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上官府的花园,无一人敢拦他,还有下人为他指出上官清清所在。
魏千屿老远就看见身着粉色裙子的女童坐在桃花树下一个人玩儿,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想也没想便冲过去大喊一声,果然惊吓了小姑娘。
上官清清回头时圆圆的眼睛里咕噜噜落下泪水,鼻尖通红,有些呆滞地看向他。
她有些好看,像个粉雕玉琢的团子,而她手上还捧着桃花,哆哆嗦嗦地将桃花递给魏千屿,软软道:“花花给、给你,别欺负我,好不好?”
那眼泪让魏千屿觉得自己很过分,为了弥补这一次的坏心眼,他便带着上官清清玩儿。
小姑娘意外地乖巧,从不抱怨,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后来她的笑脸也多了,只要与魏千屿出门,她总会带上亲手做的糕点,还说这是她从她娘亲那学的,里头加了特殊的花料,与外面的味道不一样。
魏千屿没尝出什么不同,但因还算好吃,他便不吝夸赞。
他也想过就这样和小姑娘一起玩儿到大,他那时心里不再如以往排斥成为她的未婚夫,若人一直都是孩童时期,不会因长大而生复杂的心思,魏千屿想他与上官清清永远那般相处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后来渐渐不同了。
他身边的声音多了,他们说他驭妖之术低微,是魏家的耻辱,他们说他成日与女子混在一处,不学无术,将来必也如女子心性,软弱可欺。
五岁的孩子贪玩,男娃娃与女娃娃手牵手走在街上,遇见的人道一句青梅竹马,可爱活泼。
可到了九岁、十岁,他们便不能再如往常一般黏在一处,一起看花灯,一起放纸鸢,一起去爬中融山,看日落红山,踏星月归途。
那时魏嵊说他在隆京有人哄着有人捧着,永远也学不成驭妖之术,便要将他送回蕴水千方州,由主家人教他,舍了繁华的隆京,来日或有出头之日。
魏千屿彼时被周围人说得心烦意乱,出门还要被同龄人问一句他袖子里是不是有姑娘家的手绢,他当时与那人打了一架,事后于家里养伤,上官清清来看他也没让。
是他先变了的。
从他答应魏嵊离开隆京,回去蕴水时起,他便对一成不变的上官清清有了不同的想法,孩童无知时的许诺再长大些来看,简直天真得可笑,甚至抵不过流言压力,轻易便被推翻。
离京前,上官清清终于能见他一面。
魏千屿没告知她,可她不知从何听来的消息,还是赶到了隆京城门下。
他站在乾坤舟的台阶上,高出上官清清一大截,小姑娘红着眼眶说她做了糕点,让他带在路上吃,她还心心念念地等着魏千屿有朝一日回来隆京,履行他曾许下的约定。
彼时魏千屿没打算解除婚约,他于心中还是喜欢上官清清的,他想她这么乖的人,上官家对她又不好,待他走之后必会受尽欺负,吃许多苦。
魏千屿舍不得她吃苦,也不想看她哭,他犹豫多时,开口:“你有事便与齐管家说,他会帮你,或……你想要什么?若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
到底是他离开隆京,舍了她。
上官清清挂着泪,还勉强笑道:“我听人说,鲛人泪是爱意的象征,等你回来隆京,就把它带给我吧。”
他当时承诺:“好啊,我一定找一颗最大、最圆的送给你。”
啊……
魏千屿终于想起来他乾坤舟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妖丹从何而来了,他曾将那些妖丹当宝珠介绍给沈鹮听,他只记得自己年幼时有一段时间总想让府里人去找圆滚滚的珠子。
后来千方州内驭妖之术的教习加大,他没日没夜地练,他在压力中喘不过气来,他甚至睡觉都会在噩梦中惊醒,一声声指责,一声声叹息,都成了锁在他身上的枷锁。
于是他夜不能寐,睡不着时便会睁眼到天亮,去看星,去数星,去想自由。
无能地反抗,去辩驳,不满人生被操纵。
渐渐他就忘了那些妖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到曾许诺给上官清清的,这世上最大、最圆的鲛珠,他甚至连远在千里之外的上官清清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
如今想来,她的面容还是清晰的。
只是与孩童时期的她对不上,记忆里的上官清清从没尖叫,从没与人争执,从不会随身携带匕首,动辄挖人眼睛,割人舌头。
十年,不仅是他变了,人人都变了,事事都变了。
黑暗中,金光乍现,惊醒沉湎过去的魏千屿,他猛然睁开眼,忽见身旁的两人,郎擎与沈鹮一人抓住他一只手,两股力量带着他,一并朝那金色游去。
阳光刺眼,冲出漩涡的瞬间,魏千屿的头脑还是昏沉的。
他直接摔在了地上,啃了一嘴青草与野花,再抬头,瞧见阳光下的东方银玥,震惊又疑惑地发出一声:“姑姑?”
第46章 际遇
东方银玥并未在中融眼前等待太久, 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块黄玉中便出现了几道如水纹般的涟漪,紧接着灿烂的金光从中而出,瞬间洗去黄玉外的蒙尘。
青苔剥落, 半枯的藤蔓也变得青翠欲滴, 靠近黄玉的紫藤花盛放,挂下一片, 幽幽浅香随风传来。御灵卫正觉新奇, 想要靠近, 便被从黄玉里头冲出来的人砸了个正着。
郎擎便是那个砸入御灵卫怀里的人, 还不等他站稳, 便立刻被人拿下。
沈鹮踉跄, 勉强没摔,而那边再度摔了个狗啃草的魏千屿浑身都疼,声音闷闷地叫了句姑姑, 便是三人一并被御灵卫拦下, 押到长公主面前的画面。
初冬的山间风有些寒, 东方银玥披着一层风衣,在御灵卫押人时走到了中融眼旁。巨大的黄玉在刹那灿烂的瞬间,激活了周围所有草木, 却也在那三个人从中融眼中摔出之后,黄玉的颜色悉数褪去, 逐渐青灰, 一丝光彩不剩。
光滑的玉面迅速斑驳,就像一张老旧的画卷在烈火中褪色, 几朵紫藤花拂过石面,那块黄玉便与寻常山石再没任何不同。
就像是那条睁开眼的巨龙, 终于合上了眼。
“怎么会这样?”东方银玥抬手轻轻拂过黄玉的表面,石纹仿佛天然,粗糙的沙粒磨红了她的指尖。皓白的手腕被人抓住,白容拿出一张方帕,擦掉她指尖的灰。
“殿下。”逐云见到三个突然闯出的人中有些落魄的魏千屿,出声道:“魏公子也在。”
东方银玥没回身去看他。
方才三人如何从中融眼中摔出来她看得一清二楚,自然见到了魏千屿。只是在他们出来后中融眼闭合,这处灵气骤涨,百十里内入冬的花草一应盛开,就像是此地灵气最后的绽放,日后中融眼,也就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了。
神秘,诡异,琢磨不透。
东方银玥问:“你们为何会从中出来?”
沈鹮知晓,这种场合不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既然魏千屿在,喊长公主一声姑姑,由他解释会更好。
只是魏千屿也不知是否脑子摔坏了,抬头看了看周围,震惊道:“这不是我们掉下去的位置!”
东方银玥素来知晓魏千屿的性子,终于回眸朝三人中的郎擎看去:“你说。”
郎擎回答:“禀殿下,几日前紫星阁御师入中融山寻传承历险,小人听家主吩咐跟随主子,保护主子,在山中一榕树下意外掉入秘境,于秘境中出来便在这处了。”
中融山的秘境一定不止那一处,他们从深山坠入,又于旷野出来,就像是在秘境中也走过了半边中融山。
此处的山较平,四面皆是野草与野花,就连高大的树木也没有,唯有一座山丘上晶石灿烂,于阳光下熠熠灼目。若仔细看,能看出这像是一个龙头,那么他们方才出来的地方,便是龙眼处。
魏千屿见郎擎回答,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姑姑,这里是什么地方?”
东方银玥沉默片刻,再回头看向中融眼,低声道:“把他们带走。”
逐云问:“那此地异变……”
东方银玥瞥了三人一眼,道:“勿往外传,继续看守。”
“是。”
御灵卫不敢轻易动魏家的人,沈鹮与魏千屿走在一起,也没被人为难。
她看向走在最前头的东方银玥与跟随其后的白容,回想着逐云说的异变。
中融眼的颜色是在他们出来之后才褪去的,沈鹮曾看过书中绘图,因此地为皇家守卫之灵地,御灵卫随时巡视,寻常人根本进不来,故而沈鹮也从未来过中融眼。但若她所见龙头无错,那中融眼也无错,记忆中绘图中中融眼的颜色是金黄的,可见此灵地中的灵宝已被人拿走了。
“你在水里看见了什么?”沈鹮低声问。
魏千屿道:“星星啊。”
他撇嘴:“我还要问你呢,你们搞什么?我把星图都给你们排好了,一回头俩人都不见了,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沈鹮闻言,惊诧:“你动星星了?”
魏千屿点头:“嗯,不能动吗?可那星星里有的排布错了。”
沈鹮眨了眨眼,盯着魏千屿的视线也变得震惊古怪了起来,魏千屿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担忧地问:“我该不会闯祸了吧?我弄坏了姑姑的东西?”
“……”沈鹮语塞:“你接受了传承。”
这傻子,难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沈鹮记得之前在柏州光明城明珠楼内,白容用扶璇的妖丹给他设了个幻境,其中幻象生妖的妖女身上,便绘了星图,吸引了魏千屿的目光。加之他方才说中融眼中的星星排布错了,可见他对星宿星海极为熟悉,这一次接受传承未必全是意外和福气,多少有他的能力所在。
“万灵生有主用在,倒是在下小看了魏公子。”沈鹮道:“你在水中看见星海,更改星宿之事切不可说出去。”
魏千屿问:“为何?”
沈鹮道:“你也知那水中有传承,如今传承都被你一个人给接受了,要是传入紫星阁,别人会如何说你?”
魏千屿闻言,震惊:“我我……”
沈鹮见前头逐云还在向郎擎问话,想必他们在水中看见星海之事也瞒不过东方银玥,她便干脆拍着魏千屿的肩膀道:“殿主让我们来找传承,是为了叫大家共享,传承便如一本书,见者有份,皆可翻阅。如今你把那本书看完了,顺手还将它给撕了,此事传入紫星阁,殿主不找你麻烦,其他人也要找你麻烦的。”
到时候众人可不会因为他是什么魏家公子而恭维他,即便明面上不招惹他,背地里使绊子的绝不在少数。
这话点到为止,魏千屿也知道自己当初通过明云殿的比试就已经够丢脸的了,如今还无意中捡了个便宜,自不能对外大肆宣扬。
沈鹮又问他:“你将那星海拼回原样后,可看见了什么?”
星海是传承,而繁星易改,每一颗星不同的走向,预示着不同的未来,魏千屿既入传承,接受传承,必会因为星图推运而瞧见些画面。
魏千屿被她这么问,微微一怔,他不知为何沈鹮会知晓他一定在星海中看见了什么,但他看见的画面,此刻并不想对旁人说。
那些潜藏于他记忆深处在隆京几年的回忆里,大多都是上官清清,尤其是人清醒了之后,回忆中的真实感更重,就像那些事才发生不久,而他也才在隆京城门下与上官清清话别。
这世上最大、最圆的鲛珠,他或许已经找到了。
“沈仙子,你可记得你曾在乾坤舟里见过一粒鲛珠?”魏千屿问。
沈鹮点头:“记得。”
那么大的鲛珠,若卖能卖许多银子。
魏千屿尴尬地笑了笑,问:“你可记得我当时放哪儿了?”
他只记得自己想要将鲛珠送给沈鹮,沈鹮因知晓鲛珠意义没要,再后来他收到了父亲的来信,随手放下,至于放在了何处完全没了印象。说不定乾坤舟停靠入隆京不稳,鲛珠滚动,跑到哪个角落也不知了。
沈鹮道:“我记你鲛珠作甚?”
魏千屿抿嘴,紧接着得了沈鹮一记白眼,又听她道:“在那间你放妖丹的第二排第三个锦盒中,与一粒淡黄色的妖丹放在一处,那妖丹当是羽族鸟雀的妖丹。”
“多谢……”魏千屿眨了眨眼:“你怎记得这么清楚?”
沈鹮懒得与他说话了。
她也不想记,无奈她的记性便是这么好,过目不忘。故而见过的人,看过的书,感兴趣多瞧几眼的物件,都会在她的记忆中自寻个角落藏着,若她回想,便如调阅,轻易记得细节。
逐云向郎擎问完了话并未多为难他们。
下了这座小山,山下便停着公主府的车辇,三头银马浑身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车厢外套了一层暗蓝色绣金线纹挂东珠的车套,远远便能瞧见。
东方银玥已经入马车内,御灵卫继续守着中融眼处的山峰,逐云身后护卫皇城的御灵卫分为两边,一边护送长公主,一边将沈鹮送回紫星阁。
沈鹮也是这时才知他们入秘境短短几日,外头已然翻天覆地,此番中融山死了几十个御师,山中妖孽杀人,或阵法困人,正因如此,短时间内紫星阁的御师怕都不能踏入中融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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