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谨又说:“其实,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喜欢我……”
这句子说到一半,她停顿, 而后重新提问:“你从前喜欢我是因为什么?开头的两年,还是后来的十年,工作上的,还是非工作上的。”
周其野又笑了,打断她反问:“你这是对我的心理战吗?”
言谨把同样一句话还给他:“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但我对你真的还有这种作用吗?”
周其野同样没有回答。
“我不是为了案子来找你的。”言谨说。
“那是为什么?”周其野问。
言谨也望向江面,说:“我昨晚梦到我们在哈瓦那的时候了……”
周其野笑,说:“快五年了吧,不就是我被人骗,你带着钱来救我那点事吗?”
那地方确实像越南,潮湿、炎热、五彩缤纷,骗子也多,只是他们两人的角色好像是反了一反的。
她记得那天夜里两个人都喝了酒,一起从酒吧走回住的地方,那座古旧的西班牙式小楼。两人牵手沿着螺旋型扶梯拾级而上,她说着春光乍泄里的台词:“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何宝荣,我并不希望他赶快好起来,他受伤的那段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周其野又像在西贡河的游船上一样提醒她:“他们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不是哈瓦那。”
她笑起来,犟嘴说:“我故意的好嘛。”
那一夜很好,微醺之后的缠绵,那种密实拥裹的感觉她一直都记得。
但也是在那天夜里,他忽然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想结束,提出来就可以了。”
言谨记得当时自己怔了怔,说:“你什么意思?”
“没有……”周其野当时也只是摇头,说,“就是个约定,哪天你想结束,提出来就可以了,我不会纠缠,也不追问原因。”
“换你想结束也一样吗?”她看着他问。
月光穿透窗棂的格扇,在床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他也在那光影里看着她,只是闭了闭眼睛,像是一种肯定。
“你不会哭吗?”她笑。
他摇摇头。
“哭一下吧。”她纠缠,把他按在床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笑起来,放弃所有抵抗,说:“到底谁在控制谁?
当时感觉只是个玩笑,但后来却成了现实。
而且,提出分开的人是他。
第94章 【94】2021
Tell me,what is it you plan to do
2021 年 1 月,周其野从上海飞香港,再经由那里转机去洛杉矶。
冬日空气潮湿,天光冷白。浦东机场从未这样空旷过,店铺全部关闭。航空公司办票要问赴美理由,边检更是只开了三个窗口,警官不光检查机票和证件,还要再问一遍为什么出境。他站在队伍当中,听见前面有人说,女儿在那里留学,得了病,要去探望,又看见有人递上邀请函,说要去参加一个行业展会。
轮到他,也是一样的问题。他递上护照、机票、律所的证明,说是商务差旅,细节信息都在材料里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仅止于此。
航程无比漫长,机票价格涨到七八倍以上,飞机仍旧满座。到那时为止,各种停航和入境限制的禁令已经持续了将近九个月。很多地方都暂停了常规签证的申请,每隔一段时间一个公告,政策一直在变。不管是至呈所,还是客户公司,出差几乎都取消了。已经有人在讨论,要求员工前往存在疫情的地区工作是否属于强令冒险。
但正在进行的项目不会停下来,于是很多不得不亲身出现的情况就只能是合伙人自己前往。他拿到特别豁免,才算是不用去第三国隔离十四天,同时也被提醒,赴美入境时仍旧存在被取消签证和原机遣返的几率。
飞机落地洛杉矶,排队将近三小时,他递上中英文核酸证明,疫苗接种证明,以及厚厚一沓 CDC 认证表。而后再次被问及旅行的理由,他仍旧回答是商务差旅,提供了至呈所洛杉矶办公室的地址,和常住的酒店信息。指纹验证之后,终于入境。
从国际到达口出来,他看到等在那里的言谨。只是远远的一眼,两人根本还没说上话,他就已经猜到了结果。他走过去,她也朝他走来。他看出来她哭过,鼻尖微红。但她仍旧没说话,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那个消息,只是展开双臂拥抱他。他忽然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靠讲话吃饭的人失掉了全部言语。他只是任由她抱着,空出一只手托在她背后,似乎应该得到安慰的人是她。
“什么时候的事?”像是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问。
“就几个小时之前。”她回答,他飞在太平洋上空某个地方的时候。
许易和住院的消息是上周接到的,他当时就没觉得是件小事,开始想办法来美国,同时拜托言谨过去探望,但也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毕竟算起来她才不过六十三岁而已。
出了机场,他们直接开车去克莱蒙特。
他以血亲的身份在医院拿到死亡证明,而后便开始办理一连串的身后庶务――将遗体移送火葬,通知大学,拿到还没发的工资,申请保险赔付,联系会计师,关掉银行账户,支付最后的账单,停掉邮件和各种订阅。
以及此行要做的项目,也一直在继续。反正全世界都在远程办公,不管是医院,还是殡仪馆,只要有电脑,有网络,哪里都可以。
他事无巨细地做着这一切,言谨陪着他,寸步不离。
他说:“你要是有事,你去忙。”
但她没走,说:“早都居家办公了,律所里一个礼拜看不见几个人。”
于是,他继续,开始写讣告,办葬礼,整理许老师的遗物。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许易和对身后事早有想法。
是言谨告诉他,刚进医院的时候,许老师意识尚且清醒,看到她来探望,玩笑似地对她说,自己将来的墓志铭想刻玛丽・奥利弗《夏日》里的一句诗:Tell me, what is it you plan to do with your one wild and precious life?
初初听到,周其野便不觉得意外。许易和喜欢玛丽・奥利弗。他十几岁的时候,她就给他寄过好几本这位女诗人的诗集,《夜晚的旅行者》,《灯光的屋宇》……
那时候,她每周给他写一封电子邮件,总是分享自己在读的书,在听的音乐,在看的电影,告诉他自己喜欢哪些部分,为什么喜欢,都想到了什么。也会问他看过了没有,喜欢哪些部分,为什么喜欢,都想到了什么?那几本诗集也不例外,他们聊过里面很多句子,他只是没想到她最终选择留在自己墓碑上的会是这一句。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第一次哭出来,在许易和有些凌乱的小公寓里,坐在一张暗红色的旧沙发上,忽然失声啜泣。仅仅一秒,意识到言谨也在,他羞愧于这种失态,想要克制住自己。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在他身边坐下,展臂抱住他。那个动作温柔而宽容,令他再无法自控,埋头到她颈侧。她轻抚他的后背和头发,直到他平静了些,才说:“没事的,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没事的……”
而他也真的说了,那些从未告诉过别人,甚至从来不敢好好想一想的念头:
“……她说我怪她,是的,我心里一直有想法,哪怕她其实从来没跟我断过联系,每年不是回来看我,就是接我出去旅游,每个礼拜都会给我写一封很长的 email,给我寄书,跟我聊书、音乐和电影……我那时候念初中,学校里也有同学被父母送到国外去 homestay 或者寄宿,我当时听说,感觉都是羡慕。其实,她做的也是同样一件事,只是角色反了一反而已,她离开家,把我留下了。我为什么会觉得远行的只能是我,不能是她?……”
那是个午后,太阳一点点西斜,影子在地上移动,她陪了他很久,很久很久。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许易和生活简单,也没多少财产,事情很快就办完了。
他没再去住酒店,跟着言谨回家。她那时已经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小树,客厅的窗台上养着多肉,印出来旅行的照片挂满了一整堵墙。只需看着那些定格的画面,便可一瞬释放出当时的回忆。2010,2011,2012……2019 年的秋天,他们一起过了认识十周年的纪念日。到那时为止,两个人已经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去过的,也有只和她一起去的。
但在国内,他终归是个异类,总有人在猜他有没有结婚,如果没有,那么是为什么?
偶有从至呈洛杉矶办公室辗转回去的传闻,说他有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友,两人感情很好,只是不婚主义。也总有人觉得匪夷所思,认为绝不可能,背后必有丑陋却真实的秘密。
他不曾解释,只是觉得这样也很好,感情被压缩成一个个片段,短暂却也浓烈。
直到 2020 年,两人经历复合以来最长的一次分离,在各自生活的地方体会那种荒凉的末世感。
他无数次想问,你会为我回去吗?但她当然也可能会问,你会为我留在这里吗?
任何一方选择回答是,都需要放弃很多东西。
自从 2018 年签下第一个中国文化出海的客户,她在此地的业务发展得很好。倘若换个地方,等于从头开始,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很难再找到工作。当然,她可以跟着他干。但他不需要问,就知道她不愿意。他们认识已经超过十年,他太了解她了。
短暂几天休息之后,他们一同去堪萨斯城,又是因为那个连锁电影院的项目。
受流媒体的影响,买方公司调整战略,已经几年连续减持股份,直到疫情蔓延一年,电影院是受冲击最严重的产业之一,他们决定清盘退出。实控人或大股东减持有严格的规定和披露要求,聘请的律师事务所还是中美各一家,至呈所,AM 所。宿命似地,他们再一次上同一个项目,再一次回到这里。
项目最后结束的那一天,又在那家高尔夫俱乐部设宴。现场有记者,买方公司的代表还是陶总,发言肯定了这一场为期九年的合作,为双方都带来了收益。筵席上仍旧有茅台,所有人都喝了,包括言谨和周其野,像是见证某些东西的结束。
散了席,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在夜幕下走路去客房区,他甚至又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穿。
但这一次,他们只是沉默地走完那段路。而后,他在走进电梯的那一刻吻她,分不清是不是酒精带来的眩晕,纯度和烈度都高到让人不知所措。同样分不清是不是酒精的影响,那一夜他再一次没有顾忌地袒露自己所有的脆弱。
“你知道吗?”他问言谨,“你说你更喜欢从前的我,其实我也更喜欢从前的自己。这么多年,其实所有真正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成……”
他甚至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念出她曾经对他念过的台词:“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何宝荣,我并不希望他赶快好起来,他受伤的那段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记得这句话吗?”他问。
她呢喃地回答:“记得……”
“你当时说出来,我吓了一跳,”他耳语似地坦白,“因为我也这么想过。你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甚至包括你眼睛做手术,我想……我可以照顾你。”
她没说话,似乎是醉了,变成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人,想起那些比对过无数次的言情小说,那种女主说不要不要,男主还非要的套路,那种用粗暴的方式表示很爱很爱。不知算不算人性的弱点,在内心幽微的某一处,竟也是叫她悸动的。
“有点可怕吗?”他问。
“有点。”她没睁眼,只是轻轻笑了。
次日凌晨,他很早就醒了,也许是因为酒醉之后的头痛。他躺在床上,静静拥着她,想了很久。
曾经听过一句话,两个人如果恋爱三年不结婚,就永远不可能结婚了。但他已经足够确定,自己不可能再有另一个人。直至此刻,更加确定,只有她陪他走过艰难的时刻,看过他哭,也知道他最幽微的秘密。但他不敢问她相同的问题,也不相信她会给出一样的答案,因为很多事对三十岁的人来说,和四十岁是完全不同的。
Tell me, what is it you plan to do with your one wild and precious life?
晨光中,他再一次想起这句诗。
第95章 【95】
2021 年 5 月末,堪萨斯城的项目结束,周其野回国,下了飞机,便去酒店,开始十四天的隔离期。
也是在那天晚上,他跟言谨打了个视频电话。
言谨问:“你到了?飞机上睡过多久?吃的还可以吗?”
而周其野对她说:“我想结束了。”
言谨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意外,又不意外。如果这念头真的没有出现过,忽然听见,她一定不会懂他在说什么。但他这句话说出来,她立刻就明白了,只是像是网络卡顿似地静了会儿,才说:“我能问为什么吗?”
周其野反问:“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言谨记得,却还是反问:“是因为我一直不愿意跟你回国?”
周其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言谨也不说话了,当即找出自己的浏览记录给他看,有查询航班和机票的,有给领事馆发的邮件,还有同事朋友之间的聊天,打听国内的工作机会。最近几个月,她一直在了解她这样的情况回国的政策,航班恢复了多少,机票怎么买,疫苗证明怎么弄,多少天的核酸双检测报告才能登机,甚至已经下载了“赴华旅客健康状况申报书”和“疫苗接种声明书”。
她以为这是再充分不过的证明,但周其野看过之后只是问:“你打算这么做,是因为我前段时间状态不好吗?”
言谨看着他,没有回答。原因毋庸质疑,她担心他,就像在克莱蒙特市料理许老师身后事的那几天,她始终陪着他,寸步不离。
周其野又问:“你考虑过回来之后怎么办吗?你在洛杉矶的工作怎么安排?现在的客户能带走吗?”
言谨一时无语,她没有计划,她不知道。剩下的全是情绪,她激动起来,说:“你是在惩罚我吗?还是想让我证明什么呢?”
“不是的。”周其野回答,出奇的冷静。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几天,方方面面都想好了。不管有没有足够的心力做到,他还是令自己去做了。
“那是为什么?”言谨也耐下性子来问。
“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他仍旧是这句话。
她一瞬感觉不能自控,干脆挂断了视频。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但说句实话,当时并未觉得他真的想跟她分手。脑中是斯佳丽的经典独白,今天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明天再说,今天劝不回来的男人,那就明天再劝。
接下去的两周,周其野在酒店隔离,同时远程工作。言谨同样 work from home,闲下来就跟他掰扯这件事。
她对他说:“我以为我在你那儿总是有优待的。”
他也对她说:“你有优待的,永远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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