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活基本上是女人一天男人一天,女人们矮一点,可以把低处的果实都捡齐全,树上太高的就留给会爬树的男人们。
可是那天下山后妇女主任点命,发现少了三个女人,一问,其中就有康家媳妇儿和另外两个比较莽的婶子。
那两个婶子就不用说,胆子大,做事莽撞,干活不要命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没那么担心,可康家媳妇儿不一样,她刚出月子没太久,人又长得瘦弱,在山里不说遇上狼,就是遇上野狗,怕也是难回来。
妇女主任不敢瞒报这个事情,让其他妇女同志回家后立马去找家属,询问康家媳妇儿是否回家,当时妇女主任还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可能是康家媳妇儿不舒服先回去了呢?
结果康家男主人说没回来,妇女主任当即重视起来,上报组织巡山队伍,去找人。
组织队伍需要时间的,康家男主人给孩子喂过饭之后坐不住了,拜托了一个关系比较好的邻居奶奶,就先去了山里找媳妇儿。
那一年,马全宝还不是主任,他就是个档案登记员,父亲给他安排的闲职,要是没有太大的过错,将来就可以继承父亲的位置,组织巡山队的时候马全宝本来不想去的,但是柳招娣在家劝他去一下。
因为柳招娣工位就在康家媳妇儿附近,看见过几次别的男人对她说些不要脸的话。
“说真的,他们有权有势,咱们也不能举报他们犯流氓罪,可是康家媳妇儿刚生了孩子,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可是要命的,咱们就当换个心安,你去一趟,不管见不见着人,都算是帮过忙了。”柳招娣怜悯对方的遭遇,可是自己又不能做什么,只能劝马全宝出门找找人。
马全宝一向惯着柳招娣,她一说,想着自己反正没事,就让父母在家看顾好柳招娣,自己出门追上巡山队。
巡山队都是男人,只有妇女联合会出了几个委员一块陪同,毕竟是寻找失踪女性,都是男性的话,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容易说不清楚。
上山后巡山队先按照白天妇女们的采集路线走过去,同时喊着康家媳妇儿的名字跟别称,希望她回应一声,有回应就能说明人没死。
可是找了好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大家聚着昏黄的手电筒,完全就是在抹黑找,还是没找到。
有人觉得不太安全,就跟领头的主任建议说白天再找,不然这么漫无目的地乱走,又看不清路,说不定找到天亮也找不到人。
主任有些犹豫:“可是如果等一晚上,万一发生了意外,死人了怎么办?大家辛苦点,妇女同志是我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乡亲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少一个,她肯定走不了太远的,再找找。”
然后巡山队就这么找了一晚上,天亮后众人实在走不动了,就回头先休息休息,打算吃过饭再继续找。
到了山下后主任去询问留守的妇女委员,说是失踪的两个婶子自己在天黑后回来了,就是康家夫妻双双失踪,都没回来。
原本只是一个,现在成了两个,没得说了,只能继续上山找。
主任再次组织了巡山队上山,人员有替换,马全宝年轻精力足,回家吃过饭又跑过来了,他找了一晚上,那股子轴劲上来了,还真想找到人不可。
天亮找人就容易许多,走过的路不会重新走,巡山队翻遍了这片林子,硬是没找出点痕迹来,主任跟妇女委员商量了一下,决定接着往瀑布那头找,因为这座山四面,人只要不傻,都不会往上游走,那头路陡又荒芜,没有人烟,就是遇上人拐子,走那边都得累死饿死。
而河对面直走依旧属于镇子,可以联系上的,那头说没见过人过去,就只剩下瀑布那边了。
巡山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往瀑布方向走,在到瀑布前的木桥附近,找到一些散落的毛栗。
林子里的树木生长都是有规律的,这边没毛栗,既然掉在这,说明昨天有人路过的时候掉在下来的,巡山队看到了希望,继续顺着瀑布走。
一群人来到瀑布底下,路上找到不少毛栗,一路顺着河边走,几乎走出镇子了,终于在一个河流分叉的山谷里,找到了康家夫妻,可是,他们一个没有头,一个没有四肢,死状惨烈。
看到这个场景的巡山队员,没有一个不吐的,有些人都吐不出东西了还在干呕,完全不敢回头看。
大家都是普通人,从没见过这个场景,宰杀家畜的时候都是直接一刀杀死,或者吊死,根本不会这么残忍地杀害,宰杀跟虐杀,完全是两回事,更何况,那是人啊。
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分成一块块的摆在眼前,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陆陆续续吐了十几分钟,马全宝实在吐不出来了,背对着山谷想去问主任怎么办,偏头去找主任的时候感觉眼睛被闪了一下,他下意识去看,猛地又看见了两具尸体,要不是没东西吐了,他还得呕个十几分钟。
马全宝忍住反胃的感觉,扫了一眼尸体周围,发现闪到他眼睛的是一个扣子,于是大着胆子慢慢挪过去,凑近了才发现,不是衣服扣子,是政府制服肩章上用来固定的免缝扣。
第20章
作为就在政府上班的人, 马全宝对这种免缝扣可太熟悉了。
政府发的制服一共有两种肩章,一种是软肩章,直接套进制服肩膀上的带子就可以挂好, 还有一种是硬肩章, 得用别的硬扣子固定位置, 有时候为了美观统一, 正经场面时基本都用这种免缝扣固定硬肩章。
从免缝扣的制式和磨损程度来看, 这就是个新扣子, 可康家夫妻都不是公职人员, 没有制服的,他们死亡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个扣子呢?
马全宝年轻时候傻啊, 看到这东西也没去想背后可能有什么隐情, 直接拿着就去找到带队的主任,说:“主任, 我捡到个扣子欸你看看,会不会是杀了他们的人掉在这的?”
主任正蹲在河边就河水漱口, 站不起来, 腿软,干脆招呼马全宝到自己身边来:“小马, 你过来, 我腿软了……”
于是马全宝就拿着那颗闪亮的免缝扣穿过巡山队,路过的人都看到了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等走到主任身边,马全宝把扣子递给他看:“这个,就是扣我们肩章的东西吧?不是只有公职人员有吗?”
主任就着衣服擦干净手,接过看了下, 脸色微变:“确实是从厂里出去的,可是这个……难道凶手还真在政府里?那他杀了人, 我们平时得罪他的话……”
镇上的主任职务很繁琐,跟后来马全宝日常做的事情差不多,就管理一下镇上的款项流水、政府的日常采购等,这制服从定制到出厂乃至发到每一个公职人员手中,都经过主任的手,他不会认错的。
一年中政府会发两次衣服,春末一次夏装,秋初一次冬装,镇子不富裕,并不是每年都发,不过今年因为镇长之前想办法建好的厂子正式开工,所以主任报了一次新冬装,刚发没多久。
而马全宝捡到这个扣子,看磨损程度,就算是摔在地上了,看起来还有八成新,这肯定是新出厂的扣子。
主任被吓到了:“我敢保证,这肯定是我刚发下去的冬装扣子,这批货我从五六月的时候就在盯,就是一块布我都认得出来,不会错的!”
其他巡山队员被主任的话吓到了,顿时每个人都警惕地防备着其他人,如果主任说的话没错,那凶手肯定是在政府里,刚好这个队伍里大半都是政府的人,谁知道凶手会不会就在身边?
万一他现在就是巡山队的一员,以防别人怀疑他,那等事情结束后,他会不会反过来杀人灭口呢?
马全宝有些害怕地扫了一圈周围的人,他拍拍主任的肩膀:“主任,你说太大声了……”
“……”主任愣了一下,随后把扣子捏紧收进兜里,回头干笑,“这个……一个扣子罢了,算不上什么证据,这样大家看自己意愿,分成两批人,对半分,一半回去找派出所的过来,这死得太惨了,我们别动现场,还有一半就在这守着,免得等会儿野狗过来把他们叼走了。”
主任是个万花油的职位,在镇子上久了,都知道他这个人什么作风,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他凭借自身的圆滑维护着镇子里的平衡,自然他的选择,别人不会跟他唱反调。
他说扣子不能当证据,那就是最好不要当,人要学会听劝。
巡山队的人纷纷答应下来,还有些反应比较大的同志走不动,主任就安排着点了个平均数,尽量两边都有胆大和胆小的,总不能因为走不动就把所有胆小的人都留在这里,他们会吓死的。
况且,在不知道凶手到底在哪里的情况下,平分巡山队员是最好的,这样凶手就没办法对落单的人动手。
主任刚点好人头,想让马全宝跟一个妇女委员共同带队回去找派出所,最好带多点人来,比如说义庄的师傅、卫生院的医生和赤脚大夫。
这小破地方,根本不可能有太多技术好的人员,要想验尸判断死因这些,还是得老师傅来。
结果一半巡山队刚准备出发,就看到另外一队人马远远从河的另一边走过来。
马全宝眼尖,看到后问主任:“主任,好像有别人带队来了,我们还回去找人吗?”
主任有点近视眼,看不到,就说让他们等等,万一是过来找他们的,就省了回去的功夫。
半个小时后,另外一队人终于走到他们对岸,领头的是镇长和副镇长,不仅带了人,还有狼狗,闻着味过来的。
镇长他们想办法过了河,他对主任说:“主任辛苦了,我特地去隔壁镇子借了只狼狗来,想着给你带过来好找一点,现在什么情况啊?”
有镇长在,主任仿佛有了主心骨,刚想说什么,余光就看见了镇长两个肩膀上不太一样的免缝扣。
这扣子是厂子里的新工艺,抛光磨亮的,不值钱,但看着亮闪闪像贵重金属,所有扣子都是主任数着个数分配发放的,按理来说,每个人会拿到四个扣子可以拆换。
可是人是有惯性的,用过两个之后,基本就会一直用这两个,剩下两颗会留着替换备用,不然丢了很难再找一个补上,所以两边肩章的免缝扣应该磨损程度一样。
而在镇长的肩膀上,有一个,特别新。
主任捏了捏自己口袋里的扣子,不敢露出异样的神色,抬手捂住脸说了下山谷里的情况,还说自己不敢再看一眼,刚才就吐了半天,如果再看的话,估计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镇长没发觉主任的状态不对,他现在就是在场人中官最大的,自发地下达命令。
巡山队的人并不每个都聪明能看出来镇长免缝扣的问题,好在大家都听话,猜不到凶手的就说自己过来就吐了,什么都没注意,不会提扣子的事,而聪明一点的,差不多看到镇长的扣子,心中就有了点猜测,只是不敢说。
光凭一颗扣子,大家虽说心里怀疑,可也不至于直接给镇长定罪,让巡山队完全确认凶手的原因,就是镇长在现场检查完之后,说人可能是摔死的,建议低调处理了。
副镇长在旁边应和:“我也这么想,镇子上大家都是一家人,怎么会有杀人犯这种东西?我们可是先进城镇,每家每户什么情况大家都一清二楚的,这情况一看就是康家媳妇儿不认识路跑到了这边,摔断了头,丈夫想救又遇上了狼跟野狗,就成这样了,小心处理吧。”
义庄的老师傅跟赤脚大夫不说多余的话,他们年纪大了,很多事不开口,多干活少说话才能多活几年。
收拾尸体的时候,有人悄声问了一句“真的不多查一下吗”,镇长眼神阴沉地看了出声的人一眼,说:“我们很快就要再开新厂子,你们会赚到更多的钱跟粮食,在这种重要时候,一点意外都不能出,也不能引起恐慌,不然,我可以给你们饭碗,也可以砸了它。”
因为这句话,不管心中有多少怀疑,都得咽下去,巡山队沉默着,假装不知道、假装没有那颗扣子。
这件事就这么草草收了尾,康家两个都还不懂事的孩子成了孤儿,那条街上的人不管知道不知道真相的,看他们可怜,都会给点食物跟旧衣服,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冻死。
又过了两年,马全宝在档案室里遇上了来登记退休的主任,他其实才五十五岁,远远不到退休年龄。
档案室偏僻又没人,马全宝关了门,带他到角落里写新档案,问他为什么忽然就要退休,还不道年龄,多干五年,肯定能给自己多攒一点退休金。
主任写档案的手一顿,他默默在自己的档案最后写上退休的日期,随后跟马全宝说:“小马啊,人老了,就怕死,我也一样,每天对着些会杀人的家伙,不走,我怕自己被吓死。”
两年过去,那两具死状惨烈的尸体偶尔还能是能进入马全宝的梦中,他从小就到杨家的纸扎店玩,别人没见过鬼,他可是见过的,那样惨死的夫妻,死后说不定还在镇子上飘荡,等一个机会报仇。
马全宝给主任盖上印章:“您说得对,人都会害怕,不过我更相信,恶有恶报。”
“那我们藏起来那颗扣子,算恶吗?”主任忽然反问,让马全宝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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