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这话一出,一时也无人附和反驳,到底是皇帝独子,文武官员虽反对立其为太子,却也不会当面对其不敬。
林青瑜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小时候不小心将阿娘的绣架烧坏都没挨打,自己这辈子虽然不是金尊玉贵,但也同样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当谁稀罕不成!
丝竹声响,金碧辉煌的大殿中间水晶珠帘逶迤倾斜,帘后有人披纱抚琴,琴音流淌,清冽空灵,似穿过山峦的清风,又似湖面泛起的浪花。
待琴音被鼓点取代的时候,一个个穿着彩色霓裳的美娇娘从珠帘后鱼贯而出,长袖翻飞似云间仙子。
林青瑜看着众人表面觥筹交错,言语欢畅,但仔细观察,却又发现其实人人都无聊得紧,彼此之间也不过是寒暄敷衍。
朱长泽小声道:“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
林青瑜点头道:“还不如去春岚院听戏呢。”
只是再无聊也不能离席,林青瑜从桌案上抓了一小把没开口的松子准备打发时间,却因为掌握不好力道,一捏就连皮带壳捏成了粉碎。
朱长泽在一旁瞧得咂舌,忍不住指点道:“你稍微收着半分力道试试。”
林青瑜不是非常精确地收了半分力道,那棕色松子依然碎成了渣。
朱长泽:“收一分试试?”
依然碎成渣。
“收一分半再试试?”
……
等林青瑜连续捏碎七八颗后,朱长泽终于忍不住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对面陪着外祖父坐在左上首位置的表哥一眼。
阿瑜妹妹这力气骇人不说,下手还非不清轻重,表哥以后若是真娶了阿瑜妹妹为妻,这房中之事怕也要谨慎小心一些,说不得神魂颠倒时就会丢掉半条性命去。
林青瑜并不知道朱长泽此时脑海里都在想着什么黄色废料,在她犹豫着再想试试的时候,左手斜前方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收着七分力道大约就差不多了。”
林青瑜抬头看了曹信业一眼,收着七分力气轻轻一捏,棕色松子壳碎成两瓣,玉白的果仁落在手心里。
曹信业大约是不爱笑之人,面容有些严肃道:“相夫教子并不是女子的宿命,擅长格物机括也并不是丢人的事情。”
林青瑜:“……”
他是在安慰我么?林青瑜正疑惑的时候,曹信业说完又转过了头去。
跟林青瑜隔着一张桌案处,斟酒的小宫女不甚打翻了酒杯,琉璃盏里的葡萄酒染红了安顺郡王的月华色缂丝织四爪金龙图案长袍。
安顺郡王阴沉着脸离席,这小小插曲并未引起众人注意,却不知道会因此将庆功宴推入高潮。
第45章
林青瑜掌握好力道后, 很快便剥好了一小把松子,正准备跟朱长泽分着吃的时候,凤仪宫里的管事太监面色苍白地走进殿来。
那管事太监不知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皇帝面上先是露出几分喜色, 接着却又神色复杂地看了曹信业一眼,叹气道:“众爱卿尽情畅饮, 曹国公与朕去一趟凤仪宫。”
这变故来得莫名又突然, 见皇帝跟曹国公当真离开, 众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韩首辅,实在想不明白皇帝这回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韩首辅轻笑一声,起身道:“这热闹看来是瞧不成现场了,既然无此,老夫还是早些回府去陪夫人吧。”
韩首辅说完,竟然真任由孙子扶着,溜溜达达地出宫回家去了。
高阁老等人紧随其后,其他官员见此也纷纷离席。
朱成宣转了转眼珠子, 喃喃道:“本王难得回京一次,还没去给皇嫂请过安呢。”
朱成宣说完,转头就带着林青瑜跟朱长泽两个也偷摸着去了凤仪宫, 那引路的小太监只眼睁睁看着,半分也不敢阻拦。
凤仪宫内此时同样早早就散了宴席, 大殿内安平长公主正面色不好地坐在左上首, 秦婉儿垂眸给祖母顺着气。
安平长公主看着眼前这对野鸳鸯心里是憋不住的火气,抄起桌案上一碟桂花糕兜脸砸在两人头上。
安顺郡王连忙将曹芳菲护在怀里,任由那白瓷盘砸在自己身上。
安平长公主见此更是怒火中烧, 指着曹芳菲恨铁不成钢骂道:“你、你怎么就这般不知道廉耻!如今叫这么多人瞧了去,我看你要如何收场!”
曹芳菲此时也有些害怕, 只望着安平长公主哭求道:“姑祖母,我与郡王是真心相爱的,求您成全了我们吧!”
皇帝带着曹信业踏入大殿的时候,正好听见曹芳菲这番肺腑之言。
天顺帝面上泛起几分笑意,曹信业原本就冷硬的面容却瞧不见多少变化。
天顺帝跟安平长公主见了礼,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了?姑母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原本跟个木头桩子一样的胡皇后闻言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来,语气平淡无波澜地解释了原委。
总结起来其实也就只是一句话,曹芳菲跟安顺郡王在月下荷塘边上的廊桥里接吻被包括安平长公主在内的一干女眷撞见了。
至于细节经过却是一点儿也禁不起推敲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宫宴主人不怎么精心安排的一场算计,只不过曹家姑娘被亲的时候,瞧着似乎也没有半分不愿意。
天顺帝闻言看着安顺郡王,同样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朕之前便应承了你,会找机会亲自跟曹国公提说亲事,你怎么就这般不知礼数,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来!”
安顺郡王闻言配合道:“父皇,我与菲儿早就心悦彼此,此生非她不娶,求父皇成全。”
天顺帝看了曹信业一眼,语气无奈道:“你唐突了别人家府上的千金,连累得朕也跟着你一起丢人,哪里还有什么资格成全你?”
安顺郡王大约是鼓起了勇气,对着曹信业弯腰深深行了一个揖礼,语气诚恳道:“国公爷,我与菲儿偶然邂逅,自此互通心意,今日之事实乃情不自禁,自当向您请罪!只是我对菲儿之心却日月可鉴,发誓此生只菲儿一人,若有违背,便让我不得好死。”
安平长公主盛怒过后,此时心头却十分奇异地平静无波起来,看着朱成宪父子俩这般做戏,只觉得可笑有滑稽。
天顺帝父子俩的大戏已经唱完,曹信业却还是冷着脸不接话,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尴尬。
就是在这个时候,原本缩在角落处的安乡伯府众人竟跳了出来。
方元柔期期艾艾地走到曹信业面前,含着泪羞愧道:“信哥儿当年一走就是十五年,模样变得姨母都快认不出了。姨母对不起你,想到菲儿是姐姐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平时便舍不得严厉管教,宠溺成如今这倔强任性的模样。”
“今日做出这种事情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呜呜呜……”
安乡伯太夫人拄着拐杖,闻言同样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地喊着“冤孽啊,冤孽!”
听见婆婆又叫唤着这句口头禅,安乡伯夫人许氏险些要当众翻个白眼。
大约是觉得如今的曹信业还是当年那个懂事谦让的孩子,许氏竟然大大咧咧建议道:“信哥儿,要我说既然菲儿跟郡王殿下乃郎情妾意,不如就成全了他们,选个好日子尽快办了婚事,那些长舌妇人也就嚼不出什么舌根来。”
秦婉儿被许氏这话震得脑袋都有些发懵,心说安乡伯府长辈的想法果真是独特又奇葩,不愧是能教养出曹芳菲这种奇女子的人家。
秦婉儿今日之前还在为祖母要将自己许配给安顺郡王而烦恼怄气,这时候却能心情轻松的看戏,顺便对曹国公升起几分同情来。
曹信业面上依然瞧不出是何想法,只奇怪道:“表妹与郡王殿下郎情妾意跟我定国公府有何干系,即便要成全他们,不是也应该由王家说了算么?”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天顺帝父子跟安平长公主祖孙四人都有些摸头不着脑,胡皇后脸上却露出几分思量来。
方元柔反应极快,昨日离开王家时她便想到有这么一出,如今只装作不解道:“信哥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信业从一踏入凤仪宫大门时便是强忍着恶心看这些人表演,此时早就不耐烦,直言道:“从林宏山上门认亲,到姨母与林宏山养女见面,姨母又何必在此装糊涂。”
方元柔看着曹信业与林青瑜极其相似的容貌,抖着嘴唇失望又痛心道:“姨母当年连自己亲生骨肉也顾不上,只时时刻刻守在菲儿身旁,信哥儿竟然也听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么?”
方元柔似心痛得喘不过气来,捂着心头悲伤道:“你将菲儿托付给姨母的时候你外祖母也在一旁,如今你既然怀疑上了菲儿的身世,姨母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你不信我,难不成连你外祖母也不信了么?”
安平长公主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惊讶道:“曹芳菲身世有什么问题?难不成她不是曹家姑娘?”
曹信业并未回答,只定定看着安乡伯太夫人,慢条斯理问道:“外祖母,您告诉我,曹芳菲当真是我母亲所生么?”
安乡伯太夫嘴唇开开和和半晌,艰难稳住心神后,才语气坚定道:“菲儿当然是你母亲所生,菲儿眉眼几乎跟敏姐儿长得一模一样,你可千万不要被外人蒙蔽了去,狠心弃自己血脉亲人于不顾啊!”
“呵!”
曹信业那一直冷硬的脸上此时才终于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来,似回忆般道:“阿娘生妹妹时疼了一日一夜,我当时便守在产房门口,清晨时候我听见房里没了声息,赵麽麽她们更是哭成一片,我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儿子闯入母亲产房,不合规矩也乱了伦理,想来赵麽麽跟秋月姐姐她们肯定是隐瞒了过去,所以姨母才不知晓的吧!”
曹信业看着方元柔,语气狠厉道:“阿瑜刚生下来时被痰堵了肺管,险些窒息死去,赵麽麽她们没有法子可想,还是我动手给她按压吸出来的,之后又亲手给她换了襁褓衣裳,这些……,想来姨母也是不知晓的吧。”
“……”
趴在凤仪宫雕花格子门后听着墙脚的林青瑜不知道屋内众人听了这话是何种反应,但她自己眼里却是早已蓄满了泪水。
朱长泽惊讶得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朱成宣转身拍了拍林青瑜肩膀,叹了口气,安慰道:“莫要难过,总归也算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曹信业说完后便再也没心情继续跟安乡伯府的人歪缠,神情淡淡地跟皇帝、皇后以及安平长公主行了礼后,便告辞离开。
听墙脚三人组被曹信业碰了个正着,林青瑜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泛起几分委屈,眼睛里的泪珠也不争气地滴了下来。
曹信业抬了抬手又放下,嘴角抽动了半晌,才勉强勾起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调侃道:“我当初给你按压胸口时,也是收起了七分力气,生怕把你像松子一样捏碎了去。”
林青瑜破涕为笑,将自己还未来得及吃的一小把松子分享给了他。
第46章
无论古今, 人探听八卦的欲望总是极其强烈,宫宴散去还未到两日,定国公府千金被掉包之事就已经传遍了京城, 安顺郡王与曹芳菲之间那点子风流韵事倒是少有人谈论。
杏林街锦绣茶舍后院的雅间里, 董子琳斜靠在墨蓝色玉兰花织锦大靠枕上,撇了撇嘴幸灾乐祸道:“没了定国公府千金的身份, 曹芳菲跟安顺郡王那感天动地、至死不渝的深情厚谊怕是就要变味儿了, 真是好一场镜花水月哟……”
董子琳这话说得颇有深意, 冯蓁蓁听完却不以为然,面上只无趣道:“父亲曾评价说定国公曹信业乃杀伐果断之人,即便曹芳菲仍旧是定国公府千金,曹国公又哪里允许自家胞妹的婚事被这般算计!”
董子琳生了一双灵动有神的狐狸眼,此时却气得瞪圆,好没意思道:“你真是个木鱼呆瓜,本小姐实在不屑与你说道。”
冯蓁蓁被她嫌弃惯,心里头是半点也不在意, 嘴上还反过来吐槽道:“已成定局之事,非要自己再假想编排出千百种因果来,你乐意说, 我还没工夫听呢。”
“……”
王幼熹盘腿坐在矮踏上,手里捧着一盏香茗, 浅浅饮了一口, 神色闲闲地含笑瞧着好友斗嘴热闹,心里却自顾自想着心事。
前日傍晚宫宴上,王幼熹也是曹芳菲与安顺郡王在月下廊桥边互诉衷肠的目击者之一, 她到如今还记得安顺郡王对曹芳菲许下的誓言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得骤然撞见的众人肉麻牙酸, 但曹芳菲听了这些话想来应该是极其感动的,即便被安平长公主训斥责骂,她面上也是一副生死不弃、忠贞不渝的模样,好似别人都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一般。
可惜,曹芳菲或许就从来都没有想过,安顺郡王对她的所谓“深情厚谊”,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她本人,又有多少是因为定国公唯一胞妹这层身份呢?若是没了定国公胞妹这层身份,安顺郡王还会继续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定国公曹信业不满十岁便上战场,如今也才只刚二十出头,却将十万幽州铁骑闹闹握于手中,更是重整了幽州曹氏之威名,可想而知其心性手腕之强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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