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瑜拿着一个自制的、精密度不高的游标卡尺检测着各个零件的尺寸规格, 看着测量出来的各种数据林青瑜心里有些发虚,意有所指道:“姨父,只造出个钢铁模型可不行, 还是要经得起煤炭沸水的洗礼才算成功。”
朱成宣不解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去溜溜, 本王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您能明白那是最好。”
林青瑜讪讪一笑, 小心翼翼试探道:“就是……,恩、那个,姨父啊, 在您的心里承受范围内,您大概能接受几次试验失败啊?”
“我倒是无所谓, 关键是要看徐直那老头愿意给我们拨几回款,恩?!……不对!”
朱成宣回过神来,拍了拍手边硕大的气缸,有些不敢相信道:“它、它难道不合格吗?”
林青瑜闻言一下子垮了肩膀,苦着脸点了点头。
朱成宣见此沉默片刻,紧接着便一蹦三丈高,大骂道:“葛川那个奸贼!我说他怎么这么快就弄好了,原来是在敷衍本王呢!这个臭不要脸的打铁匠!老子非罚他去扫马圈不可!”
朱成宣提着衣摆就要冲去铸造司算账,林青瑜赶紧将他拉住,急忙劝道:“姨父,您先冷静,您听我说,这真不怪葛主事!这就跟先天不足一样,真不能怪人家不尽力!”
朱成宣瞬间停在原地,有些无奈道:“阿瑜,你能收着点力道么?姨父这胳膊都快被你拽脱臼了。”
林青瑜赶紧放手,朱成宣轻轻转了转胳膊,恢复理智后又冷静问道:“什么先天不足?你先给我解释解释具体是怎么回事。”
“蒸汽机制造的难度主要在于铸造工艺,以及加工精度。”林青瑜同样拍了拍那个大气缸,有些无奈道:“简单来说,就是大旻朝如今的铸造工艺水品还达不到要求。”
“……”
这哪里简单了,这才最是困难好么!
朱成宣有些无措道:“那、那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林青瑜倒是半点也不担心,十分淡定道:“嗨!实验嘛,多试试不就行了,咋们将就现有的水平先造一个出来烧一烧试试,看看哪里有问题,再摸索着改进就是!您放心好了,铸造工艺什么的,我多少也是懂一些的。”
朱成宣被她安抚住,十分支持道:“那就按你说的做,我趁着明后两日休沐的时候再去莫大匠府上拜访拜访,让军器司的人也抓紧些时间。”
整个神机营机械制造水平最高的就是军器司,蒸汽机上所用到的阀门、调速器、传动系统等精密一些的零部件都是委托给军器司帮忙制造的。
林青瑜有些期盼道:“希望军器司的加工精度能达到标准吧。”
朱成宣此时也不复热情,有些颓唐道:“嗨,这叫什么事!想吃个红绕肉自己出菜谱不说,还得自己费劲/调/教/厨子,研制实物真心不容易!那个徐老头也是抠得要死,拨个几百两银子都跟要他命似的,难,真特么难!”
想到自己去户部要经费时的心酸往事,朱成宣恨恨道:“不管了,他要是不给,本王就真的背着被褥枕头去户部衙门口打地铺!”
朱成宣说这话时瞥了林青瑜一眼,看得林青瑜心里头直发毛。
林青瑜一点也不想去打地铺,她连忙将游标卡尺等工具收好,语气敷衍道:“那个,姨父啊,我明日要去南雄侯府一趟,得先回去养足精神,今日就不陪你加班了哈!”
朱成宣听了这话立马被勾起了心思,也不再纠结讨要经费的事,眨着眼八卦道:“南雄侯府给你下了帖子?!啧啧……,看来南雄侯是坐不住了,这是打算出来当和事佬呢。”
朱成宣好奇道:“阿瑜,你老实告诉我,方元柔被抓进大牢的事,是不是你哥算计的?”
林青瑜闻言却是一脸懵逼,随后又愤愤不平道:“自从在宫宴上跟我哥相认后,您跟葛主事就天天逼着我加班,我到如今都没时间跟他单独见过面儿呢!我甚至都不知道方元柔是几时被抓的!”
“……”
朱成宣闻言感叹道:“看来定国公是不想叫你被安乡伯府那些人烦心呢。”
朱成宣琢磨着曹信业这护妹的心思还是得让阿瑜知道才好,于是便将这几日定国公府与安乡伯府之间的冲突都简单说了说。
朱成宣道:“宫宴过后,你哥先是派人上门要回了这些年送进安乡伯府里的财物,讨要的过程有一点点暴力,听说安乡伯太夫人都气病了,派人送信给你哥说是要当面跟他解释什么,结果你哥理都没理。
后来又有个叫鹊喜的姑娘一纸诉状递到了京兆尹衙门里,状告方元柔谋害包括她母亲在内的数人性命,因为嫌疑过重,方元柔已经在京兆尹大牢里关押了三日,到如今都还未放出来。
昨日傍晚的时候,安乡伯府太夫人披头散发地跑去定国公府大门口又哭又跪,闹得定国公府也被人指指点点,好在安乡伯方元德很快就将他老娘带回了家去。”
朱成宣最后总结道:“我琢磨着安乡伯太夫人估计还不知道你在神匠坊,不然说不得早就来寻你麻烦了,……对了,你知道南雄侯是谁吧?”
林青瑜点头,回答道:“知道,送帖子的人提过,说按辈分我得称南雄侯为舅公,他跟我祖母是同胞兄妹,不过我听玉珠儿姐姐说,安乡伯先太夫人似乎也出自南雄侯府,是南雄侯跟我祖母的亲姑姑。”
朱成宣道:“确实如此,南雄侯府跟曹、方两家都是姻亲,所以他才有资格跳出来和稀泥么。”
林青瑜心里有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后便下衙去了。
*
京城八月比绍兴寒凉,身上早已经穿不得单衣。
韩秀兰前些时候在玉珠儿的陪同下去布庄买了许多衣料,亲自动手给林青瑜做了一身双层秋衣。
金黄色的云烟衫上绣着银白色的秀雅兰花,地黄色古纹千水裙只将将垂至地面,手上挽着一条金丝碧霞罗薄雾纱。
墨发盘成随云髻,只斜斜戴着一枝镂空样式的兰花珠钗便灵动十足。
定国公府的马车上,林青瑜跟曹信业相对而坐,脚长手长的兄妹俩像两只正在对眼的大螃蟹。
林青瑜最先受不了,没话找话道:“身世的事情,宫宴结束后我就跟阿娘……,呃,也就是我养母都说了。”
我养父养母一家都是很好的人,阿爹他们中秋时候要来京城,到时候可以一起聚聚么?”
一向不苟言笑的曹信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他尽量柔声道:“我早就该上门拜访的,只是被一些小事拖着,倒是怠慢了阿瑜的恩人跟亲人。
中秋时候正好,等我收拾了那些罪有应得之人后,便亲自上门致谢。”
林青瑜闻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想只试探问道:“那个……,哥,你打算如何收拾那些罪有应得之人啊?”
曹信业闻言目光闪了闪,笑着问道:“阿瑜希望哥哥如何收拾他们?”
林青瑜明显听出他在说“哥哥”二字时停顿了两秒,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林青瑜对方元柔等人其实并没有多少怨恨,厌恶她们也不过出于对生母的同情,以及不能证明身份的憋屈罢了。
真相大白之后,林青瑜甚至转头就将她们抛在了脑后,热情忘我地投入到了蒸汽机研制当中。
林青瑜心想自己之所以这么看得开,一是因为她活了两辈子,二是因为有韩秀兰一家的情感接济。
但曹信业跟她却是不一样的,他为了家族不满十岁就上战场,他每年都会给妹妹准备很多礼物,可最后却发现仅剩的血缘至亲被人掉包丢弃了。
林青瑜沉默了片刻后,才望着曹信业,严肃认真道:“哥,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希望你为了那些罪有应得之人脏了手。”
“……”
曹信业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无奈道:“罪有应得之人自有大旻律来制裁,哪里轮得到你哥哥我脏了手,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林青瑜面上闪过几分尴尬:“……”
咳,好吧,看来不用担心他哥在南雄侯府暴起伤人了,甚好,甚好!
第50章
大旻朝公侯伯爵降等承袭, 只有高祖皇帝赐过丹书铁券的少数几家才能世袭罔替,南雄侯府便是其中之一。
现任南雄侯顾弈十五年前曾担任鲁州都指挥使,后又被韩首辅任命为晋鲁豫兵马总督, 在抵抗北狄大军时立下赫赫战功, 如今更是高居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在京城武勋之中很有些地位声望。
平安坊东边的荣归巷被南雄侯府占去了将近大半, 林青瑜坐着马车光是绕着半边朱红院墙便走了将近大半个时辰。
荣归巷两旁种的是梧桐树, 怀抱粗的树干笔直挺拔, 满树冠的叶子已经不见一丝翠色,或黄或紫,或橙或红,随着微风翻飞飘落,落在宽阔的青石巷道上,像是铺了一层颜色绚丽的地毯。
彩毯尽头,三开朱红高门巍峨挺立,两对大半人高的青石麒麟威风凛凛。
在林青瑜的有限见识里, 南雄侯府的气派比起皇宫来说似乎也不差多少,这大约是大旻朝士大夫第一阶队实权人家才能有的排面。
朱红色大门只开了右边的侧门,南雄侯长孙顾长玠老早就等在了门口处, 亲自领着林青瑜兄妹朝正院走去。
虽说岁数比林青瑜兄妹都年长,但只是京师营千户的顾长玠并不敢在曹信业面前拿大, 只客气道:“安乡伯太夫人求上门来, 祖父与老安乡伯曾有过过命的交情,也不能看着不管,还望定国公体谅。”
曹信业虽然气质冷肃, 但也不是不通世故之人,同样客气道:“顾千户多虑。”
两人简单客气完后便又无话可说, 林青瑜跟在曹信业右手边上,偷眼瞧着顾长玠似乎想要努力再寒暄两句,却又被曹信业一身冷硬气质给冻得不敢开口,最后只能丧着脸闷头带路。
林青瑜心里忍不住同情他两秒,也为这尴尬的气氛默哀半分钟。
说起来南雄侯跟自己祖母明明是同胞兄妹,后代子孙关系却疏远成这样,想想也是令人唏嘘。
不过这也怪不得林青瑜兄妹二人,他们一个长年在幽州军营,一个又流落江南,跟京城南雄侯府的人本就没有多少交集来往。
“顾大表哥!”
跟南雄侯府众人交集颇多的曹芳菲此时正等在南雄侯府正院外的八角凉亭处,看见顾长玠后连忙走下青石台阶来,径直挡在林青瑜三人前面。
“大哥,这两位便是曹氏兄妹?”
问话的女子跟在曹芳菲身旁,年岁看着跟曹芳菲相差不大,个子高挑,肉眼瞧着大概有一米六八左右,穿着一身大红色骑马服,手里握着鹿皮镶嵌金玉柄长鞭,容貌与顾长玠相似,长得十分英气。
林青瑜看她走路的步伐判断,这名眉眼间带着几分倨傲的女子应该是个会武的,估计还有两分正本事。
顾长玠语气无奈道:“宁宁,不得放肆!快来见过定国公曹总督大人。”
虽说是平辈,但曹信业不仅是超一品国公,更是幽、凉兵马总督,论权力地位那可是能跟自家祖父平起平坐的人物,顾长玠尚且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自家胞妹却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顾长宁作为南雄侯府孙辈唯一的女孩儿,早就被宠得嚣张跋扈,闻言不以为意道:“大哥,阿菲跟曹家兄妹有些误会,想要提前说清楚,就几句话的功夫,也不耽误什么的。”
顾长宁自说自话后冲曹芳菲使了一个眼色,曹芳菲抬着下巴打量了林青瑜兄妹片刻后,看着林青瑜,同样自说自话道:“与你互换身份并不是我的本意,我这些年寄人篱下,受尽许氏冷眼,说起来也算是被你连累,你兄长送来的财物我前日已尽数归还,即便花用了一些,也都折成现银补上了。”
曹芳菲看着林青瑜傲气道:“听着……,我并不欠你什么!”
“……”
林青瑜有些无语,这么快就要对上了?
好在林青瑜自己虽然是个心大迷糊之人,但亲人朋友们似乎都见不得她吃亏,关于安乡伯府的内外隐秘以及前因后果,林青瑜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见自家大哥身上已经开始往外冒冷气,林青瑜扯了扯曹信业的袖子,上前半步,俯视着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的曹芳菲,认真反驳道:“第一,以安乡伯夫人的性子,你若只是顶着王氏女的身份借住在安乡伯府,怕不仅仅只是受尽冷眼那么简单,再说了,寄人篱下是你生母替你选择的生活方式,与我无关。
第二,我兄长送入京的是整张皮毛,你归还的却是零碎边角料;我兄长送入京的是大块玛瑙玉石,你归还的却还是零碎边角料。
你管这叫尽数归还?!
第三,你补上的五百两现银是芳菲斋一年盈利,而芳菲斋里定制售出的首饰华服所用的皮料珠宝又大多都是来自于幽州曹氏。
你可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啊!羊同意了吗?!”
京城里的世家小姐大多都爱端着架子装大度,曹芳菲第一回遇到像林青瑜这般斤斤计较之人。
曹芳菲不屑于跟她一针一线地穷算计,只看着曹信业似笑非笑道:“定国公府家大业大,国公爷难不成真要为了这点零碎东西跟我个小女子斤斤计较,也不怕惹人嘲笑么?”
顾长宁闻言当即嗤笑出声,甩着鞭子鄙夷道:“就是!身份互换也不是阿菲乐意的,阿菲算起来也是定国公你的嫡亲表妹呢,至于这么抠唆小气么!”
顾长玠瞪了顾长宁一眼,呵斥道:“宁宁!不得无礼!”
顾长玠小心看了曹信业一眼,赔笑道:“祖父还等着呢,定国公跟两位表妹不如先随我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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