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他听说儿子当了官还娶了媳妇,他就从塞北一路乞讨到盛京,哪知到京了又听人说儿子去了外地就任,他又一路乞讨去寻亲,谁料好不容易到了广安儿子又去了珞岭,等他步行到珞岭,儿子又回盛京了,兜兜转转,他在路上蹉跎了好几年。
眼下好不容易找到儿子,没想到儿媳妇居然是这个女人,可能是儿子因为这女人跟他闹翻了的缘故,如今再会,他总觉得自己矮了眼前的女人一头。
司寇彦华知道自己日后就是个老太爷了,为了避债四处逃窜说出来伤颜面,只好支吾道:“我……去外地探亲了,没想到碰到了麻烦,一路辗转,就过了这么些年。”
栾芾借着广袖和蝉衣的遮掩,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成功逼出了泪意:“那您当初为何不辞而别?慕白找了这么些年都没有音讯,还以为您……以为您……”
她数次哽咽,举起广袖掩面,情难自禁地低声呜咽。
围观的人顿时觉得乏味了,先前见老头又是撒泼打滚又是言辞凿凿,还以为吃到了“天下第一才子多年弃父不顾”的惊天大瓜,现在看来是这老头有错在先,真是无趣。
司寇彦华被他们不屑的嘘了几声,顿时老脸挂不住了,心虚的对儿媳道:“我……我饿了,快让我进去吃些东西!”
栾芾像是才想起来安顿他,拭了拭眼角,上前搀扶:“父亲,快请进。”
路人砸了咂嘴,失望的向四面八方散开,司寇宅邸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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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雾里照探花12 ┃燕尔弥长
司寇青散职回来听闻了认亲的始末,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立即去见司寇彦华,晚饭席中,梳洗过后穿着华服的司寇彦华话里话外的嫌弃膳食朴素。
他们夫妻俩在广安都茂过惯了清贫的日子,回了盛京不喜食前方丈,平日只食一荤二素,今晚为了庆贺司寇彦华归家,她特地吩咐厨房多加了一道鸽子汤。
司寇青在朝上受了不少蒋家的气,听了他的抱怨,筷子重重一搁,面色不愉的甩袖离席。
“月见已将厢房收拾妥当,父亲舟车劳顿,用完膳好生歇息。”栾芾匆匆说完,起身追了过去。
书房里,司寇青颓然静坐,案上摆放着折叠得方正的一袭青衣,十多年过去,棉麻布料变得又破又旧。
她轻手轻脚地合上门,默默走到他身后,揉捏他僵硬的肩窝。
良久之后,他从哀思里抽回神,怅然深叹:“我母亲家境贫寒,未满十四就被继母当街卖给青楼,彼时我祖父刚回扶郢,路过见她十分不情愿,花三两银子从龟公手里把她买了下来,她一开始是在祖宅做仆役,某一日我父亲醉酒胡来,祖父就做主让他们二人成了亲。”
栾芾不轻不重的给他按摩,静静聆听。
“母亲刚怀了我,祖父就抱病与世长辞,从此无人压得住纨绔的父亲,他整日流连于赌坊酒肆,眠花宿柳夜夜笙歌。我满三个月时,他才肯回家里来看一眼,那日天色幽青,我的名字便这么来了。”
司寇神色凄楚,情难自禁地紧紧捏住布料的边角,手指节骨根根泛白。
“我四岁那年,家里的钱财彻底被那个男人掏空了,不时有面目可怖的人上门讨债,我母亲只能边带我躲避,边以女红维持生计,为了给我凑齐脩金,她几次劳累过度昏迷不醒。即便如此,我母亲的药钱常常会不翼而飞……那时我不敢相信,那样一个人面兽心的男人,竟会是我的父亲。”
栾芾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前仿佛出现了年纪小小的他无助的样子,心里一片酸楚,他是怀着对皇家和父亲的怨恨长大的,如果不是司寇母教导有方,他现在不是成了报社份子,就是像应九那样放荡不羁。
司寇青握上她的手,拉着她坐到他的双膝上,声音低而沉。
“世人愚昧盲从,不会细究根底,纵然我有千般怨言,也不能和他断绝关系。府里多养一人倒是没所谓,只是怕他又去作乱,苦了你随我一起收拾残局。”
他身世悲惨,仕途坎坷,恃才所生的傲气却让他表面看起来无懈可击,他生来二十七年载,仅有的三次表露颓唐,都是在她的面前展现。
栾芾的心揪作一团,她伸手,在他后颈交缠,语气笃定:“你是我的丈夫,也是我唯一的知己,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惧任何困苦。”
司寇青垂首,和她额抵额,沉重的心绪飞散,丝丝温暖从耳钻入心,滋润了心里的枯木萎枝。
“我自幼起誓,若将来不能给予后代安稳,宁愿我族绝后,也不忍他们像我这般,来这世间受苦。”
她枕在他颈侧,柔声轻问:“你觉得,你如今做到了吗?”
“或许。”司寇青搂紧她,烫人的手自裙底探入,嗓喉喑哑,“我能确定的是,有你在,什么苦都是蜜馅的。”
她将脸深深埋入他怀里,掩去颊上娇红。
二人宿在书房,颠鸾倒凤,燕尔弥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许是司寇青的怨气太明显,司寇彦华老老实实的在府里吃了睡睡了吃,没有如他们设想中的那样外出兴风作浪。
七月末,书院扩建完工,塾师们的培训也到了尾声,栾芾开了次全员会议,敲定了开院日期,宣布了各塾师的职位。
书院里目前总共有十一位塾师,李自铭德高望重,被她拜为山长,职权相当于校长。
萧潜为人严声厉色,她授予他监院一职,形同副校长。
吴彬蔚任男子部堂长,聂文茵任女子部堂长,也就是男女分部教导主任般的存在。
剩下的六艺授师,就按照之前司寇青给她的名单定下来。
至于栾芾自己,塾师们和她相处久了也就看出她胸无点墨了,所以她也不托大,平时管管学院的建设、做做后勤的工作,更多的是作为决策者和精神领袖般的存在。
八月初八,暑退,青鸾书院敲锣打鼓举行开院仪式,塾师们翘首以盼。
由于先前广聘名士的宣传效果,加上李自铭和司寇青的名气,当天不少学子携笈囊而来,在门口排起长队登记身份、交脩金、领青衿,学子们在寝楼放置行礼后,便到讲堂行拜师礼,净手净心,击鼓明智。
上百位学子中,仅有两名女子。
青鸾学院每年设有男女各两个贫困生名额,需寒窗学子上门报名,核查入选后则学费全免。这两个女孩子,就是经过重重考核被选中的那两个贫困生,她们报的是艺班。
凭良心说,青鸾书院收的脩金不高,甚至比其他书院少收一成,伙食费也不贵,即使如此,在重男轻女的时代里,还是没有人家愿意花钱培养女儿。
栾芾望着空荡荡的石板路,失望地叹了口气,觉得任重而道远。
聂文茵行到她身旁,心情同样复杂,她幼年丧母,父亲是一名教书先生,自启蒙起,父亲就让她每日和其他学子坐堂念书,一念就到了她十六,也就是父亲病逝那年。
她是幸运的,若不是父亲怜爱,她今日就和其他女子一样目不识丁。
她也是不幸的,女子即便有了学识也不能考取功名,她满腹经纶,却也只能和其他女子一样,听从父亲的遗愿嫁给他定好的门生,然后成为糟糠之妻,最终被宠妾灭妻的丈夫扫地出门。
她曾绝望的想寻死,没想到青鸾书院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让她的学识有了用武之地,她和东家一样,期盼着青鸾书院能给更多的女子创造机遇。
聂文茵不擅长安慰人,嚅嗫片刻,才略带紧张地开口:“咱们书院首年开授就有如此多的学子,已是吉星高照,来年口碑传出去,自会有女学子上门求学。”
栾芾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期望落空不免感到失落,哪怕是只有一户人家愿意供养女儿读书,她都觉得自己的付出有了意义。
算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顾好当前才是最要紧的。
她对聂文茵行了一礼:“我诠才末学,女子部就拜托文茵姐姐了。”
“东家客气了。”聂文茵拘谨的还礼。
“姐姐已不是昔日粮铺掌柜,该改口了。”
“是,东……”聂文茵顿了顿,话音一转,“院长。”
栾芾笑着点头,余光瞥见一个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了书院门口,她和聂文茵对视一眼,往前去一探究竟。
车帘被掀开,一位留着短须、身穿紫袍的中年男子下车来,用眼角扫视她们二人。
她行了一礼,微微一笑:“我乃院长李栾芾,阁下远道而来,可是替家里人来询问入学一事?”
男子不苟言笑,倨傲地抬高下巴:“怎么,若非求学,就不能看看你们书院吗?”
栾芾看出来了,他多半是来找茬的。
她笑意不减,侧身让路:“是我失言了,阁下请便。”
书院里还在行拜师礼,学子摩肩接踵的占满了讲堂,男子的步伐并未停歇,他挥退了旁人,越过讲堂自行乱逛。
栾芾本来也不想管,不过书院扩建后,多了好几个亭阁,眼看那男子在东南角转来转去似迷了道,她只好上前,亲自带着他走过书院的每一个角落。
进到藏书阁,男子嫌弃里头的书本看似多如牛毛,实则种类太杂,与四书五经沾边的书籍过少,还质疑不入流的话本也配搁上书架。
栾芾回曰:真正的博览群书不应止于阅遍正统书经,学子们课余看些绘有奇花异草的录本跟记载奇闻趣事的话本也无可厚非,他们解乏的同时还能增长见识陶冶情操,她觉得甚好。
路过厨房,看到厨子们在准备各地的特色饭食,男子不满的表示学子应该清修,不该放纵他们的口腹之欲,影响了他们求学的心志。
她又回: 能被一粥一饭左右意志的人,即便清修学成了,将来也不能克服各种各样的诱惑。
路过花园,男子又各种挑刺,她回复这个杠精回得嘴皮都要起泡了。
半个时辰后,二人再次绕回正堂,拜师仪式已毕,学子们正三三两两的自行熟悉学院。
李自铭看到他们二人走在一块,表情微妙,他走过来,对男子拱手:“祭酒,有失远迎。”
栾芾的表情立时也变得微妙。
国子监祭酒,也就是国立学校的校长,这位大爷不仅跑到她这个私立学校来看热闹了,全程还各种嘲讽,而且这位祭酒大人姓蒋,他五年前顶替了李自铭成为国子监主簿,去年升为祭酒。
蒋蕴藉负手而立,朝他颔首:“听闻自铭兄在此授业,我还道自铭兄无欲无求,不喜沾染是非,现今看来,是我错估自铭兄了。”
李自铭淡淡地道:“我无心功名,在此舌耕,不过是腹中二两墨水尚带余温,谈不上让祭酒高估还是低看。”
栾芾看情势不对,笑着打圆场:“祭酒大人有所不知,先生淡泊宁静,是我三顾茅庐惹得先生烦不胜烦,且我院莘莘学子仰慕先生才学,先生慈善,不忍拂却,这才让我请出山来了。”
蒋蕴藉没接话,面无表情的招手,随从立刻牵马车过来。
“时辰不早,多有打搅,告辞。”
他踏上马车,一刻都不肯多待,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书院。
这人从头到尾都没给过他们好脸色,栾芾转头看李自铭,想着要不要安慰他,就见李自铭反安慰过来,说了一句“他那个人就是这副臭脾气”,还让她不必介怀。
晚上,她欲向司寇青吐槽今天的事情,回到家里的第一时间收到了他被封为中书舍人的消息,并且八月十五有宫宴,她身为正三品官眷,可以入宫参宴。
她本来还怄着一股气来着,听到他升官的消息,气反倒消了。
怪不得堂堂国子监祭酒要来为难她一个弱女子,原来是司寇青要飞升了,他们拦不住,只能找到她这里来撒气。
司寇青脱下官服,见她只顾在那儿笑,漫不经心地问:“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她接过他的衣服,再递给蝉衣,笑意仍止不住。
“你呀——”司寇青点了下她的眉心,无奈又宠溺地叹息,“勾了我的好奇心又不肯说。”
栾芾不想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给他添堵,抱着他的胳膊,在他耳畔吹了口气,悄声引诱:“睡前你若还记得,我再一一告诉你。”
司寇青捉住她的手,二话不说拉着她往卧房走。
二人不是新婚胜似新婚,当晚房纬中又是春宵苦短,恨夜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
中书舍人形同副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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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雾里照探花13 ┃莫不是男二
书院渐渐步入正轨,就算有什么困难,在栾芾出面之前,萧潜已经尽职尽责的化解了,她每次去书院,看到的是师生融洽,入耳的是朗朗书声。
至于家里,除了司寇彦华常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月见和蝉衣,让两个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以外,还算风平浪静。
八月十五当日,宫宴定在酉时举行,依照惯例,皇帝跟文武百官在前殿畅饮,皇后率官眷在后宫欢庆。
栾芾梳着堕马髻,发间别着珠钗和金步摇,耳上是一对点翠长环,腰佩墨玉禁步,最后穿上三品夫人的礼服——绣着大朵芍药的浅绯色长袍。
司寇青节节高升,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入宫参加国宴,早就学好了宫廷礼仪,因此并不怎么紧张。
申正时分,她带着蝉衣和月见登上了马车,须臾就到了森严壁垒的宫门前,出示腰牌表明身份后,还得下车跟其他夫人一起排队等待检查。
经过三道宫门的重重检验,到达开宴的景怡宫时,恰好到酉时。
栾芾在内侍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左手边是一溜的一品官、二品官、侯爵、郡王的夫人,碍于场合不好行礼,她朝她们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她右手边是品级比她低的夫人,紧挨着她的就是那位娇娇柔柔的傅夫人,傅梓洲前些日子被天子加官为龙图阁学士,从三品。
栾芾和她互换了微笑,静坐等候。
酉时一刻,头戴凤冠、身披深青色朝服的皇后入殿,栾芾跟随命妇们跪地请安,然后被一道温和的声音唤起身。
她的位置在中段,隔着众多宫女和太监,看不太清楚这位娘娘的面容,只能通过听声音估摸着这位娘娘应该有四五十了。
皇后说了近一刻钟的祝词后,宴会才正式开始。
一碟碟、一碗碗的菜肴被陆续传上桌,十数位身着舞衣彩带的女子踩着莲步进殿,一时之间,罩食揭,丝竹起,美人婆娑曼舞,衣袂彩带飘飞,煞是唯美。
歌姬们跳的是栾芾没见过的舞蹈,时而柔美,时而刚健;乐师们拿的是她没见过的乐器,吹奏着她没听过的曲调,鼓乐齐鸣,洋洋盈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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