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问在脑中成型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再次想起只对吴晓菁说过的那个念头,自她与周其野相识,她履历上的每一条都是他给的,至呈所的工作,她做过的项目,现在读的书。而这个“每一条”,甚至也可能包括这份实习,以及未来的工作机会。她本以为离开至呈,出来读书,一切就终于不同了,结果却还是一样的。
像是刻意的停顿,周其野安静许久,才摇头回答:“我没说过。”
言谨有些意外,但也只是说:“好……”
周其野仍旧看着她,琢磨似地,忽然起身靠近。言谨下意识地躲了躲,但他只是伸手探进她衣服口袋里,摸出那枚戒指,而后捏在指间看了看,明知故问:“怎么不戴了?”
言谨觉得这答案不言而喻,却也不带丝毫遮掩地回答:“怕人家觉得我可能马上结婚生孩子,不给我 return offer 啊。美国职场规矩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进去就是各种培训,不能对同事评头论足,涉及个人隐私的话题都不能问。但看到了不问,想法总会先入为主,到时候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这是毕业之前最后一个暑假,拿不拿得到留用,就看这十周了……”
一大段话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好像解释得太多,反显得刻意。
周其野却只是道:“别担心,你这么出色。”
“光你这么想没用啊,你又不是我老板。”言谨无视他话里揶揄的意味,是想活跃下气氛的。
但他只是继续把玩着那枚戒指,问:“那我是你什么人?”
言谨看着他,看了会儿,没说话。
两人对话的异样已经太过明显,最后还是她开口直接问:“到底怎么了?”
周其野说:“我们之间是什么不能示人的秘密吗?”
言谨说:“但那是我工作上的人际关系……”
周其野打断她道:“那也是我工作上的人际关系。”
“不一样……”言谨试图解释,但其实理由她都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所以永远就这样下去?”周其野问。
言谨说:“当然不是永远。”
“那是多久?”周其野又问,“我以为你毕业就会回国。”
言谨反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周其野看着她,忽然笑了,像是无可奈何,只是提醒:“你记得吗?那次聊起在这里看房子,你说不想我总这样飞来飞去。”
“是,”言谨当然记得,“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但是……”
周其野接口道:“但不是现在,不是明年,不是后年,是未来某个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言谨又问了一遍。
周其野只是将戒指放到桌上,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表示遗憾。
言谨忽然就懂了,说:“所以,那次求婚误会大了是吗?”
她是想幽默一下的,但这一问却打破了周其野一直努力保持的冷静。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他反问,“戒指是我早已经准备好的,我想跟你在一起,也愿意等,你需要多少时间都可以,我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现在的问题是你改变想法了吗?”
言谨抱臂,说:“我没有,我也想跟你在一起,但事实就是太仓促了,我们根本没谈清楚各自对未来的计划。”
“所以你的计划是什么?”周其野又问。
她忽然无语,摇头,说:“我需要时间,让我想一想。”
“那我可以说我的计划吗?”他问。
言谨点头。
周其野说:“你毕业之后回国,找个学校,读法学博士,留校做研究……”
言谨听着,忽然笑了,说:“哦,原来你都替我想好了,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周其野说:“你先听我说完理由,再来判断我是不是在为你考虑好吗?”
言谨不语,做了个手势,等着他说下去。
周其野静了静,努力用一种更心平气和地方式说:“你告诉过我,你觉得社交压力很大,还有你对我做的那些项目的看法,但现实就是这样的,你不可能去改变它。所以你不觉得自己更适合走学术这条路吗?进大学做研究,尽可以去表达你的想法,也可以做兼职律师,挑你想做的案子……”
似乎是在描绘一种极其完美的状态,但或许是刚才的语气太重了,言谨仍旧保持着抱臂的动作,他甚至可以察觉到她整个人细微的颤抖。他几乎一瞬放弃所有立场,走过去想要拥抱她。她却只是松开紧握着肘关节的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周其野停在那里,蹙眉看着她。
言谨也看着他,说:“我告诉你我觉得社交压力很大,还有我对那些项目的看法,是因为我以为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以为你什么都会明白,可能就是我想错了吧,我以后不会再说了。但如果我想要这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生活,我何必走这么远呢?我们从一开始就不会认识你知道吗?”
话脱口而出,她自己也有些意外,竟然真的可以说出来。
第81章 【81】
那是个问句,但又好像并不需要答案。
周其野听她说完,忽然无言,低头望向别处。至于他是在看桌上的戒指,还是落地窗外阳光下的城景,言谨不确定,自觉有些表达或许真的过分了,冲动之下又分不清究竟是哪句。
办公室的隔断无非就是玻璃和薄墙,从开始到现在,两人一直克制着说话,都知道不能再这样吵下去了。这时候终于安静,听见手机的振动,那种低频的嗡嗡声,振一会儿不振了,少顷又响起来,已经被无视了太久。
再开口,周其野努力平静,只是重新整理词句,看着她说:“言谨,我没有非要安排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们的将来有什么计划。至于我的建议,你同意或者不同意,都可以跟我说,我们商量了再决定,好吗?”
言谨听着,自觉无力,他说的做的都无懈可击,而她能给他的仍旧只是一句:“我需要时间。”
周其野说:“好,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言谨点点头,转身去开门。
周其野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说:“今晚去我那里,我们再谈。”
言谨怔了怔,仍旧点点头,却也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在这几个小时当中想出一个答案,决定自己未来的三年计划五年计划。
时间,他总是承诺给她时间,但那些时间都是在他的计划中的。不是说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天经地义。但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并不同步。
离开市中心,言谨先开车去采买食物,再到他的公寓打扫。直到阳光夕照,落满大半个房间,她发消息问了他大概几点到家,提早半小时开始准备晚餐。她不擅烹饪,其实只是将外卖装盘,再加工一下半成品。但他看到也会很高兴,就像以往一样。
而后,天黑下来,城市的繁灯亮起。他回到家,与她对坐。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收拾。一切就像是一种未来生活的预演,其实也是很美好的。以及此后格外深长的吻,格外缠绵的性事,甚至比以往更好。一部分是因为三个月的分离,另一部分也是因为那场未尽的争吵。人真的可以用身体来表达很爱很爱,极致高潮的时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从身后抱着她,亲吻她的脖颈,说:“戒指还在我这里……”
她却忽然清醒,仅只是身体,那种什么都不重要的感觉也消退得飞快。
她伸手开了床头灯,起来穿衣服,然后好好地跟他谈,说:“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辞职离开至呈吗?”
“当然。”他回答,在柔和的灯光下支肘看着她,可以感觉到她语气里的郑重,也从床上起来套上 T 恤。
她继续:“那件事,对你来说只是一次小插曲,你都能解决。对我来说,却是重新开始。还有恋爱、订婚,你告诉你父母,只是通知。但是我一旦说了,一年之内如果不结婚,他们就会开始担心,猜我是不是遇人不淑,是不是过得不好。
“你也许会说,这些都不重要,我可以不管不理。但我做不到,至少现在还不行。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向你发泄情绪。你的计划确实是在为我着想,我也会好好考虑,但我真的需要多一点时间。”
“好。”他仍旧看着她回答。
言谨又说:“这个时间不是几小时,几天,或者几个月。”
“好。”他重复。
“在这段时间里,你不用总是为我飞来飞去,或者总是想着要为我做些什么。”
“好。”
对话如此平和,却不知为什么更让她觉得无力。
有些步子一旦踏出去,便再无回转的余地。恰如已经走到订婚的人并不能无痛无碍地退回到恋爱那一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继而进入的往往是一种更难定义的状态。
而且,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并不仅止于时间的错位。两个人都能看到那块海上的浮冰,也都能意识到静水之下深藏着的巨大的暗影。
那天深夜,周其野开车送言谨回学校。
车到宿舍楼下,她下车,与他道别,而后上楼回到那间小屋里,关上门,踢掉鞋子,在靠墙放置的单人床上躺下,蒙头睡了整整八小时。
待到天明,她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吵醒,从床边摸过来看,是吴晓菁,告诉她自己乘坐的航班已经到了上海,还发来一段视频。
言谨点开来看,竟是她们两个人在圣塔莫妮卡海滩上唱着《海阔天空》的情景,不知被谁拍下来,发到了网上。
视频不过三十秒,画面拍得极美,下面大多也是好评,有的说清羽好有才,有的说清羽唱得好听,也有的说景南与茉叶照进现实。当然也有骂的,说这姐真是绝,明明团队活动,又是她,不忘炒作自己。
紧跟着的一句,吴晓菁跟她道歉,说公司已经在处理。
言谨无心去理会这些,回:没关系,我就是个 nobody。
但吴晓菁看到她的回复,还是很快打了音频电话过来。
言谨接起,说:“怎么了?”
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要命。
吴晓菁当然也听出来了,问:“你怎么了?”
言谨说:“没什么,大概太累了吧。”
吴晓菁说:“你有情况。”
言谨本来还想再否认,静了静,终于说出来,统统都说了,答应了求婚,又还了戒指,让周其野不要为了她飞来飞去,不要再为她刻意做什么。
“这种事可以退回去吗?”她问吴晓菁,明知没有任何局外人能给她这个答案。
吴晓菁却笑起来,说:“你恐怕犯了个大忌讳。”
“什么大忌讳?”言谨问。
“男人都希望被需要,最不能对他们说的就是‘不用了’,‘我可以的’,‘我自己来’……”吴晓菁回答,本意只是玩笑,但说出来却也戳了自己的心。
言谨听着只觉耳熟,好像才刚在周其野面前把所有这些忌讳都犯了个遍,心情却忽然好了些,哑哑地笑起来,说:“这都是什么怪话?你哪看来的?”
吴晓菁说:“剧本里啊。”
言谨问:“决定演什么了吗?”
吴晓菁回答:“还没。”
“其实,是人都希望被需要吧……”言谨并不走心地听着,重又回到前面那一问,“只是暂时没那么有能力的那一方好像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一旦出现偏离共同体的想法,就会被认为是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而且,这个共同体真的存在吗?”
吴晓菁说:“听不懂了,但还是那句话,你要自私一点,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言谨轻轻笑了,还是像从前问:“也包括对你吗?”
“包括对我。”吴晓菁还是那样回答。
周其野在洛杉矶待了一周,临走前,言谨又去他那里过夜,次日一早开车送他去机场。
天下着雨,车子开到机场送客通道前面短暂停留,两人像以往一样轻吻道别。他而后下车,开了后备箱取出行李,走进航站楼。言谨却能察觉到他情绪中的不同,她隔窗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排在后面的车子亮灯催她,才重新起步离开。回学校的路上,天慢慢亮起来,她望着前路,却反反复复地想起从前,自己在至呈上海办公室的工位上,看着当年的周其野拖着箱子来来去去,只觉那时的感觉如此纯粹。
从六月底到九月初,言谨又在 AM 所做了十周的 summer associate。
所做的工作比前一年更深入得多,终于得以参与了一部好莱坞电影融资的整个过程,从交易架构的设计,到与各个投资方的谈判,再到尽职调查,风险监控与预警,直至完成整套期权协议、投资协议,以及完片担保文件。
但所有这些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头而已,她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一部电影的诞生就是那么漫长的过程。她还有那么多没做过,甚至还未触到内容创作的前期,更不用说中后期的制作、预售、发行。她真的需要更多的时间。
戴左左公司的案子也在那个夏天开庭审理。事实证明,包容那位缘分师傅还是很有点本事的,言谨想到的“类电作品”那个诉讼方向也真的被证实了可行。一审结果下来,法院支持了原告的诉请,判了 500 万元的经济赔偿及合理费用,在当时一众著作权侵权的案子中间已是天价。
包容拍了判决书给她看,戴左左发消息过来道谢。
言谨答:我就牵了个线。
但那一刻感觉并不仅止于此,她确定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也确定这些时间绝非毫无意义。
再从九月初到十二月底,言谨开始了在法学院的第三年。必修课差不多都已经完成,她继续自己的计划,选修知识产权法,参加模拟谈判、法律诊所。
如她所要求的,周其野没有特地飞来看她。事实证明,她不需要他再给她削铅笔、教她学习方法,给她做思想工作,他也确实不需要那么频繁地坐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他只是在七月份她生日的那天发消息对她说“生日快乐”,在她问他有没有空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与她聊上几句。
如言谨所料,他们真的进入了这样一种难以定义的状态。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结果,却也只能求仁得仁。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直至他们中间有个人提出分开,便是彻底的结束了。
那段时间,纪敏和言平已经在办签证,准备来美国旅游。言谨也做了周详的计划,租了车,定好一路上的酒店民宿。她没跟周其野提起这件事,周其野便也不问。她忽然觉得自己明智,没有过早地把谈恋爱订婚的事情告诉父母,省去多少口舌。
就这样直到圣诞节前,言谨接连收到两个来自国内的消息。
其一,是戴左左告诉她,射月公司诉 S 厂著作权侵权和不正当竞争的案子已经定下了二审开庭的日期,就在次年的一月份。
事实再次证明,包容那位缘分师傅确实很有点本事,诉讼本身倒还是其次,从立案到一审,再从上诉到二审排庭,进展如此迅速,就已经大半推翻了 S 厂原本的计划,射月这个小公司并未被拖进诉讼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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