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开始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萧曼也已经习以为常,正要回话,秦恪却已转过身去,口中嗬道:“别怨了,走快些吧。”
要说起初的时候,萧曼心里的确怨愤难平,可日子居然就这麽过下来了,现在想起来,那些怨气也有些麻木恍惚,挑动不了心弦。
随着他继续走,片刻间穿过树林,转进一片山坳间的空地,搭眼就看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乌篷马车。
原来真的是要回去,可为什麽偏要走那麽远的路到这里来?
萧曼知道他行事一贯出人意表,多半应该是为了隐秘,但又有些太过刻意,似乎也不大对,不由愈发觉得奇怪。
秦恪始终没言声,领着她径直走过去,朝车上挑颌示意。
萧曼见他眼中暗有异色,虽然不明所以,可也不愿再开口去触霉头,於是抓着圈框登上梆盘,刚撩开帘子,就看里面放着一套崭新的女子衫裙。
她张口一惊,讶然回望过去。
秦恪唇角缀着笑,淡挑的眉微微蹙起:“怎麽,不合意?那也没法子了,将就些穿吧,前面还有段路,换好了再走。”
第81章 想入非非
霜白胜雪的直领对襟纱衫,玉色柔润的马面裙,鞋袜头面也都是素淡的,但样样齐全,瞧得出是精心预备的。
从入宫到现在,或宫奴或男装的行头早就习惯了,万万没想到还有改换回女装的这一天。
萧曼自来便不爱特别鲜亮的颜色,眼前这身衣裳虽然略显缟素,可於她而言却也没什麽不合意。
出神愣了一会儿,才去解肩头的暗扣,蓦然想起秦恪就在外面,不由脸上一红,手也虚虚的没了力气。吁口气,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男装除去,生怕有一丝声息叫他听见了,然後把衫裙一件件都穿好,再用心挽了个髻子。
垂眼看看自己焕然一新,依稀就是从前在家时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把手轻抚,丝发轻掠般细细拂过,大袖窄缘,云纹金钮,全都是实的,人却是恍恍惚惚,就像在梦中一般。
“磨蹭什麽呢,换好了没有?”
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了。
萧曼被人搅扰了自赏的心情,有些不乐意,可也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只好站起身来。猛然间换了衣服,着实不大习惯,连挪步都显得奇怪。
撩开帘子探出头来,迎面就看他早已回了身,正朝这边望过来。
这时她衣衫整齐,也没什麽不妥之处,耳根不自禁地就热烫起来。
原先在宫里做内侍,虽然是假的,但披上那身补服,不光掩藏了身份,连心也可以隐在其中,再怎麽虚与委蛇也不会觉得尴尬。现下换了这身衣服,仿佛所有的遮掩全没了,一刹间又变成了原来的自己,明明白白的全暴露在眼前。
而他审视的目光,就像六月间初见时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沉静中含着淡淡的笑,却像海一样深邃,全然不知在想什麽。
萧曼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从车上下来的,整个人都有点发木。
“嗬,素是素了点,瞧着倒还不差,比从前那件好。”
寒中带谑的声音戳入耳中,萧曼不由打了个颤,心里明白他口中的“从前那件”指的是什麽,闷不吭声地别开头去,只作没听见,脸色却更红了。
好在他没继续再说下去,不急不缓地转身朝前面的林中走去。
萧曼闷声跟在後面,仍旧落下四五步远,不和他靠得太近。
进入林中,满眼多是巨木古树,枝杈纵横,像把天分割的支离破碎,日光从交错狭窄的缝隙间照进来,还没透射到地上便被无边林荫吞没,根本暖不亮这片昏暗。
然而,在左前遥遥的远处,却有一小丛亮光,温意融融,像是别有天地的样子。
她心中诧异,随即又转为好奇,见秦恪似乎也是朝那边去的,更隐隐生出些期待来。
越走越近,那片光亮也越来越大,她已有些迫不及待,情不自禁地赶快了步子,紧紧跟在他身边。
终於,林尽日出,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侧崖壁陡峭,直冲云霄,内中却是一片坦途,绿树繁盛,花团锦簇,宛如仙境一般。
秦恪驻足朝深远处望了望,转向她一挑颌:“不远了,就在前头。”
萧曼此时愈发糊涂了,这样的深山峡谷该是人迹罕至,他却不是个闲散的人,今日刻意到这里来,绝不会是为了踏青游玩,消闲怡情,一定有什麽别的因由。
该不会有什麽人藏身在这山谷里,所以特意带她来设法救治吧?
也不知怎麽的,她立时便想起了在水月坊瞧见的那本画册,里面那个始终不见脸面的女人一下子又浮现在脑海中。
一念及此,她不由打了个寒噤,脚下也随之一顿,只觉自己不知不觉又陷入了一桩不可告人的秘闻中。
“都到这里了,又发什麽愣?”
秦恪察觉有异,回眼看她又停在後面,脸上全是迟疑,看样子又在瞎猜疑了。
他觑着那张小脸上的戒备,方才盈起的红潮还未退尽,明亮的双眸中又现出惧色,那模样倒像是头受惊的小兽,作势欲逃,又像要负隅顽抗。
这模样着实有几分趣味,瞧着还有些好笑。
他索性不明言,仍旧刻意吊引着,做样寒了下眼:“怕什麽,本督不过是带你去见两个人而已,快走。”
萧曼闻言一怔。
两个人?除了那女子外,还有什麽人?莫非是画中那个玩耍的孩子?
她原先总以为秦恪就是那孩子,在那女子膝下承欢的画面不过是假托寄情之作,这时却开始怀疑了。
倘若不是这样的话,那对母子会是什麽人,与他又是何等关系?
略略一想便觉心惊肉跳,赶忙收摄心神,应了声“是”,乖乖地跟在他後面走。
这谷中绿草如茵,仿佛天然铺就的厚毯,一直延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循着溪水向前走,沿途绿树成荫,灌丛错落,鸟鸣虫幽,飞瀑挂岩,几乎每一处都是绝美的景致,让人不禁感叹天地的鬼斧神工。倘若不是存着忐忑不安的心思,简直就是从未有过的惬意享受。
或许是因为这里几与外界隔绝,云锁雾凝的缘故,虽然时已近午,草叶间兀自还存着几分露气,踏在上面湿软软的,两人前後走过,便留下两行宽窄不一,若有若无的印痕。
堪堪走了片刻,萧曼被眼前的景致吸引,心神也渐渐松了下来,正左右瞧着,秦恪又在前面停住了脚步。
“还没瞧见麽?”
萧曼蓦地一惊,四下里逡巡,却不见半个人影,目光撇转,却猛然见斜前方不远处的矮丘下有座隆起的土堆,前面还立有石碑,瞧着竟是座坟茔。
她浑身像水激似的一颤,心下澄明,像是明白了什麽,却又难以置信,痴愣愣地望向他。
秦恪眼中不见半点冷意,清澈中只剩一丝淡嘲的笑:“不信?自己去瞧。”
萧曼心头已怦乱难抑,眼眶里热流涌动,渐渐难以遏制。
转身朝那里奔去,越来越近,终於看清了那石碑上崭新的字迹——先考萧靖、先妣萧鲜氏之墓。
第82章 渐露风云
清风徐撩,过耳不闻。
只是一霎间,周遭的一切都便得萧然无声。
穹天赫日下,那字迹上的笔道如荆似棘,生生戳入眼中,紮疼的却是那颗对悲伤已有些麻木僵迟的心。
萧曼眼前雾影朦胧,越来越模糊,身子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牵着,步履虚浮地走过去。
父亲是在衙署中获罪下狱的,莫说遗体,就连一句话都没留下,纵然再怎麽痛悼,她也不敢奢望父亲能有个往生栖身之地,更不要说能和早已亡故的母亲合葬了。
可如今,这坟茔就在面前。奢望成真,反而不如夙夜难眠时那般忧急成狂,所有的力气像一下子都被抽空了,膝间发软,便跪倒在摆好了香供纸钱的碑前,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溃堤之水涌眶而出。
垄茔的土是新细的,仿佛还能探到一丝余温,泪水滑落,渗进其间,就像融入了那无法隔断的血脉中……
一条长索忽然垂过眼前,落在拖曳在地的大袖旁。
“二十七日的丧期是早过了,可毕竟没依规矩披麻戴孝,还是系着这个再拜吧,不然不像个样子。”
秦恪的目光在坟上略顿了顿,侧身负手环视:“嗯,有迎有靠,名堂开阔,四处也算清静,地方选得倒不错。依照令尊的品级,想让陛下降旨谕祭怕是难些,不过好歹也该有个官坟的样子。可惜了,眼下张扬不得,拜亭、石羊、石马、望柱什麽的只能都省了,先等着瞧瞧吧,有机会再添个墓志上去。”
萧曼颤抖着双手托起那根麻绞的腰絰,再垂望身上这套淡装素服,不由感念他这番周全的安排,心头激涌难当,当即转身对他盈盈下拜:“萧曼叩谢厂督大人,此恩此德,永生不忘。”
这肺腑至诚的话说出来,听着就是比那些矢口昧良,阿谀奉承的鬼话顺耳多了。
不过,到底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别人才刚舍下这麽一丁点儿的好处,便感恩戴德地把心都掏出来了。
秦恪坦然受下那一拜,目光垂睨着那素淡如雪的人儿:“用不着这麽一本正经,本督可不是急人苦难的菩萨,先前你差事办得妥当,总说要赏来着,现在不过是把话兑现了,别当本督是言而无信的人,以後办差也安心些。”
他几乎是直言不讳,丝毫不加伪饰。
萧曼听着却反而把所有的疑虑都放下了,哪怕这算是“论功行赏”也好,总还是有根有据,不用瞎猜疑,远比那些冠冕堂皇的许诺叫人安心。
她没起身,红着眼眶伏在地上,咽声道:“厂督大人替我安葬父母入土为安,全我人伦孝道,不管是为了什麽,於萧曼而言都是一样,所以还是那句话,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还真是个死心眼儿,不过言之凿凿,听着也确是那麽回事。
秦恪轻嗬了一声:“以後日子还长着呢,不用现在就感恩戴德。本来该等到中元再让你来的,想想到时候宫里少不得有大事,只怕脱不开身,捡日不如撞日,索性趁着今天出来便了了你这桩心事。稍时还得回宫复旨,耽搁不了多久,该怎麽着就赶快吧,下次便不知要等到什麽时候了。”
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去一边,不再扰她。
萧曼情知他说的是实,内侍出宫本就不便,又要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能来一次都须倍加珍惜。
当下焚香叩拜,烧化了纸钱,细语倾诉,免不得又是悲戚难抑,泪雨成行。
她没敢耽搁太久,最後又拜了几拜,便擦净了脸,起身随秦恪依原路出了山谷,穿过密林,寻到之前那辆车,换回原来的衣裳。
秦恪倒像心情甚好,自己驾辕扬鞭,载着她从小径绕出山坳,沿正路往南,径回京城,经北安门时换乘了轿子。
这时候已近傍晚,天色昏黄不明,宫墙重重的红被覆压在下面,像托不住那片光,望着尽是些沉晦的颜色。
养心殿周围壁立重重,最先暗下来,几个内侍已经开始挑灯往廊檐下挂。
秦恪让萧曼自去寻庐陵王,又叫人去通禀,不多时就听里面传见。
暖阁内香烟缭绕,浓浓的全是檀香味儿,中间设了坛,臻平帝道袍加身,头戴花环,口中念念有词,正焚表祭苍,祈天占醮。
焦芳端着法器侍立在一旁,冲他微微丢了个眼色。
秦恪立时会意,叩过头之後,便摘下描金乌纱放在一旁,去边上的铜盆里净了手脸,再从香案上取了个一样的花环戴在头上,然後趋步走到焦芳身侧静立不语。
臻平帝念毕,便取出三枚制钱卜卦,焦芳和秦恪知道他的习惯,都识趣地又向後退了两步,明着说是不敢扰乱了天意,暗地里却是不能得悉卦象的真实。
半晌,就听“啪”的一声,臻平帝忽然掌心下按,将三枚制钱捂住,沉声问:“现下是几时?”
“回主子,酉时末了。”焦芳立时在後面应声。
臻平帝没再说话,缓缓将五指叉开,盯着指缝间露出的卦面,目光中却是一片云淡风轻,波澜闲静,略看了片刻,便拂袖一收,摘去了头上的花环,随手丢在案上。
“那边到底什麽事?”
秦恪也赶忙取下花环,却恭敬地拿在手中,走近一步道:“主子圣德,淳安县君并无大碍,只是气郁失调,脸上生了些暗疮,照方服药,不日便可痊愈。为防万一,奴婢已叫秦祯留了避蛊的药丸,应该不会再有差池。”
臻平帝颔首微笑:“无事便好,朕实在不愿再见人被无辜牵连,早一天了结,也好早一刻安心。”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不明,焦芳和秦恪互望了一眼,都微蹙了下眉,没有接话,只等着他下面的话。
主仆间默然片刻,臻平帝才轻叹了口气。缓声道:“再过几日便是中元,事情都预备得怎麽样了?”
焦芳听他忽然转了话头,先看了秦恪一眼,见他点头,才应道:“大略都齐备了,主子看,这次是不是仍由……”
“不,朕这次要亲往太庙祭祖。”
第83章 天光乍泄
碧空如洗,纤尘不染。
流散的云像稀薄的雾气,漫过湛蓝的天,有几片正遮在日头上,笼纱似的掩去刺目的焦灼,舒散地洒下温润的光。
萧曼坐在窗边,拿小刀将长长的竹节从中破开,剖做几片,放在矮几上,只拿其中一片,手中的小刀平平地磔进去,匀着力顺势划过,但听“噝噝”轻响,便削下窄窄的一条。
“哇,你好厉害。”趴在旁边的庐陵王看她手法纯熟,不由啧啧赞叹,却又好奇问,“就这几根真的能紮灯笼?”
“那当然,世子瞧到後来就知道了。”
萧曼微笑应着,垂眼并没分心,手上不停,不一会儿便剖了三四十根竹篾,都是四五尺长,柳枝般软细细的一条。
她拿起来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掂量,觉得差不多满意了,便不再继续剖,先取了几根依着经纬横竖开始穿编。
庐陵王也越看越兴奋,抢着把竹篾往她手里递。
片刻之间,灯笼已初具形态,上下略窄,中间大腹便便,圆润规整,虽然较殿檐下的风灯稍小些,但已不是河灯可比的了。
她编好灯壳,在上头涂满浆糊,外面糊上一层杏色的薄纱,放在一旁静凉。
庐陵王却有些迫不及待,抱着那还未做成的灯喜滋滋地把玩:“太好了,等这灯做好,我去拿给皇爷爷看,他瞧了一定高兴。”
萧曼正把金箔折齐了剪彩花,听他说得兴奋,不由一笑:“陛下最疼爱的便是世子,世子高兴了,陛下自然也高兴。”
这原是接顺的一句话,不想刚出口,庐陵王便连连摇头:“谁说的,前天皇爷爷有道题我没答出,他便不高兴了。”
“是什麽题?我帮世子想想。”她不以为意,随口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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