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作势躬身一拜:“殿下言重了,臣上次便说过,无论做什麽差事,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替陛下分忧,将来也是替太子殿下分忧,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好,好,好……”
澜建璋仰面而笑,在他肩头连拍了几下,转身便走。
秦恪也不再言语,仍旧随在他身旁,下了木梯,循着原路返回正殿。
“秦厂臣办事谨饬,这典仪也预备得差不多了,我就不用瞧了,回头玉溪宫,万寿宫那边也由厂臣代为巡视便成了。”
刚一到外面,澜建璋忽然便换了张脸,侃侃地说起正话来。
秦恪应了声“是”,陪他走下台阶,曹成福见了,也赶忙领了人上来随侍。
“不用讲这些虚礼,本王也要回宫预备自己的事儿,秦厂臣请留步吧。”
澜建璋摇了摇手,领着几个随行的内侍大步而去,刚走出没多远,猛地就听人群里大叫“不好”。
一根三丈高,碗口粗的幡杆轰然倒下,连同那团龙锦袍的身影在内,竟压住了七八个人。
第86章 暗语窃窃
时辰一到,五凤楼上的禁鼓便响了。
前头传警的长铃刚过东华门,报更声就响起来,越过高墙往里送,内中当即就有人顺口接传过去。
宫禁深阔,那一声声高亢如号子般的喊声也显得幽回宛转,没一霎尾音就像被吞入混沌的夜色中,湮没不闻了。
天上瞧不见星,将满的月红得像血,圆润的边轮弯出寒异的光,腥艳欲滴的孤悬在那里。
秦恪掩了直棱窗,回身走到雕花落地罩前,隔着翠玉珠帘朝里望,隐约能瞧见横躺在跋步床上的人露出个半影,仍是一动不动,鼻息沉重,像是昏迷中犹在痛吟不止。
请脉的御医枯着眉头,面色迟疑不定,又过了好半晌才收手,嗬腰向外比手示意。
太子妃扶着雕花木栏站起来,身子摇摇欲坠,由两个宫人扶着才稳住,从里面走出来,泪痕未干,眼眶微有些肿,缓曳着步子一直到外间,挨着罗汉床坐下来。
“说吧,现下究竟是个什麽情形?”
那御医一直没敢直起腰,这时不免沉得更低,面色也愈发踌躇。
“太子殿下、身系国本,这时候还顾忌个什麽?你只管照实回话便是。”秦恪忽然开口,从宫人手里接过汤羹,捧到罗汉床边的小几上。
他骤然凛起嗓音,那个“实”字颇显得沉肃。
那御医身子一震,赶忙应道:“是,是,回太子妃殿下和秦公公,依臣方才所见,太子殿下脉象细迟,与早前大致相同,按说已正了骨,敷了药,该当有好转才对,这个……至於为何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臣以为多半是被覆压之时震伤了胸肺,气滞血淤,亡阳虚脱所致。”
“我就说麽,若是只伤了筋骨,哪会到此时人还睁不得眼,现下这样子可怎麽了?”太子妃说着便以帕拭泪,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来。
那御医慌不迭地跪倒在地:“太子妃殿下恕罪,这个……这个,外力损伤不像六淫七情的病症,从脉象体征上一望便知,气血停积,有些个状况初时不明,过後才浮现出来也是有的……”
秦恪负手在旁嘁声一笑:“这麽说还是先前瞧得有误,见天说着食禄尽忠的话,到头来又怎麽样,还不是这般闲混日子,有负君恩?”
一句话吓得那御医面色煞白,伏地连连叩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行了,到现在还装这可怜相做什麽?就实说该怎麽着吧,好叫太子妃殿下安心,本督稍时面圣也好回话。”
“是,回太子妃殿下和秦公公,要说这类症状……原本该也没什麽疑难,只须用药对症,三五天内便该有起色。殿下如今这样子,难保不是外伤引发的什麽隐疾,这个……待臣回去与院使大人和其他几位医正商议之後,明日再来回话。”
明明是清清楚楚,一望便知的事儿,居然还闹出这麽多花样来。
秦恪朝里间瞥了一眼,忍不住暗笑,转过身来抱拳道:“病势无常,药亦万变,兴许真是个小变故,太子殿下一向康健,又是国之储君,定能吉人天相,太子妃殿下且放宽心,料来不至有什麽大事。”
太子妃不置可否,帕子半掩着脸,支颐靠在那里,略显无力地挥了挥手。
那御医如蒙大赦,当即叩头谢恩去了。
“殿下要静养,你们也别杵在这里了,都下去吧。”
她略显不耐地发了话,旁边的宫人不敢耽搁,当下都退身散去。
这便是要说正经话的意思。
秦恪的腰板这时早已绷了起来,神色间也隐去了那份恭敬,半点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曳撒下摆流苏般的一拂,已转过身去。
“厂臣等一等,我还有话说。”背後的声音已不见丝毫哀泣,反而还带着几分妩媚。
他没回身,却停了步:“殿下要说的不都在那只漆盒里装着了麽?”
他连讽带拒,话音落时,却听到一声低浅的哂笑。
“本宫又不是吃人的妖怪,厂臣怕什麽,还是……怕还有人在这里。”
语声随着香腻的熏风从身侧掠过,蓦然挡在面前。
这张脸的神气与方才已全然不同,目光还暗作示意似的斜瞥向里间的珠帘後,面上巧笑嫣然,眼眶兀自还泛着红,瞧着不免有些好笑。
秦恪被那股胭脂味儿冲得额角发胀,不着形迹地转开身,背向一旁:“既然如此,那便请太子妃殿下吩咐吧。”
太子妃眼中又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笑意,这次倒是没迫身再走近,只移过肩头与他并着。
“吩咐可不敢当,我原本就是有事相求,还须厂臣多帮衬才好。”她微侧过头,望着那半面俊美难言的脸,有一瞬的迟愣,露齿一笑,“厂臣果然好心思,我不过随便送了些果子过去,你便能猜出其中的深意来。”
“太子妃殿下苦心孤诣,臣自然要用心揣摩,若是懵懂不知,岂非是有负所托?”
他淡声应着,太子妃却好像全没听出其中的冷漠,又是一笑,眼中渐渐冷下来,又转向远处的跋步床:“你瞧这是什麽用意?”
秦恪也瞥望了一眼,那模糊的身影仍是声息全无,仿佛业已撒手人世不知了,回想早前在大醮道场上那一幕,当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能有这份心性忍力,也算是了得了,但能不能成事,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个人的造化。
他唇角泛起玩味的笑,回眼嗬然:“臣以为,太子妃殿下什麽也不用管,只须静观其变就好。”
太子妃望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神色间最後那点疑虑随之烟消云散,螓首轻颔:“这倒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有厂臣在,本宫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她说着,大袖微抬,柔荑般的纤指伸出来,探向他身前。
还没触到那润白如玉的手,秦恪已不着形迹地撤身退开,倾身打躬:“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安歇,臣还要回宫复旨,这便告退了。”
太子妃愣在那里,眼中微露不甘,终究还是没再叫住他,目送那霜白的背影出殿远去,仍怔怔出神。
第87章 私心暗寄
秦恪过隆宗门时,红墙外刚报了“子正初刻到”。
他仍是步履轻捷,脸上也没有半点倦色,此刻外朝早已是一片萧寂,只有养心殿还是灯火熠熠。他转进内院,径自上阶,夜间当值的内侍立时便上前恭迎。
“陛下歇了麽?”他跨进殿门後便停了步子。
“回二祖宗,陛下从午後便开始打坐,这会子还没歇着呢,老祖宗也在里头陪着。”
“世子爷那边呢?”
那内侍一听便知道他的意思,又回道:“老祖宗吩咐了,事儿没敢跟世子爷提起,秦奉御在身边陪侍着,天一擦黑就歇下了。”
秦恪“嗯”声摆摆手,让他退下自去当值,朝西首寝阁方向望了一眼,也没叫人先去通禀,便朝另一头走去。
今夜通廊内灯火像是比往常亮,瞧着有些耀眼,纱罩中摇曳的光影透着躁动的味道。
一路到暖阁外,隔着帐幔就看里面果然还亮着。他暗自清了清嗓子,向里面传声道:“奴婢秦恪有事回奏主子。”
不多时,焦芳撩开帐幔从里面走出来,手上还端着碗粥,眉宇间却蕴着愁色。
秦恪垂了一眼,那碗中是鹅胸肉粥,瞧着像是没动过,心下已猜到了几分,当即抬手接了过来。
焦芳放手由他捧着,低声问:“那边什麽情形?”
“倒也没什麽大事,但总归是伤在股胯上,牵筋动骨的,且要躺些时日了。”他嘴上回着,目光瞄向里面,压低声音,“陛下现在……”
焦芳叹了口气:“从得了信儿到这会儿便水米不进,你回话的时候想法子劝劝,好歹让陛下把这碗粥吃了。”
那手里的粥尚有余温,味道却仍香浓纯正,勾扯着食欲,也不知已换过几碗了。可惜多少想吃的吃不上,不领情的还弃如敝履。
他压着眼底的沉色一点头,转身走进去。
暖阁内仍旧香烟缭绕,檀香味仿佛从未消散,反而越积越沉,冲人得厉害。
殿中那几只铜香炉都被移开了,中间空出的地方重新摆了须弥座,臻平帝身披千言法衣盘膝坐在上面,双目低阖,手中掐着法诀,口中念念低诵。
秦恪伺候的时日不短,一听便知是替人祈福,助人解难的《洞玄灵宝护身经》,捏在碗上的手指不由紧了紧,但仍垂首站在原地没动。
只等他口中念毕,静心吐纳後,才近前道:“主子饿了一天,先吃碗粥吧。”
臻平帝双眸微启,对着他的眼看了看,目光才移到那只盛粥的玉碗上。
“焦伴说不动朕,便又让你来。嗬,好,拿过来吧。”
秦恪趋步走过去,将那碗粥递过去,等他接了,便俯身下来,扶着他坐好,虚拢着拳头在那双干瘦的腿上捶捏:“御医已瞧过了,太子殿下……没什麽大碍,主子不必过於忧心,奴婢稍时便叫人拿桶和水来,主子泡了脚,好生歇一歇。”
“你别瞒朕,说实话,璋儿到底情形如何?”臻平帝刚把那勺粥舀起来,手便顿住了。
秦恪垂着目光,手上只顾起落用力:“主子多心了,奴婢说的就是实话。”
话音未落,就听耳畔“喀”的一声,那只玉碗已重重地搁在了须弥座的边沿上。
“好,既然是实话,那你去吧,朕不用泡脚服侍,这碗粥也不必喝了,现下就让外面备舆,朕亲自去慈庆宫。”
秦恪只觉自己牙关间也磕出一声轻响,当即撒手跪倒,伏地道:“主子息怒,奴婢说就是,只请主子听了以後千万莫要忧心伤了龙体。”
“你只管说,朕还没这麽娇弱。”臻平帝将道袍的下摆一抖,重又盘膝坐好。
秦恪眼中瞧不见,也能想见他此刻的脸色,伏在那里道:“回主子,殿下伤在左边股胯处,御医白日问诊时的确说没什麽大碍,只是伤折了筋骨,接续之後再用汤药内服外敷,半月内便可下床行走。谁知直到晚间,殿下仍昏迷不醒,又急招了御医来瞧,结果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明日太医院会诊後再拿个确实话出来。奴婢心想着等明日有个定论了,再向主子禀报,所以方才才那般回话。”
他说完,撑手稍稍抬起身来,目光上挑,觑见臻平帝双眉微锁,目光漫无目的地低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口又道:“依奴婢看,明日也不准能有什麽确实的信儿,主子看……要不要奴婢带秦祯去瞧瞧?”
臻平帝面上一滞,眼中掠过凛色,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定,缓缓摇头:“不用那麽麻烦,太医院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便不必在宫里当差了。天晚了,你也去歇着吧。”
秦恪原也就是顺势说出那句话,当下也没多言,谢恩起身,退出殿外。
焦芳并没有在外面,他没从原路走,反而循着里间的窄道绕向西首,转过最後一处拐角,就看寝阁外间暗暗地盈着一团光。
闪身入内,绕过屏风,圆桌前烛火轻曳,那纤瘦的人一身窄衣小袖,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翻着旧书册,忽而停下手来,落笔在旁边的纸笺上摘录。
秦恪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在不远处坐下。
萧曼这才惊觉,轻“噫”了一声,倒也没遮掩手上的东西,搁下笔起身叫了声“督主”。
“不是都说过了麽,没人的时候就叫师兄。”他老实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眼角却斜着她,“白日里不是有话麽,都巴望到这会儿了,怎麽还不说?”
这说得好像故意在等着他似的,其实她不过是心里存着事,睡不着罢了,压根儿就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闯进来。
萧曼颦眉吁了口气,暗忖那事不好解说,索性还是原话转达得好,当下便道:“的确有件要紧的事,是早上从世子那里听到的。”
“什麽事?”秦恪捏着茶盏轻晃,低睨的眸中也沉了下来。
“其实是陛下问世子的话,倘若有个心中欢喜的人做了坏事,他该如何自处?”
第88章 灯暖香浓
轻脆的裂响横刺入耳中,惊退了酝酿已久的後话。
萧曼噎声而止,怔迟地看他眸色由沉转凝,再到寒意凛然,搁手放下茶盏,那白瓷沿下的凹处渗出几粒莹亮的水珠,顺着挺润的盏身滑坠下来,流到舟托上,转眼便积汇成洼。
她有些没料到他会这般色形於外,一时间也不便接话,暗叹一声,过去收拾了那只漏水的茶盏,另外又沏了一杯端过来。
再觑他脸色时,貌似已没方才那麽难看了,却也瞧不出是在转什麽心思。
“你瞧这话是什麽圣意?”不经意间,他忽然开了口。
萧曼不禁一愣,本来就是因这话虚实难测,不易揣摩,所以才特意说出来叫他小心留意,瞧神色原以为已经了然了,没曾想竟又问出这话来,倒有些不好答了。
她垂着眼挪开两步,拾掇起桌上的书册笔墨,淡声道:“就是猜不透是什麽圣意,这才据实回复,请督主参详。”
话刚出口,便发觉回得不甚妥当。
果然就看他撩挑着唇轻嗬:“你猜不透,却偏偏知道对本督是件要紧事,急着赶着要回话。”
他直揭人的心思,不留半点余地,这便是不明说不行了。
萧曼提着笔在玉钵里涮,看那墨色在清澈的水中晕染开来,片刻间就是一片混沌。
“世子虽然聪颖,但总归还是个孩子,就算能听得懂,也不知该怎麽处置,我猜想……陛下这麽说,或许是在故意提点督主。”
性子精细的人所在多有,难得的是这份机敏睿智。
秦恪眼中的凝色又缓了些,弹指甩去残下的茶水渍:“不用说得这麽婉转,宫中如今多事,一件件又那麽蹊跷,圣心难免见疑。嗬,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萧曼确实不敢把话挑得如此直白,听他自己说出来,心下没有半点轻松,反而愈发紧了些,手上微颤了下,接口问:“那现下该怎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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