛇信子都吐到她脸上时,她才真切地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难道她头一遭出山历练,就要命丧蛇口了吗?
就在那条大蛇企图吞吃她时,骤然白光一闪,一道剑光便斩开了空气,凌冽而来。
“啊!”
赤蛇王痛苦地呜咽了一声,骤然卸了力道。
涂萝周身一松,便从空中坠落。
剧烈的悬空感让她瞬间变回了兔身,她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影从空中疾驰而下,转瞬便接住了她。
手中长剑发出震鸣的声音,缓缓落了地。
衣白胜雪,身如玉树。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身侧男人,心跳如雷。
心脏的地方好像又藏了一只兔子,蹦跶得厉害。
从不帝山出来之后,她就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了。
眉目清致绝伦,仿佛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薄雪,疏离冷傲。
他的剑亦如他本人,孤傲锃鸣,惹了一地的霜尘。
涂萝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神清骨秀,眼前一片迷乱飞光。
他真好看。
他将她稳稳护在身后,便飞身与那赤蛇王打斗。
说是打斗也不恰当,他的实力明显远在蛇王之上,三两招便命中了赤蛇王的七寸。
蛇身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威武,委委屈屈地盘旋在草地上。
“小蛇无意冒犯剑尊,恳请剑尊放小蛇一条生路!”
涂萝闻言,便看向了那个白衣男人。
但见他面容不改,只拿出一个葫芦样式的器物,用器口对着那赤蛇王,冷峻地吐出一个字:
“禁。”
那赤蛇王便瞬间惨叫扭曲,在地上盘旋成一条不足指尖大小的小蛇,被收进了那葫芦样式的玩意之中。
涂萝吓了一跳,忙往后躲,“你、你是……”
“祁渡。”
男人简短地报了名字,往她身后扫了一眼,“你尾巴着了。”
涂萝:“……啊?”
身后某处突然传来灼烧的疼痛,她这才想起自己屁股后头还烧着。
一缕缕黑烟冒了出来。
涂萝尾巴是痛的,脸是红的,“你你你、不许看……”
她慌不择言,连这话都说得出口。
立刻羞得转过身去,不愿面对他。
可一转身,她那冒烟的屁股就对着他了,她又慌忙转过身来——
“敢问这附近有没有小河小溪?小、小水坑也行啊……”
祁渡微微蹙眉,“蛇火性阴,不能用水灭。”
他手指捏诀,让她别动。
很快,她尾巴上的火便灭了。
涂萝陡然松了口气。
她摸了摸尾巴上的毛,好在还剩了几根,不至于十分露怯。
她捂着那片,踱到祁渡面前,“我叫涂萝……”
“祁渡,谢谢你救我。”
自那以后,涂萝便常常跟着他。
她差点失去了尾巴。
祁渡倒是多了一条小尾巴。
……
回忆到这里,涂萝更觉得面前这幕,太像曾经的初见。
当然,是没有什么打斗环节的。
祁渡南游归来之后,仿佛更强了。
那些聚众的鸟妖,压根没有还手的余地,便通通被收进了那个葫芦样式的器物里。
涂萝骤然回过神来,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就看到刚才还肆意叫嚣的信谦,转眼便没了身影。
就连一旁看戏的水玉也是,一同被收进了葫芦中。
“祁渡,你把水玉给放出来!”
她清醒过来,拉着祁渡的衣摆,“他们有的只是看戏、有的也只是奉命行事,喝退他们便好了,何至于……”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你再打架?”
祁渡收起器物,蹙起眉头,视线落在她身上,“南游前,我再三叮嘱你,要注意你现在的体质,不要过分耗损,你好好待在离火屋,又是怎么跟这群小妖起冲突的?”
涂萝还没来得及消化他提前回来的喜悦、没有消解数月相思的苦楚,就被他蒙头盖脸一阵数落。
她松开手,难免有些心虚,“你别当着大伙的面训我,回去说不行吗……”
那葫芦内别有洞天。
据说里面的妖物都是犯过事的,要接受剑宗的惩罚。
说不定就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呢?
祁渡瞥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指尖捏诀,唤来飞剑,便带着她回了离火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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