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瘟疫,便生动荡。山东的流民众多,集结出了个黄天教,反了。
官家大为震怒,派了丞相高承贵亲自去平叛。
杜菀姝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她对洪灾印象分外深刻。母亲林氏有一支旁亲就住泗水河岸,为此家里拿了不少钱款送过去,好让亲戚接济周遭百姓。
“高丞相平叛归来,第一件事就状告麾下领兵的武将,说他枉顾命令、私自出兵,有夺权谋反之嫌。”陆昭说。
高承贵和父亲一样,也是一路从进士考上来的,他一个书生,哪里懂掌兵打仗。只是历朝历代,掌兵之人多生事端,先皇忌惮,总是愿让文官压着武将一头罢了。
杜菀姝恍然大悟:“这武将……就是云万里。”
陆昭颔首:“只是说他谋反,也没有证据,好歹是领兵平叛有功呢。皇兄只罚了他办事不利,削了官职叫他去看守城门。”
“可,可平白无故,怎会被高丞相告一个夺权?”杜菀姝有些不解。
“我来就是想问问两年前到底发生何事。”陆昭回答。
杜菀姝大概明白了。
不管两年前云万里如何与高丞相产生嫌隙,都得罪了对方。
巧的是,不日之前父亲也弹劾了高承贵,之后有了赐婚一说。杜菀姝迅速串联起前因后果:官家未必能记得高承贵手下的武将姓甚名谁,这八成是高丞相趁着官家火在头上撺掇的。
“好个——”
杜菀姝一时生气,险些就把“奸佞”二字说出口。直至撞见陆昭清明的眼神,生生将不好听的话又咽了回去。
陆昭自然知道杜菀姝想说什么。
他强打起精神,撑起笑容。陆昭故作愤怒,轻轻一拍手:“好个奸佞贪官,竟然敢迷惑皇兄!”
杜菀姝该笑的。
陆昭哥哥也难受,不也在逗自己笑么?于是她再没心情,还是赏脸地勾了勾嘴角。
她对高承贵几乎没什么印象——高家没有嫡女,杜菀姝与几名高家娘子的交情泛泛,对高丞相本人,只是见过一两次,知道他是个善于言谈、器宇轩昂的长辈,除此之外一概不清楚。
这般人物,竟小心眼到如此地步?
“既,既然知道来龙去脉,”杜菀姝小心翼翼地出言,“那此事可还有回转余地?”
云万里是个可怜人。
本瞧见他脸上的伤疤,杜菀姝忍不住心生怜悯。好端端的英俊儿郎,平白无故吃这么大苦,换谁看着都会难过的。而他竟还是名将军呢,看云万里年纪也不是很大,顶破天二十五六,能成为丞相的左右手南下平叛,定然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可杜菀姝觉得他可怜,不代表要嫁给他。
她、她又不认识他,哪儿有说嫁就嫁的道理!
陆昭苦笑几声:“若不是有圣旨,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许还有回转余地,但现在皇兄下了圣旨……”
说到最后,陆昭终于遏制不住,强撑着的笑容消失殆尽。
桃花眼里隐隐的哀伤,如清泉般溢出,恨不得要撒到地上。陆昭看起来悲伤至极:“是我无能,让菀姝妹妹受这么大委屈,若是我能早点——”
“这与陆昭哥哥有什么干系!”
杜菀姝微微拔高了声音,抢下话题:“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她也说不下去了。
与谁有干系,彼此心知肚明,可她却不能说。杜菀姝看着陆昭悲痛,既心疼又酸涩。
自幼与陆昭哥哥相识,她从未觉得对方距离自己这么遥远过。
“此事定会给菀姝妹妹一个交代的。”
平复好心情后,陆昭允诺道:“不管是杜大人,还是我,决计不会让你受委屈。”
若是真的就好了。
杜菀姝恨不得一觉醒来,发现这件事就像往常一样,父兄与陆昭哥哥打点好一切,她还能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杜家娘子。
可事已至此,不论怎么收场,都不会一件简单的事情。
与陆昭分别,杜菀姝怏怏回到自己的闺房。
也许杜菀姝不了解朝堂之争,但她很清楚,自己……还有兄长、母亲,整个杜家,都已经卷入了政治纷争里。
云万里与杜菀姝一样,是棋局上微不足道的棋子。
城门吏竟然是个将军。
杜菀姝惊讶之余,回想起云万里英武端庄的身段,又觉得毫不意外。
她还从来没有近距离与武人打照面呢,平日里杜菀姝接触过的,都是父兄和陆昭哥哥这样的翩翩君子。杜菀姝并不怕云万里,她甚至有点好奇。
怎样的事故,能让一名青年将军遭此大劫?
他要琢磨的事情,比杜菀姝要复杂得多吧。
只是杜菀姝一面这么想,一面又得应付紧跟赐婚到来的琐事。
转天上午,观星就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拎着两道帖子进门来。
“娘子,这是程家四娘子的帖子,”观星嘀咕,“说是明日要请你去赏荷。”
程家四娘子程喜儿,是陆昭哥哥众多的表妹之一。她喜欢陆昭哥哥许多年,京城的娘子们无人不知。
过往的时候程喜儿就爱说酸话找杜菀姝不自在,只是陆昭哥哥对程喜儿态度客气又疏离,杜菀姝根本不愿意与之计较。眼下倒好,赐婚的风声传来,她怕是要笑到天上去了。
“说我身体不适,回了吧。”杜菀姝平静回应。
都这地步了,谁还有空和她置气。
观星义愤填膺地收起帖子,又拿起另外一张:“刘家娘子也要请你去马场呢,这个娘子不如去一去,散散心?”
杜菀姝想了想:“还是算了,就说我改日再找她。”
刘家娘子刘朝尔,倒是和杜菀姝关系真的不错。她是武门之女,性格爽利,把杜菀姝认成朋友便是掏心掏肺的好。
马场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但杜菀姝自觉还没有丫鬟管家们眼中那么悲痛欲绝。
她确实伤心没错,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杜菀姝还是没弄清楚云万里在其中的位置。
他是怎么被选中与高丞相一同平叛的?杜菀姝在京中可没听说过任何姓云的将军,是地方来的吧。
最重要的是,父亲能否信任他?
杜祥叔可打听不出来这些,也不好去问陆昭哥哥。或许到二哥面前哭上一哭有用处,二哥最怕她掉眼泪了。
打定主意后,杜菀姝便收敛心神,不再沉溺于情绪之中。
…………
……
只是,计划的好,远没变化来得快。
过了晌午,杜菀姝还没出门,就听到屋外一阵嘻嘻哈哈。而后自打赐婚之后就愁眉苦脸的观星观月,纷纷含着笑意进门:“娘子,刘家娘子来看你啦。”
杜菀姝:“……”
说改日再见了,怎么还非得上门,这不是讨人嫌么?
“我不见,”杜菀姝顿时来了气,“叫她回去。”
“奴可赶不走刘娘子,”观星笑着说,“娘子快出门看看吧。”
出门?这幅口气,杜菀姝顿时察觉出情况。
她收拾好衣衫,踏出房门。前脚刚刚跨过门槛,就看到自己的小院子墙头上,坐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她作武人打扮、身穿甲胄,大大咧咧骑在八尺有余的墙头上,见杜菀姝出来了笑道:“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哭鼻子呢。”
这不是刘朝尔那头小倔驴,还能是谁?
原本杜菀姝听说刘朝尔非得来还气鼓鼓的,可见她人都上墙了,这幅荒唐场面,杜菀姝只觉得好笑,憋着的火顷刻消散待尽。
真是有多少哀愁别绪,都能被刘朝尔打岔打飞到天边去。
“刘家的女将军是听不懂人说话不成,说不见,怎么还上门自讨没趣?”杜菀姝话说的不客气,和久违的笑意却爬上眼底。
“那自然是有要紧事。”
刘朝尔纵身一跃,轻盈落地:“我听说官家把你赐婚给云万里了?”
杜菀姝愕然:“你认得他?”
怎么各个都认得,就她不认得!
第4章
刘朝尔纵身一跃,轻盈落地:“我听说官家把你赐婚给云万里了?”
杜菀姝愕然:“你认得他?”
“我哪里认得。”刘朝尔象征性拍了拍腿上的灰,“是我爹娘认得。”
刘家是武门世家,代代从武,出了好几个有名的将军。刘朝尔的父亲刘武威,年轻时是镇守边关、击退西戎数十万骑兵,将数个部落驱赶至草原深处的大将。
可惜当朝重文轻武,武人越是能打,越遭圣上忌惮。刘武威一战成名后,先皇就下了诏令,明提暗贬,打着要刘武威保护皇都名义回京,实际上削了刘家的大半兵权。
“我爹从肃州回京,接任的是个姓宋的。我爹那时就听过云万里的名字呢,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能当上副将,是个武学奇才。”
刘朝尔说:“后来西戎十二部联手来犯,宋将军战死,知州逃了,是云万里指挥余下兵马,二话不说把外族赶了出去。那会他还没及冠来着!先皇听说后连连赞叹,封了他一个飞云大将军。”
杜菀姝略略吃了一惊:这飞云大将军,虽是个虚职,但也是从三品。这还是先皇亲自封的,足以可见其分量。
况且地方不比京城,说是虚职,可仔细想想也知道,云万里手下势必有不少兵马。不然还能靠知州一介文臣守卫边关、提防西戎来犯么?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想想该多威风。
“官家赐婚这事,已传得人尽皆知。我爹也是听说了才同我讲的,我寻思你肯定丈二摸不着头脑,所以就算你不想见我,我也得来一趟,同你说说这人是谁——哎哎,你可别哭,你哭我就翻墙走了!”
哪怕刚刚真有三分眼泪,看刘朝尔如临大敌的模样,也得硬生生憋回去。
杜菀姝既难过又想笑,最终还是先笑了出来:“还是你对我好。”
刘将军年近五荀才得了这么一名女儿,自幼就丢进马场摸爬滚打。刘朝尔还随了有外族血统的母亲,生了一双黄绿色眼睛。她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嫁不出去,彪悍性格和异族血统,让刘朝尔今年都十七了还无人敢上门提亲。
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和杜菀姝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
杜菀姝十岁时,二哥杜文英非要带她去马场骑马,而十岁的小娘子哪里能制得住小马驹,她一个不慎,马就惊了。
慌乱之际,正是刘朝尔驾着一匹白马冲了过来,仿佛会飞一样跳到杜菀姝的马背上勒住缰绳。
事后杜文英免不了挨了一顿好罚,而刘朝尔和杜菀姝因救命之恩,成了朋友。
刘朝尔这番说辞,倒是映证了杜菀姝之前的猜测:果然云万里不是个普通人。
只是……
“你同我回屋坐坐,”杜菀姝牵起刘朝尔的手,“他既然这么厉害,怎么又成了城门吏?”
“是该回屋说。”
刘朝尔压低声音:“你把下人都打发出去,我单独同你讲。”
观星观月二人早就习惯了自家娘子与刘朝尔说悄悄话,送上点心茶水之后自觉出门。
待到闺房内只余她们两个,刘朝尔拾起一块糕点继续说道:“两年前泗水洪灾,后来山东反了,你还记得吧?”
“记得。”
杜菀姝颔首,把陆昭哥哥先前说的讲出来:“官家派了高丞相去平叛。”
刘朝尔拎着糕点一翻白眼:“他哪里会带兵!我爹说,高承贵听说要他去打仗,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后来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云万里,非得把他从肃州调过来。这本是云万里的好机遇,但高承贵懂个屁的平叛!
“瞎指挥、乱指挥,好端端的正规军,叫山上草莽打的节节败退,说出去都丢人呢。云万里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夺了高承贵的兵权,越过他这个丞相出兵,不出两个月就把黄天教打散了。”
说到最后,刘朝尔激动地恨不得拍大腿。
她想得简单,只觉得云万里会带兵,但杜菀姝的心却替对方沉了下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杜菀姝轻声说。
余下不用刘朝尔讲,她也大抵能推测出八、九分。
怪不得回京之后,高丞相会告云万里夺权。
平叛有功是真的,夺权出兵也是真的。
堂堂一丞相,怎能忍受底下武将瞧不起自己?连父亲弹劾他都记恨在心呢。
若与高丞相同去平叛的是刘武威将军,刘家有基业在,也许这事就糊弄着过去了。可云万里打边关来,虽名义上是从三品飞云大将军,但在京中毫无人脉和话语权。一国之相说他有罪,谁会闲着帮一个既无根基又不认识的年轻人澄清。
如此,功劳是高丞相的,罪责由云万里来顶。
“敢越过丞相出兵,倒是有血性。”杜菀姝评价道。
“可不是吗,是条汉子,不比那些只会说酸话的书生强,”刘朝尔吞下糕点嘀咕,“你这婚事出了岔子,程喜儿那玩意肯定要幸灾乐祸的,你可别因此置气。”
杜菀姝摇头:“父亲得罪了官家和高丞相,才有这么一出。我哪里还有功夫同她置气?何况,程喜儿不就是觉得云万里万般不是才会得意,可你也说了,他并非城门吏那么简单。”
“那你……”
刘朝尔仔细一想,又有些踯躅:“你当真要嫁给他啊?”
觉得云万里是个人物不假,可刘朝尔也不想自己的朋友嫁给一个没见过的男人。
哪个当朋友的,不希望自己的姐妹嫁给心上人?刘朝尔知道杜菀姝和陆昭关系一直不错。何况云万里还是个武人,这些个武人在家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
杜菀姝闻言微顿。
她知道刘朝尔在担心什么,因而压抑在心底的丝丝畏惧席卷而来。
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呀。
“官家的旨意,没有收回去的先例,”杜菀姝开口,“难道要我一头撞死唔——”
后半句话叫刘朝尔眼明手快一块糕点塞了回去:“别说晦气话!”
就算是一头撞死,事情也不会结束的,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杜家,父兄、母亲都会受到牵连。
杜菀姝小口小口把糕点咽进肚子里,强撑着回道:“我心中有数。”
刘朝尔见杜菀姝分明心里难过,可怕她担心又强打精神的模样就堵得慌,连带着对云万里的那么丁点好印象都消失殆尽。
“不用怕,他敢欺负你,我就带我爹的手下去揍他。”刘朝尔保证。
“我父还是当朝御史,”杜菀姝勉强扯起一个笑容,“谁怕这个。”
还得感谢刘朝尔,她左()派人打听,右去问陆昭哥哥,绕了一圈,也没刘朝尔说得多。
她倒不怕他欺负自己——云万里也是名受害者。他要是真如刘朝尔说得那般有本事,就该明白与杜家交好不会带来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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