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是我,杉杉。”
轻巧的脚步追上来了,姑嫂两人快步走着,直到走出了村,才敢说话了。
“嫂子,你回娘家吗?”
高杉杉姓高,但是刘青青始终拿她当自己人,她老实说:“不是回娘家,去杨凌。”
“找我哥?他今天就回来了呀。”
“去挣钱,咱妈,你妈说那家人要一万块,才愿意把孩子还回来。前一阵韩教授来,说农科大有老师缺保姆。我去问问人家找着没,干不了保姆我就找别的活,挣点钱,把孩子要回来。”
高杉杉好久没说话。
对于这个拿命运换彩礼的小姑子,刘青青总是怜惜的,她问:“杉杉,你去哪?昨天嫂子受了那么大的气,没把你的事放心上,但我看着,张朋人不错,也是真看上你了。昨天定的啥时候结婚啊?”
“爸妈和张家爸妈商量了,明年夏天,收完麦就办,那时候我就满二十了。”
刘青青试着把这事往好处想,说:“也好,你也出去挣点钱,给自己存一份私房,想买啥都随你。张朋他们家烧窑的,这几年人都慢慢有钱了,家家都盖房,烧窑的生意不会差,日子还是好过的。”
刘青青说完这话,走出去好几米,才意识到高杉杉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看,高杉杉站在路边,仰脸对着月亮。
“嫂子,我没考上大学,可我还是想去大学看看,看看人家大学生过的日子,听一听大学里的课。我要是不去,就那么结婚了,我后悔一辈子。”
“好,去。”
两人说着话,很快就走到了等班车的路口。在路口的冷风里吹了好一阵,班车还没来,刘青青想上厕所了。她四下看了看,路旁有一片玉米地,玉米已经长得比人高了。
高杉杉肯定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说:“嫂子你也害臊,大清早的没人,你去玉米地解手,我在路边给你看着。”
“嗯,我就上个小的,一下子就出来。”
刘青青钻进玉米地,走了五米,刚要蹲下来,又觉得离路边太近,于是又往里跑了七八米,还没想停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到,险些摔倒了。
天刚濛濛亮,藉着透下来的天光,刘青青看到一个黑色的大旅游包歪在地里。
这包皮质很好,不像是农民用的,刘青青鬼使神差地拉开拉链,摸到了一大叠报纸。
别人丢了这么大个包,肯定会回来找的,她把报纸塞回去,正要拉上拉链,猛然想到刚刚被绊到的时候,感觉像是什么硬物。好奇心使然,刘青青又拿出了报纸。厚厚的报纸下面,是包点心用的油纸。该不会是一包子点心吧,刘青青打开一包,摸出了一叠像钱一样的纸。
说像钱,实在是因为这叠纸一看就不是人ᴊsɢ民币。说它不是钱吧,可明明就是钱的样子,刘青青脑子里猛然闪出一个念头,该不会是给死人的纸钱吧,她吓得丢开那叠纸,后退了几大步。
可是不对啊,那份量那手感,给死人烧的纸钱用不上那么好的纸。
刘青青又把那叠“钱”捡起来,抽出一张举过头顶,藉着天光,她看到纸上的数字是50,上面还有个外国女人的头像。刘青青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那外国女人好眼熟。
此时,不远处的西凤酒厂响起了音乐,这是叫宿舍工人起床的音乐声,附近的村民都知道。刘青青原本没在意音乐,可突然间,几句熟悉的歌词闯进了她的脑海——
“
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
这首歌叫《东方之珠》,由罗大佑作词作曲,是为香港回归写的。
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
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
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
”
这首歌是唱香港回归的,从七月一号香港回归那一天开始,村里的大喇叭天天放这首歌,足足放了一个月。刘青青突然想起,这钱上看着眼熟的外国女人是英国女王啊,她在讲香港回归的报纸上看到过!
刘青青扑向那包,她很快就数出来了,她打开的那个小包里有八叠英国的五十块钱,那个大皮包里,这样的小包一共有五个。
英国钱很值钱吧,值多少呢?刘青青还在想钱的事,就听到高杉杉喊她——
“嫂子,你好了吗?我哥回来了!”
第3章 3 草莓
出了火车站,高杨就在门口自行车棚取了寄存的车子,风风火火往家赶。
一礼拜前,陈村镇有人捎话过来,说今天早上要来看树苗,说是要弄一个五亩地的苹果园,苗子要的量大。
高杨对自己培育的这批苗子有信心,砧木用的都是八棱海棠,又耐旱又耐涝,还抗寒抗盐碱,嫁接的亲和力也很强。嫁接前母树的水肥都好,接穗也都是芽体饱满的当年生春梢。他的嫁接技术是跟着农科大韩教授学的,这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这苗子,买主肯定是看得上的。
不过要说到讨价还价,高杨就没信心了,他耳朵软性子直,人家稍稍杀几句价,他就让价了。不行,谈价钱这事还得让刘青青出马,她会。
高杨在心里算了下,刘青青生完老二已经满百天了,给她包得暖暖和和到果园坐坐,什么活都不用干,和买主谈谈价钱,应该不伤身体。想到那你谈钱来我种树、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小日子,高杨心里美美的,蹬车都更有劲了。
到了高家村附近的柏油路口的时候,高杨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留着学生头的女孩子站在路边,朝着他的方向张望,那身影看着很熟悉。
他猛踩脚踏,很快就看清了,是杉杉。
杉杉蹦起来挥手朝他他招呼,但只挥了一下,手就放下去了,又蔫蔫地低头站在那里。
高杨反应过来了,昨天过中秋节,张家人应该来过了,杉杉和他家小子的婚期估计也定了。
高杨自己心里清楚,五年前父母让杉杉和张家小子订婚,为的是换2000块钱彩礼和五万块免费的砖,给他盖新房娶媳妇。一开始他是反对的,用妹妹换老婆,他觉得不对。可是一听媒人给他介绍的老婆是刘家村的刘青青,高杨就没舍得拒绝父母的这份“好意”。对于杉杉,他始终是亏欠的。
不过在今天以前,那份亏欠是虚泡泡的飘在半空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高杉杉始终是一个满腔斗志的准大学生形象,高杨始终乐观地认为,杉杉能考上大学。考上了大学再说退婚,能有什么不顺呢?但现在看来,他的乐观更像是自欺欺人。
高杨卸了力,慢悠悠停到了杉杉面前。
“大早上的,冷,来接我干啥?”说完,他从包里摸出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草莓,拿出两个塞到杉杉手里,又拿出自己的水瓶,冲水给她洗草莓。
“农科大试验田的草莓,甜,快尝尝。”
杉杉拈起刚洗过的草莓,咬了一口草莓尖尖,轻声说:“哥,嫂子也在这里,在那边地里解手呢。”
青青也来了!高杨想着,肯定是杉杉为了结婚的事闹了,青青才出来劝她,青青一向都拿她当亲妹妹疼。
高杨试着安慰她:“杉杉,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你怎么想的?你跟哥说。”
园子里的苗子只要能卖掉大半,高杨就拿得出退婚的钱,他打定了注意,只要杉杉说不想结这个婚,他就去张家退婚。当然,这事也要等青青养足了气血再去办,退婚免不了要吵架,他不会,青青会。
不远处酒厂的叫起床的歌已经唱了好几分钟,七点钟了,高杨着急回家,早点把卖树苗的事情敲定了,退婚的事才有的商量。
可是杉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转脸就朝身后的玉米地喊:“嫂子,你好了吗?我哥回来了。”
玉米地里传来回音——
“快好了,两分钟就好。”
高杨听了,马上从饭盒里摸出三个最大的草莓,拿水瓶里的水洗了,捧着草莓等。
草莓金贵,家里又穷。上次吃草莓,还是前年刘青青生日那天,高杨去县城买了小小的奶油蛋糕,那蛋糕上有一颗亮闪闪的草莓。只不过,那个是罐头草莓。可就是那样一颗罐头草莓,让高杨记到了今天。他一直都记得,当他把那颗草莓喂给刘青青的时候,她眼里闪出的光。从那一刻开始,他觉得,做男人就是要让自己的女人眼里有那样的光。
刘青青出来了,她站在靠近杉杉那一侧,捏着自己的小挎包,没说话。
高杨捏着最大的那颗草莓,送到了刘青青嘴边。他注意到,刘青青的脑袋往后闪了一下,才轻轻地咬了半口草莓,大概是没想到他带了草莓回来吧。
高杨锁定刘青青的眼睛,他迫切地期待着光的到来,可是那道光却没有出现在刘青青的眼里。刘青青的眼里出现了另外一种光,车灯的光。
他这才注意到,刘青青和杉杉的脚边放着两大包行李,这是要出门。
“哥,咱爸咱妈没有把孩子接回来,他俩买了台彩电回来。”
什么?走的时候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
高杨还没来得及问,刘青青就拎起地上一个包,从他身边挤过去,跳上了那台中巴车。高杉杉喊了句你回去问爸妈,也跳了上去。
高杨愣了一下,追过去,扒住了将要关上的车门。
已经发动的车子猛地停下,司机骂道:“日你妈寻死!你上不上!”
高杨想拉刘青青下来,刘青青看到了他,从高杉杉边上挤过来,向着他过来了。到底还是五年的夫妻啊,青青肯定还是愿意和她说话的。高杨吸了一下鼻子,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啊师傅,给你添麻烦了,我们不坐车了。”
可他热切的期盼,却很快迎来了一盆冷水。那双冰凉的手伸过来,却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生生把他的手从门上掰开了。
“他不上,走!”
高杨的手在半空中悬了老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刘青青不要他了。高杨骑上车,朝着中巴车离去的方向猛追,一直追到被一辆横穿而过的大货车拦停时,他才意识到,已经追到十里地以外的张家村了,那辆早已消失在他眼前的车,应该已经快到县城了吧。
高杨停下来,把捏在手心里的那两颗草莓塞进了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句:“韩教授啥水平嘛,这草莓酸死人了。”
再返程回到家,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高老头子在院子里骂娘——
“嫖客日下的,叫我说就应该把妇联关了。看看把女人都教育成啥样子了,一个一个的蹬鼻子上脸,脾气比男人还大!女子跑了,媳妇也跑了,谁家出过这事?羞先人的,老脸都没有了。老婆子也不是好货,压不住媳妇,叫媳妇给你粑脸上了。你躲啥躲,过来看清楚,刘青青昨天那一锄头是朝我的,看看把我砸得,哎呀,翻了天了!”
见到高杨进来,他的辱骂对像立刻就换了——
“媳妇不打,上房揭瓦。高杨,我高家咋养了你这狗怂?把媳妇惯的都不像样咧,杉杉跑了还知道留个条,刘青青一个字都没有。”
老妈来打圆场,说:“买树苗的在屋里头坐着呢,你可别骂了,让娃办正事去。高杨,快去领人看树苗去。”
高杨不理他们,拿草莓塞给大女儿若楠,揉了揉她的肉脸,叫她去隔壁耍。小娃娃手快,草莓没洗就塞了一个进嘴,奶声说:“爸爸,甜。”
高杨径直走向屋里,对着屋里那个中年男人说:“我园子里的苗,大水渠以东是两年的苗,以西是一年的苗。我的苗啥质量你心里也有数,等会让我妈带你去看。价钱就是行价,不降价,买一百苗送ᴊsɢ五苗。看好了钱给我,钱给我爸我妈我不让你挖苗走。清楚了没有?”
那人点头,看脸色还有话要问,高杨不理他,出屋和老妈交代了几句,就去找老头子了。
老头子屋里开着电视,翘着二郎腿睡在炕上,好像这个家里的乱子和他毫无关系。
高杨看了生气,也不想叫爸,直接吼:“你咋弄的?我走之前说好了,孩子必须要回来,孩子呢?”
老头子吸了一口卷烟,慢悠悠道:“瓜娃,你叫你媳妇把你迷糊涂了。要两个女娃做啥?小时候看着乖,大了都是人家屋里的人。没有个儿子娃,你老了谁给你养老?谁给我墓堂烧纸?”
为了问出孩子的下落,高杨早在离家之前就把他那并不高明的口才都用上了,生男生女一样好的那一套也都讲过无数遍了,甚至还请了妇联主任来劝过。老头子当时死活不肯说孩子送到了哪个村哪一户,但也答应下来,说他亲自去把孩子接回来。高杨原本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可是没想到老头子却诓骗了他。现在孩子没回来,青青也走了,高杨心里火大,不想跟他费功夫。
“不说这废话,你就说娃在哪?”
“我的儿呀,那娃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我和你妈去要了,人家不给,说娃到家就害病了,这些天光看病就花了上千元。人家说了,要回去可以,得拿一万块钱。”
“一万?可别胡扯!”
“骗你干啥,人家好不容易有个女娃,爱得不得了。咱要回来,人家难受,就想再弄个男娃。现在一家只让生一个半
90年底,陕西农村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如果第一胎是女孩,那第一胎满四岁之后可以生二胎。如果第一胎是男孩,则不许生二胎。于是文中高杨父亲才这么说。
,男娃多金贵,至少就得一万块钱。”
高杨气得锤自己脑袋,他太老实,想着没分家也没兄弟,这些年园子里挣得钱大都交给了老两口,他自己手里是一千块也拿不出来呀。不过钱的事还好说,存折总能找出来,老妈心软一点,磨一磨总能取出钱来。
“先不说钱的事,你就是娃在哪?哪个村哪一户,姓啥叫啥名字,都说清楚了。”
“爸不能跟你说,说了肯定惹出祸来。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那刘青青。我和你妈也舍不得,她跑了,我俩少不得再给你找个媳妇,哪来的钱嘛。要我说,肯定是跑回娘家了。冷她两天,第三天把她从娘家哄回来,往被窝一压,弄一个第三胎出来,我看她往哪跑。”老头子说到这,一脸得瑟样,拍着大腿继续说:“对,就是这办法好。刘青青没怀上碎女子那会儿,我看你爱往她怀里钻地很。两口子么,多钻几回被窝,啥事过不去?”
我爱往她怀里钻,她也爱我往她怀里钻,夫妻嘛,就应该爱这个。高杨听到老头子这么说,心头甜的苦的热的辣的都涌上来了。这话本身是没错,可是老头子说这话时,脸上也是王小军那样流氓的笑,露出十万分不尊重来,高杨很烦他这么说刘青青。但是他知道,骂流氓就得用流氓话,他不愿意让刘青青夹在爷俩的流氓话中间,所以硬生生忍了,没骂回去。
蛇得往七寸打,人要往痛处戳。高杨转了一圈,从门口抄起一把锄头,对着那崭新的彩电砸过去,把右上角的塑料壳子砸出了一桌子碎片。他看准了角度,使了巧劲,砸不坏。但是如果老头子还不松口,那这电视也别想活。
“行行行,儿呀,别砸那电视撒。刚买的,两千三百块钱呢。爸给你说,娃送到哪不能跟你说,说了绝对要打仗。爸跟你妈,到信用社取钱,取钱去把咱娃要回来。存的定期,国庆节过了才能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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