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朝臣呢?
勾心斗角,结党立派,许多人根本不问是非黑白,只想着实利私情,时时处处阳奉阴违,如张阁老那般尽心社稷,毫无私念的,实在数不出几个来。
事实是明摆着的,公道却不在人心。
照此想来,这孩子方才那句“无心”之言,还说得上是错麽?
原本显而易见,一语便可坐实的论断,现下倒仿佛是句可笑之极的谎言。
正出神之际,只听吴鸿轩又道:“臣不过是借圣贤之论解说而已,陛下圣德仁厚,自有明断。”
以先前那副忠直不阿的口气,他这时竟没有反驳,甚至听不出语声中有丝毫波澜骤起的迹象,就好像早已算准了是对牛弹琴,对这等顽童之语根本没放在心上。
萧曼也微感奇怪,忽听他又和然道:“恰好说到这里,臣也略有所感,偶然想起一则故事来,不知陛下可愿听麽?”
这般年纪的孩子最是贪玩好奇,哪有不爱听故事的道理,再怎麽样也比干巴巴地听讲背书好得多了。
里面当即想起澜煜欢喜的笑声,随即又连声催促:“怎麽不早点说,朕听,朕当然听,快讲,快讲!”
萧曼也是一诧,这浑身上下都透着迂腐气的人究竟能讲出什麽样的故事来,莫要又是些只顾说教的东西,把这孩子闷着了。
心下又是纳罕又是好奇,索性仍不过去,就挨在屏後静听。
里面先是静了静,像着意调人胃口似的,半晌才听吴鸿轩不急不缓地开了口:“那是先汉文帝前元年间,朝中有个人不愿为官了,便挂印还家,在乡间设馆行医……”
才起了个头,澜煜便像兴致更盛,插口叫道:“他懂医术,那不是跟秦祯一样麽,哈哈。”
显然是因着她的关系,这孩子对通晓医道的人仿佛有着天生的好感,此时便对这故事更生出期待来。
萧曼却暗觉有些熟悉,该也是自己知道的,但一时之间又落在肚肠里想不起来。
吴鸿轩等澜煜笑声静了才继续道:“那人医道精明,救死扶伤,又广施善举,有不远千里赶来求医的,他也来者不拒,甚至分文不取,当地百姓感其恩德,都尊他为救苦救难的神仙。”
“这麽好的人,果然和秦祯一样。”澜煜又在旁边插嘴。
吴鸿轩却在此时叹了一声:“但只可惜好人未必便有好报。”
“没好报,他怎麽了?”
“医术可以救人,也会触怒人,没过多久便有人瞧不过眼了,向朝廷上书说他当年横行不法,收受贿赂,案子到了廷尉那里很快便坐实了,因为那人是做过官的,按先汉的律法,地方上不得处置,须得押解到西都,斩去双腿再投入监牢。”
“啊,怎麽会这样?”澜煜立时跟着急起来,“他既然肯治病救人,还分文不取,怎麽会收受贿赂呢,这人一定是冤枉的。”
“陛下圣明。”
吴鸿轩像是赞许他明辨是非,语声也蓦然变得凝重:“然而那罪证栽赃得极是巧妙,根本无从分辨,他只能伏法,被投入囚车,押赴西都。”
“那可怎麽办,怎麽能叫人白白地受冤枉,难道就没人救他麽?”澜煜更急了。
“陛下莫急,这人一生没有嗣子,只有五个女儿,其中最小的那个名唤缇萦,她一路跟随着囚车,服侍父亲餐风露宿,终於到了西都,随即泣血上书,说父亲在家乡行医救人,百姓称颂,纵然有罪,也该有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真的斩去了双腿,那便连这点希望也没了,按照先汉的律法,她愿意入身为官婢,终生为奴,请求赦免父亲的罪行。”
吴鸿轩顿在此处,澜煜这次却没立时插口,像是也被那姑娘的孝行感动,半晌才催道:“那到底救了他没有,快说,快说啊。”
他“嗯”了一声:“许是上苍有感,这份血书真的上达天听,文皇帝乃圣明之主,御览後感同身受,当即赦免了那个人的罪,并在当年下诏废止了斩人四肢的残忍肉刑,天下颂扬,这便是缇萦救父的故事。”
澜煜听到这里才长出了口气,尤有余悸地叹道:“吓了朕一跳,还真以为那人要被斩了腿呢,要是朕的话,也一定会免了他的罪。”
“陛下仁德,苍生之福。”吴鸿轩先赞了一句,跟着话头一转,“这故事固然是说缇萦至诚至孝,更是说文皇帝仁智通明,也就是方才臣所说的那个‘明’字,倘若是个昏昧之君,缇萦便是披肝沥胆,也救不得父亲,说不定一生一世都要在官署里为奴为婢忍受屈辱。”
“你说得对,朕懂了!好人当然要有好报,朕才不会让这样的人受苦呢。”
澜煜应得信誓旦旦,俨然一副有德明君的样子。
萧曼却心头怦然,当他说到半截时,便已猜到了是这则故事,但却完全没了好奇,尤其听他说到“入官为婢”时,似是刻意加重了语气,活脱脱像是暗有所指。
该不会他已知道了什麽吧……
虽然有些不敢相信,胸中却忍不住打鼓,耳畔嗡响,两人後面又说了什麽,半点也没听进去。
就在这时,背後忽然传来冷沉的嗬笑。
她打了个寒噤,陡然醒觉,蓦地转身,只瞧见帐幔撩撩地轻颤着,抬手打开,探头向外望,廊间空空如也,只余一缕清凉的薄荷淡香。
第252章 眼中深谷
打着借古喻今的幌子明指暗示。
这便不是寻常的鼓唇弄舌了,肚子里存的什麽心思已昭然若揭。
对那丫头倒是一片情深意重,可光听着两句好话,连轻重都不掂量掂量,就真动念头惦记起来了,这究竟是天生胆儿壮,还是笃定了豁出命去,全当压根儿没生心肺。
不过,到底是怎麽的也无所谓。
反正是条小河沟里的泥鳅,刚跃过龙门翻到江河里,就想扑腾起浪头来打人,当真是夜郎自大,不觉好笑。
秦恪瞥也没瞥身後,转过拐角时,唇边还坠着薄凉的笑。
候在近处的曹成福早觑见他脸色,又朝後张了张,才凑前道:“督主,这姓吴的着实有点不老实,就这麽放在陛下身边只怕不成,况且还碍着萧家丫头那一层,奴婢瞧着不是个法儿,是不是……”
“是什麽?”
秦恪负手望他一斜眸:“要侍弄人,东厂有的是手段排队等着,可那些个骨头硬的还真就不比刑具的钢口差,你也不是没见过,敲不弯,煮不烂的,搁在牢里了结了不是,不了也不是,折腾到最後,咱们自己也意歪,何苦去费那个劲?”
真要是让东厂经手处置人,也不用开口下令,只须随意丢个眼色便都交代下去了,回头自也会办得妥妥当当,哪里能要他劳心费力去?
这明摆着就是暗地里早有安排的意思。
曹成福听出了点端倪来,揣摩着他的心思,试探地又问:“那……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人手暗中……”
“不必。”他脸上仍是一派淡然,嘁了一声,“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哪就至於这麽提防着,等着吧,这边自有人收拾,且轮不到咱们来操持。”
这话说得仍是云山雾罩,没个边际。
但他自来都是这样,不该交底的时候,从不会透出一丝明信儿来,身边的人只要照吩咐办差,就管保出不了岔子。
曹成福还是迷迷糊糊摸不着门道,索性也不再往深处想,顺势一嗬腰:“督主说得是,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眼下要上心的不是这个。”
秦恪敛了笑,缓步向前踱:“坤宁宫这两日如何了?”
曹成福趋步跟在旁边,低声应道:“回督主,可热闹着呢!昨儿个寿昌侯领着一大帮子人在那堵着门鬼叫,一整天都没消停,今儿也是,一大早宫门才刚开,立马又围上了。”
“都叫唤什麽呢?”
“还能是什麽,老一套呗,跪请坤宁宫那位临朝辅弼幼主,垂帘听政。”
曹成福撇嘴不屑:“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儿,奴婢吩咐了,还照老法子,隔岸观火,釜底抽薪,闹不了多久就散了。”
果然,到了这一步,终於耐不住要动手了。
秦恪也嗬了一声:“吃一堑长一智,别总以为只有自个儿聪明,人家都顶着脑壳空活着。”
原本是想邀功卖好,不料换来的却是句抻筋敲打的话。
“这……督主的意思是?”曹成福不由愣了下,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秦恪半步也没停,迎着通廊间的穿堂风,身形愈发显得挺直:“没什麽大不了,随他们闹去,若是太皇太後娘娘真的临朝了,也未见得是什麽坏事。”
他稍顿了下,转而又问:“西北那边呢?”
曹成福眼珠一转便知其意,躬身又向近处凑了凑:“回督主,张怀昨晚刚命人传信过来,一切安好。”
“那就好。”
秦恪忽然停了步,挨在敞开的窗边站着。
外面的廊檐遮了大半片天,瞧不见日头,云也是散淡稀疏,单就这麽望着,倒像是北边那片天更亮眼刺目。
他微眇着眼,先前还迎着笑的光彩也沉淡下来。
“稍时我有信儿传过去,叫张怀千万把眼头放亮,随时听命,这事儿你亲自去办,不得外传。”
他这一肃然,曹成福也不免紧张起来,正色躬身应了声“是”。
交代完这话,秦恪像松了口气,眼眸还是凛狭的,微蹙的眉头却已舒开了。
“底下这帮奴婢没吃饭麽,去内阁抬个人来也这麽慢?”
“张阁老的脾气督主也知道,不过……嗯,这会子也该到了。”曹成福听出其中的不耐来,陪着小心应着,不自禁地跷脚向院门处张望,恰好就看四人抬着一顶蓝呢料的官轿颤巍巍地进来。
“督主息怒,张阁老到了!”
秦恪没再搭腔,转身已走出了几步远,风从大袖间灌进去,鼓胀如帆,脚下也像踏水逐浪,不停步地走过去,转进对面廊间批红的隔间。
坐到案前喝了几口茶,外间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很快就见张言由内侍引着走了进来。
几日没见,他头发似是又多白了两成,双鬓愈发显得苍然,脸色瞧着也不大好。
秦恪搁了茶盏,不紧不慢地起身绕过书案,含笑拱手相迎:“阁老昨晚当了一宿的值,原该回家歇息,本督这也是无奈,还请阁老见谅。”言罢,便朝旁边的上座比手。
“秦公公客气了,只要关系国家社稷,老夫便责无旁贷。”
张言脸上没什麽表情,也拱手回礼,便在椅上坐了下来,目光却一直没离他双眼。
秦恪却有意无意地没去看他,好整以暇地在几对面陪坐下来:“阁老睿智,若不是要紧的事儿,本督怎敢扰了阁老歇息。”
“哦,公公请讲。”
“那好,本督便直言不讳。内阁协君辅政,票拟奏章,乃我大夏朝堂要枢,历来是重中之重,阁臣也须得是老成干练的能臣,现下这些人是先帝臻平十二年下旨入阁的,至今也有不少时日了,眼瞧着也是暮气沉沉,如今新君继位,依本督看,这人选也是该改一改了。”
张言原本淡漠的眸光陡然一聚,冷冷道:“秦公公这是嫌老夫太老了吧?”
“阁老这就误会了不是?您是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只要本督还在宫里一日,首辅这把椅子就得由您老来坐。”
秦恪唇角噙着笑,眼中满是诚恳:“至於其他人麽,该换便是要换一换了,这次查处浙省贪墨大案,布政使徐侑霖徐大人居功至伟,确是难得的良臣,这腾出的空缺便由他加个户部侍郎衔补上吧。”
第253章 郁郁晚烟
这帮子凭科考起身的读书人本事良莠不齐,臭毛病却是如出一辙。
别管什麽德性,大都把面子看得比命要紧,较起真来更是对人不对事,瞧着便叫人生厌。
其实,莫说於国家社稷有利无害,就算真是什麽致祸之举,只要是他定下的,也容不得旁人反强不从。
如今不论宫内还是朝堂,都得是这个样儿。
专擅朝政?
还真是顶压死人不偿命的帽子。
谁爱说便由谁说去吧,各人的心思各人清楚,是不是出於本意也只有自己知道,原也用不着分辩。
反正只要做完最後这件事就好,到了该了结的时候,就什麽也不必留恋。
秦恪目送那苍老倔直的背影略显蹒跚地隐没在玉阶下。须臾间,蓝呢料的官轿应声而起,颤巍巍地出了院门远去。
他负手又伫立了片刻,才转身回入殿中。
曹成福就在近处,像是已等候了许久。
秦恪似是没觑见他那副暗里咂唇弄眼的样儿,自顾自地朝廊里走:“时候差不多,陛下也该歇会子了,叫那丫头来,我有话说。”
“呃……回督主,陛下那头刚已下课了,可那丫头……”
曹成福先是目光左右瞥睨,跟着又怯怯地往上望,像不便启齿,又像在斟酌怎麽答这话好,半晌才压着嗓儿开口:“那丫头刚跟姓吴的去了外头,就在殿後园子里。”
话音未落,便觉眼前那片红扑面展开,秦恪蓦然停下了步子。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可那双眼中陡然凛起的寒意仍是浸骨瘮人。
曹成福心头打了个突,抽搐着脸道:“督主息怒,这个……奴婢这就去叫人过来。”
“慢着,戏都鸣锣开唱了,这会子才想到拆台还有何用?”秦恪淡偏着唇,轻抿出一丝冷笑,“你甭管了,仔细盯好外头这摊子事儿,我过去瞧瞧。”
可不是麽?若真闹个不好看,这事儿确实不便叫别人插手。
不过,果然也是这丫头在心尖上的分量重,随便换做哪一个,至於是这张活脱脱要杀人的脸麽?
曹成福低头躬身应了声“是”,暗地里翻着眼皮,等在抬头时,那挺拔的背影早已在十几步开外了。
通廊里没有人,梁橼间气息拂蹿的声响愈发显得清晰。
那股穿堂风似乎更大了,方才是逆迎相顶,现下却截然相反。仿佛是借着那股势头,他也风一般地穿过通廊,折过转角处,竟越走越疾,行过寝阁,连门口垂垂的帐幔也被这股势头裹带得飞扬起来。
殿後的门是敞开的,那股芬芳馥郁的桂花香气隔得老远便能闻到。
草木都有个迎春争俏的性儿,何况是人呢,一旦动了心,保不齐就关不住了。
就算姓吴的是个愣头青,可那丫头不是没心肺的,应该知道这事儿瞬息间便会传进他的耳中,居然还敢跟着去,那就是没存着半点惧意了。
要是这样的话,还瞧她做什麽?
心里明明是这麽想,步子却怎麽也停不下来。
秦恪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突然有种沉不住气的感觉,甚至有点心乱如麻,连那不停往前迈的腿脚都有些僵直发硬。
终於走出那扇门,桂花已不再一香独盛,各种馨蕴混杂在一起,往时不觉,这时却莫名冲人得厉害。
他抬手掩鼻,稍缓了步子,从怀中摸出小瓷瓶,起开盖子,那股清凉的薄荷气刚渗入呼吸,却冲得鼻腔内一阵撩痒,险些打了喷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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