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就连差遣人、下命令这些事都是转包给别人做,她愈发觉得自己是个无能为力的废物。
“你在为什么生气?”艾兰因把一杯温水放到她面前。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他笑了笑,没有嘲弄的意思,却依然让她生出被俯视的恼怒。这种时候其他人或许会安慰她,劝她放宽心修养,或是干脆岔开话题。
艾兰因却坦诚到冷酷地给她答案:“以你目前的身份,没有什么需要你去做。”
“如果我已经登基,遇上同样的事,我就有事可以做了?”
他斜睨她一眼:“不,你依然什么都不必做,”
刻意的停顿拉满迷惑人心的悬念,他徐缓地说出后半句:“但你会有能力做不必做的事。”
就像路伽那样吗?这个念头唐突地冒头,很快消失。
安戈涅闭了闭眼:“另一件事,路伽可能还活着。”
艾兰因无言地示意她补充下文。
“下令绑走我的人,可能就是路伽。”
银发侯爵面色微凝,这个揣测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路伽没提过他的过去,你知道什么吗?”
“背景调查没有可疑之处。”这么说着,艾兰因灰眸闪动,唇线绷起,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安戈涅急声问:“什么?”
他却又和以前一样不肯轻易透露太多:“没法下定论。但以防万一,旧王的判决还是加速下达更为稳妥。”
“告诉我……”安戈涅拉住他的衣袖,打算胡搅蛮缠一番让他服软。
但撒娇计划没来得及实施。
艾兰因身上的终端作响,他走开几步,听了几句面色微变,外套也没穿就快步走了出去。
※
才结束全息一通投影通讯,另一个新的会议请求窗口就立刻弹出来。艾兰因敛眸沉默数秒才接通,不出意外,来人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就在刚才,反抗军突然闯入封锁中的圣心王宫。
自从攻下首都星,反抗军的行动就极为克制,甚至到了内部产生不满的保守地步。
然而眼下,他们骤然单方面发难,打破数月来与旧党维持的微妙平衡,强行打开王宫宝库取走所有的秘钥,而后前往存放王室资产的数个金融机构,核验王室账款流动是否与实际存余的贵金属和货币相符。
旧贵族大都欠圣心联合王室不少债款,大笔理应早已入账的款项作为“恩赐”,被大度地推迟再推迟,直至默契地无人提起。账面漏洞太多,自然经不起细看,更不用说反抗军早有准备,事先已然准备了一张名单——
上面恰好都是目前还有人留在首都星的贵族家族。
“王国资产”去向成谜自然是大事,也是行动的好理由。
顺理成章,反抗军的下一步便是按照名单,逐个找上门,以新政权的名义代替名存实亡的圣心联合王室催债。
按照王国律法,欠下大额债款无力支付的债务人会被临时拘押,交出高额的保释金才能暂时恢复自由。
十数年没认真执行过的法规如果真的严格施行,恐怕在组阁之前,有大半的准国会成员会因为官司缠身而失去参政资格。
这对想要通过新政府维持实际控制的艾兰因一方而言,无疑是灾难。
“这并非突然发难,是蓄谋已久,”艾兰因唇角勾起来,眼睛里没有笑意,“装得畏首畏尾,好像施展不开手脚只能和我们合作。连我都看轻了他。”
另外几个贵族领袖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这样强横的挑衅,就只能往肚子里咽?我看不行。就该把他们都赶回吃屎的垃圾星上头去!”
“您口气大,是不是因为已经过了征兵的年纪?王国军重兵在边省,赶过来之前首都星就被屠戮干净了!”
“各位,说点现实的,那么多亏空就算出资去平,即便是首富,不倾家荡产肯定也补不全。但那群匪徒就真的想和我们撕破脸了?我看不是,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王国这么大,他们也需要我们帮衬,也想成为我们。所以,这是在抬价,逼我们让步给好处。”
“让步让步,还要让到哪里去?!”
说话的女伯爵看向艾兰因。银发的侯爵刚刚始终维持沉默,只是听着他们争论。
“阁下,您手里还有一张好牌,不是吗?”
艾兰因眯眼的动作流露出不悦。
但对方还是说下去:“传闻那位指挥官很中意公主安戈涅,大众也乐得见他们走到一起。那就给西格他想要的,也给民众他们想要的。
“联姻有用,不是一场婚礼一个子嗣就能化解矛盾,而是因为它能争取到时间。先度过这关,日后再慢慢筹划怎么把这局扳回来。”
“啊,当然,我能想到的,侯爵阁下不可能想不到。”
女伯爵隔着投影与其他人相视而笑。
“我们知道您疼爱公主殿下这个学生,再怎么说她也有王室血脉,和一个士兵在一起确实委屈了。但您教养她,不就是为了在最合适的适合把她推出去么?”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都汇集了艾兰因身上。
银发灰眸的前首相默然以对,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没有表情。
他坐了魁首的位置,这样的时刻难免要负起责任。而联姻的提案确实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叛军偏偏挑在安戈涅刚刚接回来的时候动手,艾兰因甚至有理由怀疑,这是西格对他近来强势做派的回击。会疯狂到打算当众求婚的人,没理由不在又一次政变中混杂私心。
如果这个时候因为一缕旖旎柔软的念想,否决这个现成的解答……他旧党之首的地位恐怕不会再坐得那么稳当。
艾兰因很清楚攀附他的人里,有多少是出于害怕挡他道的恐惧。他必须一直是无懈可击的侯爵阁下。
更早的以前,他也确实不止一次冷静地、审慎地考虑过让安戈涅成为他人的伴侣。可他最后总是找到了别的最优解,没落到非用她去解决问题的地步。
但这次不同。
安戈涅就是最优解。
投影捕捉摄像头看不到的桌面下,艾兰因的手指无声地收紧,再收紧。
原本只是为了维持从容姿态捏在手里把玩的家徽领针背面的机括松脱,细长的尖针刺入皮肤。
一瓣,两瓣,艳丽的红花在浅色地毯上绽放。
“阁下,请您决断吧。”
第68章 昨日朝露04
艾兰因离开没多久, 管家先生就亲自上来送餐。
“大人临时有公务处理,一时半会儿没法脱身。您如果有什么别的需要, 尽管和我说。”
为她铺开的餐桌中央是个精致的小蛋糕,做成蓝色绣球花形状,逼真的叶片上用银色糖浆写了生日祝福。再看递上来的今日菜单上的菜色,也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
安戈涅怔了一下。
差点忘记,眼下是她生日当天的最后几小时。只是还和哄小孩子开心一样把吃饭弄得那么隆重,她也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这位和气的beta见安戈涅沉默,笑着道:“这是大人让我们准备的, 但也包含了宅邸所有人的心意。祝您生日快乐,从今天起您就真的是大人啦。”
她轻声道谢, 眼珠转了转:“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吃有点没劲,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忙完?”
“这不好说。您还是先吃吧,免得让身体受苦。”
“难道他有什么要紧的突发事件要处理?”
管家为难地笑了笑:“这我没法回答您。”
艾兰因身边的人口风向来很紧,但如果只是琐事,管家不至于这么委婉地表明无可奉告,足以说明问题颇为严重。
会是什么呢?
“我知道了。”安戈涅扯了一下嘴角, 低下头喝汤。
“您慢用。下一道请您再稍候片刻。”
等管家退出去, 安戈涅盯着汤盆里映出的一团灯光, 缓缓放下了汤勺。她的食欲受心情左右,烦闷起来有时如野兽般不知节制, 有时又会忘记饥饿感。
现在是后者。
艾兰因的秘密主义作风让人恼火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死亡体验不会因为次数累积变得轻松, 这次回溯只让她理解了死能有多痛苦。
她不想再体会那种绝望感,然而路伽背后的神秘势力或许会再度出击。
总不能在艾兰因这里躲一辈子。
安戈涅心里正烦着, 终端突然震了一下。
是哥利亚回消息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在哪?”
“我已经安全了,只是想查点事。任何目标是我的悬赏都可以。”
对方执拗地问:“你现在在哪?坐标给我。”
安戈涅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快点,坐标,我已经在首都星了。”
“……”
“见面说事方便,好了,给我。”
安戈涅认真地抬杠:“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你,万一你是别人,冒充身份想要套我的行踪呢?”
对面打了个好几个感情激烈的标点符号。下一秒,直接进来视频通讯请求。
安戈涅看了眼门外:“不方便接。”
真的要捏造,语音和形象都能捏造。哥利亚总给她丰富感情反馈,她没忍住逗他释放一点内心的压力。
哥利亚大概也回过味了,意识到她只是在找借口:“心情不好啊?”
然后是一长串的复读:“坐标。”
在对方再三催促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安戈涅发了个坐标定位过去。
“安保措施很严格,你不要硬闯。我能出门了再联系你。”
“我看看有多严格。”
然后哥利亚就不说话了。
管家先生送上下一道正餐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下一秒红头发的太空盗就会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但想想也不可能。
安戈涅心不在焉地吃完一整顿正餐,艾兰因还是没回来。她纳闷地扒拉着果盘,看专门汇集时政小道消息的光网信息“岛”,试图找出些线索。
——有没有知情的来聊聊,黑制服封锁多个区块是干嘛?
安戈涅蹙眉点进去,皱眉退出去。这个讨论串内的回复内容都语焉不详,只是反抗军似乎确实在首都星有所动作。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向提温打探,房间里却突然多了一缕清风。
安戈涅呼吸一滞,脊背绷起:艾兰因看不惯她赤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之前特地把窗户关上了。
下一刻,眼前一黑,宽厚灼热的指掌蒙住她的视野。
指腹上的茧轻轻擦过她的眼睑,触感似曾相识。
“这下总能确定我是谁了吧?”压低的语声有些沙沙的,语气像翘起的尾巴,戏谑地往上跑,也随吐息扫着她的耳廓。
更有辨识度的却是环绕过来的alpha信息素,带着金属冷意的薄荷气息。
说来奇怪,有这样信息素的家伙却有这么热的身体。
倾听片刻,确认没有警报铃之后,安戈涅没回头:“你怎么做到没被人发现?”
哥利亚咂舌:“你就是那么和人问好的?我可是闯过了那么变态的防线跑来见你的!”
“翻窗进来没礼貌。”安戈涅掰开他的手,看了一眼大开的窗户,不客气地回嘴,而后才把视线挪到来人的脸上。
发色惹眼的太空盗呵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忽地抓住她的手腕仔细端详,将袖口直接推上去。
手铐留下的红痕便彻底展露人前。
哥利亚的神色和声音一起沉下去:“谁?”
安戈涅转了转手腕,从他的指间脱出去:“我也想知道,所以向你打听,你既然能被雇佣,说不定会有风声……”
他吸了口气,难得正色道:“仔细讲一遍经过。”
“我先锁门。”安戈涅走向门边,顺势和他拉开距离。再一转身,红发青年还站在原地,正大喇喇地打量着四周。
目光触及床边挂着的明显尺寸比安戈涅身量大很多的晨袍,他不善地眯起了异色的眼睛。
安戈涅就像没察觉,指向还剩一半的生日蛋糕:“要吃吗?”
哥利亚拿起可食用的叶片看了看祝福讯息:“生日当天被绑架?那么倒霉。”
“谢谢你提醒我有多倒霉。”
太空盗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摸她的头顶,草率地揉了几下,力道很轻,透出小心翼翼的郑重。
“生日快乐?”
他的体温融化了某道心理防线,安戈涅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发酸。
须臾无言,哥利亚打量着她的神色,笨拙地组织词句:“你……也挺不容易的。”
“我没事。”她不知道第几次这么回复他人的关心。
对方受不了地摇头,突然把她压进坚实又暖烘烘的怀里。
“怎么每次见面都动手动脚的!”安戈涅本能地挣扎起来。
他轻拍她的后背:“哎,你别慌,我什么都不做,就借你靠一靠。”说着他为了表明诚意,松开了手臂,她随时可以离他远远的。
安戈涅后撤了些微,但没完全脱离他身前,只是低着头。这个距离反而更适合藏住表情。
哥利亚眉心揪起:“你看着还挺镇定,就一点不怕?”
“我不怕,我没有害怕,”她一遍说得比一遍响亮、坚定,语气更像在说服自己,“我才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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