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回一次神机营的总督造大人新认命了杂造司副主事, 这些个傲气的家伙半点不好奇不说,被总督大人挨个从工房里请出来的时候,竟然还都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
再听说林青瑜是总督造大人妹夫家的小娘子时,那一双双眼里竟然全都明晃晃地写着,‘你这个总督造混日子便罢了,如今竟然还要带着妹夫家的小娘子来混日子!’
活了两辈子的林青瑜早已经修炼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俗称厚脸皮。
即便被人如此轻视,林青瑜也绝对没有要以加班来证明自己不是混日子的想法, 所以一到酉时,便抛下被宋副督造拦住的王爷姨父,自己一个人佩戴着刚发放的副主事腰牌, 溜溜达达地下衙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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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青瑜欣喜于神机营工作环境舒适轻松的时候,韩令和却在文渊阁里被迫围观两位阁老撸着袖子干仗。
自宁波、泉州等地设立市舶司以来, 大旻朝海上贸易空前繁茂, 间接带动了江南等地的民生经济,从广州到浙江,纱厂、瓷窑、布坊等多如繁星。
大旻朝开国至今土地兼并已十分严重, 无地庶民至少占了全国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一,就连林青瑜家也只是在阿娘名下有九亩陪嫁的水田而已。
江南纱厂、布坊等日益增多, 丰厚的工钱不可避免地吸引来了各地的丁口劳力,北方好些地方甚至出现佃农跑得十不存五的现象。
高阁老乃河南怀庆府人氏,想到家乡因无人耕种只能长草养蛇的田地便心痛不已,语气沉重道:“农桑稼樯乃国之根本,合该限制人丁南流才是!”
高阁老的忧心并未引来众人共鸣,董阁老率先出声道:“听说怀庆府的地主乡绅一般都收佃农四成租子,贪婪一些的五、六成也是有的。”
董阁老瞥了高阁老一眼,讽刺道:“可怜那些佃农,风里雨里忙碌一年,怕是维持温饱也不易吧!可若是在纱厂、布坊上工,只手脚稍微麻利一些的小娘子说不得就能养活一家子。”
董阁老嗤笑一声,继续反问道:“限制人丁南流,如何限制?强押回去用镣铐绑在田地里吗?”
高阁老听了这话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指着董阁老的鼻子大骂道:“董咸鱼,你莫要在老夫面前扯东扯西!当谁不知福建泉州有半数以上的织布坊都在你胞弟名下!你这番存私之言,可对得起你身上这朱红蟒服?!”
这话却叫董阁老十分不服气,挥开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指,同样的话回骂道:“高黑驴,当谁不知怀庆府河内千顷良田,你高氏就独占了一半!你这番存私之言,难不成就对得起你这身朱红蟒服了?!”
“你、你!你个卑鄙小人,你污蔑老夫!”
高阁老长得高壮,皮肤微黑,面上蓄着花白的络腮胡须,耍嘴子虽然赢不了,但惊怒瞪眼的模样瞧着也十分唬人。
“你个粗鄙莽夫!是否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
董阁老留着一把灰白色的山羊胡须,上了年纪后原本就不胖的身量更显干瘦,面上却无半点惧怕之色,一副‘只要你敢对我动手,我就立马躺下讹人的模样!’
韩首辅手里捧着一盏大红袍,看着针锋相对两个老伙计只觉得意兴阑珊。
若是年轻时候,这会儿差不多都已经动上手了,如今却只是光打雷不下雨,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啊!
旻朝高祖皇帝废中书省而立内阁,起初内阁只是皇帝的资政机构,内阁大学士说白了就只是皇帝的智囊团而已。
直到孝宗皇帝登基后,内阁职权渐重,甚至兼管六部尚书,到最后不仅有了参政、议政权,还有了决策、行政权。
全国大大小小的奏章由通政使司汇总,在送呈皇帝批示以前,先由内阁学士负责草拟处理意见,将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各奏疏的对面,进呈皇帝裁夺。
天顺帝朱成宪自十五年前便失了民心威望,如今需要他裁夺的事情极少,但表面上的功夫却还是要做足的。
内阁四位阁老都上了年纪,前年在韩首辅的领头下,一个个都以眼花耳聋为由,将家族里最是出众的子孙带到身边打杂,美其名曰内阁司值郎,实际上就是阁老秘书。
韩令和埋首于堆积成山的奏章里,一目十行看得极快。
高继坤抬头瞧了一眼正在大殿中央拉扯的两个老头,觉得自家叔祖父于武力上明显占优势,便放心下来,继续抄写着票签。
董子攸却是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搁在檀木官帽椅上的屁股也是半抬着,随时准备冲上解救自家十二堂伯。
眼瞅着高阁老就要忍不住动手之际,司礼监大总管魏全安急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魏全安径直走到韩首辅面前,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明黄色卷轴,神情苦涩道:“陛下命咋家去安乡伯府里传旨,劳烦首辅大人帮忙瞧瞧,这旨传不传得?”
原本撕撸在一起的高阁老跟董阁老都齐齐停手,对视一眼后,十分默契地回到原位上,一边装作埋头整理着衣冠,一边却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圣旨上瞟。
韩首辅接过圣旨后径直打开,沉默看完后,只轻笑一声,别有意味道:“给安顺郡王和定国公府千金赐婚?陛下这旨意倒也别出心裁。”
韩首辅将圣旨递还给魏全安,语气随和道:“魏公公服侍陛下辛苦,不若在文渊阁里喝一盏茶再去。”
韩令和闻言亲自给魏全安泡了一盏大红袍,魏全安道了句“有劳小韩大人”后,便当真坐到韩首辅右手边上认真品起茶来。
两刻钟过后,有小太监在文渊阁殿外报信,说是安平长公主已经怒气冲冲地到了宫门口。
魏全安这时候才揣着圣旨慢悠悠告辞离开,半道上正巧被安平长公主拦了回来。
韩首辅带着孙子下衙的时候,特意跟在一旁的高阁老好奇道:“东升,若是安平长公主未阻拦,难不成就真由得圣上胡来?”
韩首辅名旭之,字东升,跟高阁老说起还是同年。
“曹家小姐还不一定会接旨呢,就算真接了,也该由定国公曹信业自己操心去!”
韩首辅叹了口气,故作悲凉道:“陛下本就对老夫心怀芥蒂,老夫又何必再为这一桩小事拂了他的意。”
高阁老:“……”你大事上直接对着干,小事上倒讲究起来了?!
高阁老懒得吐槽,面上又重新立起耿直人设,赌咒发誓道:“东升,你是知道我的,人丁南流确实对高氏颇有影响,但我之前那些话也绝无私心!”
“董咸鱼那小人惯爱损公肥私,只顾着自家那点蝇头小利!可东升你去北地瞧瞧,千亩良田成荒野,原本人丁兴茂的村庄如今只剩老幼留守。”
高阁老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只差失声痛哭道:“东升,若再是放任不管,必损国之根基啊!”
都是经年的老狐狸,韩首辅哪里会被他这点演技唬住。
韩首辅面上不动声色,只拍了拍高阁老的肩膀,语气神秘道:“则诚兄(高阁老名长明,字则诚)莫要忧心,且再等上一年半载,到时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韩首辅说完搭着孙子的胳膊上了马车,将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的高阁老爷孙俩留在原地。
看着韩家的马车渐渐走远,高继坤凑到高阁老耳边,低声惶恐道:“叔爷,您说一年半载后,韩首辅是不是,是不是要……?”谋反?
后面那两个字高继坤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高阁老闻言却淡定得很,之前还在为家乡忧心悲怆的人,此时脸上尽是狐疑,眯着眼喃喃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韩东升要做什么,谁他娘的又能阻止呢?……啊呸,不对!你个蠢小子!险些将老夫也带歪!”
高阁老给了侄孙后脑勺一巴掌后,语气笃定道:“韩东升肯定是有了解决人丁南流的法子!”
高继坤困惑道:“什么法子?芙蕖山韩氏在江南的纱厂、布坊也同样不少,首辅大人怕是和董阁老是一个想法吧!”
“董咸鱼那格局狭窄之辈岂能与韩东升相提并论?!”
高阁老鄙夷过后,又十分不满道:“在老夫面前还卖什么关子!他韩东升莫非还能让自家纱厂的织机自己转不成?”
高继坤小心扶着自家叔爷上了马车,心里却吐槽叔爷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韩家马车上,韩首辅此时正对着孙子乐呵呵道:“你瞧见高家小儿那青白的脸色没?他肯定以为老夫一年半载后就要谋反了!哈哈哈……”
韩令和:“……”这般逗弄小辈,还拿谋反当玩笑,您倒是一点也不怕犯忌讳!
韩令和无奈又无力道:“祖父,您莫要说笑了。”
韩首辅轻咳一声,面上恢复了正经,只是那说出来话却依然透着几分调侃之意,道:“你那未来夫人可是个勤快上进之人?她何时能将蒸汽机造出来?老夫还等她那蒸汽机解决人丁南流,壮劳力不足的问题呢。”
对于“未来夫人”这个形容,韩令和不似离京之前那么排斥,只红着耳朵默认后,委婉形容道:“阿瑜妹妹跟姑父一样,都是淡泊名利之人。”
韩首辅:“……”换句话说就是散漫惫懒,没有上进心。
韩首辅抚了抚胡须,十分有先见之明道:“幸亏我未在伯安面前将时间说死,一年半载还是很充裕的。”
第33章
朱成宪自小便目睹了父皇对母妃的独宠专爱, 那茫茫人海中似乎只剩下彼此的深情与专一,让少不更事的朱成宪好奇又向往。
直到在那年灯会上,朱成宪遇到了那个似天山雪莲般独特美好的女子。
只一眼便是万年, 从此满心满眼都是她, 千山万水也是她。
茫茫人海中众生皆庸碌,唯有她与自己灵魂投契, 心神相合。
安平长公主大约是不理解这种心情的。
她将明黄色圣旨扔到御书房的桌案上, 看着眼前跟自己血缘亲近的侄子, 满是疲惫道:“大郎,你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跟胡皇后也好,跟任意一个妃嫔宫女也好,再生一个儿子吧,你难不成真要为了朱长庸冒天下之大不韪?!”
朱成宪坐在桌案后的龙椅上,面色比安平长公主还要痛苦,痴迷道:“姑母,我不会再有其他儿子的, 若说/情/欲/是毒,她便是我唯一的解药。”
“……”
安平长公主闻言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为了那蛮夷女子,你还当了这么多年清心寡欲的和尚不成?!
朱成宪只说了一句便不愿意再多作解释, 安平长公主犟不过他,一时竟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成宪对安平长公主到底还是有几分敬意的, 即便被她拦了圣旨, 也只是淡淡问道:“姑母今日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朕身边也有您的眼线,还是韩东升那老匹夫怂恿您来的?”
安平长公主在侄子身边是没有眼线的,但她次子梁季功掌管着皇城御林军, 宫里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得很。
次子万万不能失了圣上信任,安平长公主只否认了安插眼线之事, 后半句竟然默认了下来,心想韩东升那老狐狸多半也不在乎这一桩。
朱成宪心中了然,目光阴翳道:“好,好得很!不愧是权倾朝野的韩首辅!只要他不同意,朕的圣旨竟是连宫门口都出不去了!”
朱成宪面色苍白,望着安平长公主,惨笑道:“姑母可知朕每日坐在金銮殿上心里是如何惶恐么?抬眼望去有超过半数的文臣都是韩东升的门生故旧,若哪日他韩东升要将朕从金銮殿赶出去,众人怕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历来只有别人想不出来,没有韩老狐狸做不出来的事情,安平长公主也无法违心说韩东升对皇帝绝无不敬之意,只吞吞吐吐道:“朝堂上不是还有一半的武将么?韩东升他不敢的……”
朱成宪:“……”
朱成宪闭了闭眼,颓唐道:“大旻朝四大精锐之师,南海水师营统帅辅国公姜煜是韩老儿嫡亲的大舅子,滇南钻山军总兵南雄侯段启渊跟韩东升曾有过命的交情,就连担任京师营大将军的姑父怕也是对韩东升恭敬得很吧!呵呵……,掰着指头算来算去,也就幽州突骑曹氏与咋们这位首辅大人无甚牵扯。”
朱成宪起身,握着安平长公主的双手,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诚挚又疯狂道:“姑母,您莫要拦着可好?孤如今就指着曹氏那十万铁骑与韩老匹夫抗衡了!”
安平长公主并不是多有原则之人,险些就要被朱成宪循序渐进的一番卖惨之言打动。
冷不丁一阵激灵过后,安平长公主才犹犹豫豫道:“可,可幽州曹氏与北狄人有世仇呀!你若硬将曹氏孤女跟有北狄血脉的朱长庸凑在一起,这这……、这对曹氏来说,也太不地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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