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娘一直求他,声音愈发可怜。
冬郎拿袖子给她擦眼泪,默了半晌,似下定决心。
他午后跟宋先生告辞,先带着雪娘走回了六元巷子。
家里人除了几个知情的,见着了雪娘都啧啧称奇,问她怎么瘦了这么多,而后又问九尺的近况。雪娘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眼见着要到蟾光楼了,她腿软得走不动路。冬郎见状,就先让她在外头等自己。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那一栋楼,心下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将有什么后果。
自从小渔儿死后,他亲娘似乎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死气沉沉的,对他不闻不问,今儿到她跟前,她正在喝药。
她穿着素白衣裳,苍白的脸上,一双眉紧紧蹙着,虽修养了些许日子,精神仍旧是不大好。
“小少爷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六尺在一旁问道。
进门的小童二话不说,先跪在地上,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而后缓声道:“是我嫉妒小渔儿,所以故意让雪娘在庄子上折腾她。”
“小少爷!”
他说出那三个字之后,周围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六尺连忙就去捂他的嘴,可冬郎是铁了心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扭过头又将刚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砰——
周围忽然就安静下来。
丫鬟们都去看何平安,就见她手里那碗药已经撒了,摊子上都是药汁跟碎裂的瓷片,她起身时手指还在发颤。
“你……是你在害她?”
她难以置信地走到了冬郎面前。
冬郎跟她长得极像,她捧着他的脸,企图从中看出一丝心虚来,可他死死看着自己,没有半点说谎的意思。
这一刻她忽然喘不上气来。
“少奶奶!你在干什么?!”
六尺离得近,见她狠狠扇了冬郎一巴掌后,掐着他的脖子,似乎已经失了理智,要把他掐死了。
她上前阻拦,可何平安像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就是一心想要掐死了他。
“你们愣着干什么!”
六尺一提醒,周围的七尺八尺还有莺哥等人都上来拉她。
何平安簪子落了一地,面上湿漉漉的,乌浓浓的长发遮了大半张脸,她眼里都是懊悔。莺哥等人拉扯着何平安,外头的丫鬟婆子听到声响,都一起过来劝阻,一时间蟾光楼里热闹极了。
“少奶奶,小少爷再怎么不对,也是您亲生的,他还小懂什么,您不能下这样的狠手!”
“少爷就这一个儿子,少奶奶您就放过他一回吧。”
“少奶奶您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一个小姐,这会儿别气坏了身子。”
……
何平安眼里渐渐失了光彩,这些声音仿佛是一把利刃,扎进了喉咙里,她说不话来,此刻痛彻心扉。
“不好了,少奶奶吐血了。”
丫鬟们大惊,有的去请大夫有的去告诉成碧。
等到顾兰因得了消息从翰林院回来,就听成碧道,何平安疯了。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章
蟾光楼里, 东西砸了一片,满地狼藉,六尺护着冬郎, 提早出了这里。
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穿堂风撩起周遭的草木碎屑, 空气中泛着一股沉闷的气息。
顾兰因到了楼外, 尚未靠近,就见丫鬟们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出来,急道:“少奶奶昏过去了……”
顾兰因将挡路的丫鬟婆子都拨到一旁,趋步入了当心间。
泼洒在地的药汁已经干了,四下里都漫着苦涩的味道。
“何平安?”
倒地的的女人衣冠不整,乌浓浓的发上, 渗出猩红的血来。
顾兰因伸手撩开她脸上的发丝, 才发现,原来是那半边脸上, 被划出了口子。
“你们就是这样照看她?”
他抬眼瞧着外面一群鹌鹑似的丫鬟, 斥道:“一群废物!平日倒把你们养刁了, 遇上事一个都不顶用。”
堂下无人敢再说话,纷纷跪地, 叩首不起, 成碧小跑着上前, 他瞄到何平安的样子,眉头一跳, 低声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给他听。
顾兰因听说是冬郎挑起的事端, 冷笑了一声,他抱着何平安到楼上的次间里,让成碧把冬郎找出来。
“叫他在书房等我。”
成碧叹了口气:“小少爷也才六岁,今儿这事做的,确实伤人心。”
“只是没有将咱们放在心上罢了。既然如此,他也不配再待下去了。“顾兰因拿帕子沾了些茶水,低头擦她脸上的血,淡声道,“今儿这楼里的丫鬟,找人牙子来全部卖了。”
成碧问:“少奶奶原先那几个也卖了?”
“你说呢?”
成碧偷偷抬眼,小声道:“少奶奶自己挑的人,小人不敢越俎代庖。”
顾兰因挥了挥手,将他赶出去,成碧临走时将门也合上了。
四下无人,顾兰因擦拭着何平安脸上的脏污,见她蹙着眉,昏迷中亦是有几分痛苦,当下便想将她喊醒,可手落在她身上,才发现何平安在发抖。
如今已经入夏了,她还穿着白绫袄,怎么会冷呢。
顾兰因俯下身,方寸之间,她忽然睁开了眼。
下一秒,就见何平安剧烈咳嗽起来。
噗——
因这近在咫尺的距离,那血染红了他松绿的衣襟。
男人修长的颈项上,亦有斑斑血迹,温热的,顺着喉结的滚动,一滴一滴落在了锦被上。
顾兰因静静看着她的眼,抬手轻轻擦拭她嘴角流出的血。
“他们说你疯了,真的吗?”
何平安摇了摇头,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暗淡无光。
顾兰因正要起身去叫个大夫来,可她拉着他的袖子,突然喊了他一声。
顾兰因微微愣住。
他扭过头来看她的神情,但何平安认真极了,半点不似作假。
顾兰因挑着眉,将她手里的袖子抽回来,一字一字道:“你刚刚喊我什么?”
“陆……”
“别说了,你现在疯了,好好睡一觉,我去请大夫来,你今儿药又没吃。”
顾兰因捂住她的嘴,将她按了回去,但看着被褥上刺眼的血,他眼神阴了下来,朝外把成碧又喊了回来。
成碧带着丫鬟把屋里收拾了一番且不题,只说蓟州那头。
今岁入春之后,鞑靼又以十万骑兵汇攻蓟州镇,辽东形式愈发严峻,京察之后,兵部尚书调整了边防部署,分设路区,抽调援兵驻守辽东边防,李小白跟着其余游兵驻扎在了密云,因在平虏堡有功,入了都督的眼,被调为亲卫。
此番将要入秋,他跟着都督府其余人等,沿途护送府中的小公子回京。
临行前,在密云的一些兄弟都来为他送行,李小白性子一直很腼腆,酒也不能多喝,脸色微微泛红之际,有人从后夺他的那把剑。
他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一掌拍开后,扭头看去,却见一群人正笑嘻嘻看着他。
“陆大哥,许三哥……你们怎么来了?”
“就在隔壁,你们这样大的声音,咱们下值还没过来呢,远远就听见了。”
一个体貌魁梧的汉子把那案上的酒都搜刮了去,转而在镇子里的酒楼中,叫了一桌子菜来。
“知道你不能喝酒,咱们有的兄弟明儿要去当值,也不能喝酒,那今日就以茶代酒为你送行,咱们各凑了些份子,叫了两桌席,摆在这院里,正好天也不冷不热的,如何?”
李小白:“太破费了,我自己买了菜。”
姓许的汉子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哈哈笑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手艺好,只是你都要走了,怎么还能让你去操劳。这些年咱们一路走到这里,你算是熬到头了。等到了京里,若是能安顿下来,千万要给自己找一房贤惠的老婆,以后这下灶的事,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干了!”
李小白眯眼笑了笑。
他身后一个小军汉替他回道:“许大哥,有句俗话说的好,叫光棍不劈柴,逍遥又自在,咱们小白光了多少年了?自打在甘肃投军起,跟女人断了缘分,你别为难他。”
姓许的汉子听吧,笑骂了一声,而后把李小白往屋里推,一伙人自搬了桌椅出来。
李小白在一群大老粗中,略显得文弱了些。
今儿大家都是来为他送行的,偏偏他还忙前忙后。
明月如霜,好风似水,廊下一人穿着衣撒,抱着双臂,就静静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察觉到背后那一道视线,李小白扭头看去。
四目相对,陆流莺在廊下朝他笑了笑。
他打听过李小白这个人。李小白自幼家道中落,幸得一个好师傅,修得好体魄。他当初在甘肃投军,但军中无人提携,又被冒领了战功,蹉跎十来年,直到来了密云,才得赏识。
陆流莺年初与李小白相识,不过是因为他跟顾兰因那点子沾亲带故的关系罢了,但相处日深,他发现李小白跟他想的并不一样。
明儿他就要回去了,陆流莺等席宴散去,将事先写好的信交给他。
李小白不解:“这是?”
“你既然要往京城去,烦请你顺路替我把这封家书送给你嫂子。”
顺路的事,李小白便把信收下了:“不知陆大哥家住京城何处。”
“日照坊六元巷子,这信上写了。”陆流莺笑了笑,又将自己袖里一只锦匣递给他,“这也一并送给你嫂子。”
李小白接过锦匣,却谢绝了他赠的盘缠,陆流莺见状,没有强求。
他还要在蓟州再待上几个年头,有顾兰因在背后作祟,老侯爷让他别回京了。
鸣玉年初时遭了顾兰因的暗算,如今已经带着徒弟去了江南扬州。
何平安那里,他当真是没了消息。
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话休絮烦,只说李小白带着陆流莺的信跟锦匣,第二日就跟着小公子的马车上路了,等到了京城,已然是五天后。
在都督府安顿下来之后,他寻着信上写的地址,最后到了顾家的门首。
李小白迟迟不敢上去,门子看着他不对劲,进去知会了成碧一声,成碧那时候正抱着小韭在院子里散步,闻言倒是还想了一下,嘀咕道:“不会是表少爷罢?”
他放下女儿,小跑着过去。
侧门半开,成碧冒了个头,十多年不见,李小白竟还是老样子。
他噗呲一声笑了,整了整衣裳,满面笑意迎了出来。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章
“表少爷怎么来了?”
成碧拱手作揖, 眼皮子一抬,将他扫了眼,见李小白仍是当初的落魄样子, 便猜他这十年在军中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如今若不是来打秋风的, 就是有求于少爷。
李小白还礼, 心下还以为陆流莺写错了地方。
“敢问成大哥, 这里原先可曾有过一家姓陆的?”
成碧一听陆字,脑海里就冒出了陆流莺的名字,连忙甩甩头。
“咱们少爷来京六七年了,当初买下宅子时,这户人家姓李。”
李小白听罢,微微叹了口气,见他目不转睛笑着看向自己, 便解释道:“我替军中的一位朋友来送家书, 不知这京中的路,适才走错了地方。方才抬眼看着匾额, 因想起了表弟, 驻足片刻。 ”
成碧抚掌一笑, 拉着他进门:“多年不见,今儿因错到了这里, 可见这冥冥之中便是缘分在作祟。表少爷多少要进门赏光, 咱们进京这么些年, 老家的亲戚来往的少了。少爷见了您,定然会高兴的。”
李小白几乎是被他拖进去的, 他那张嘴说不过成碧,纵有万千理由, 他也有万千的道理堵住他的嘴。
“咱们少爷今日还没回来,表少爷您先喝茶。”
李小白坐在花厅里,成碧陪着他。
丫鬟沏来今岁的新茶,李小白尝了一口,袅袅茶香里,他不动声色望着四周,碧青的茶盏中,映着他乌润的眼,修长的眉,多年军旅生涯,他肤色不及少年时的白皙,战场上摸爬滚打至今,他嗓音低沉而又沙哑。
“表弟若是公务繁忙,我还是……”
“爹爹,老爷跟太太回来了,门口还打了一架呢!”
李小白哑然无声,他看着进门的小丫头,再看看成碧,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成碧抱着小韭,无奈道:“别见怪,咱们少奶奶这儿磕碰了之后,就时常分不清好坏,您且坐下,咱们少爷安顿了少奶奶,就过来。”
他指了指脑袋,说着就小跑着出去了,留李小白一个人在花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此番才入秋不久,四下蝉声依旧聒噪异常,风过堂,树影婆娑。
李小白放下茶盏,瞥着周遭的一切,大抵是想起了成碧刚才说的话,他此刻望着正门的方向,竟隐隐约约从蝉声中,辨出了一道细微的女声。
垂花门前,一人蹲在地上,半边发髻都松了,几缕碎发挡着眉眼,豆大的眼泪嗒嗒往下坠,打湿了青砖,看着好不可怜。
“今儿带你去了大悲寺,你也吃到了寺外卖的水晶糕,怎么这会儿又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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