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便从医箱里取了把裁刀,从旁边的侧门转去廊外。
秦恪撩挑着唇,冲庐陵王眨了眨眼,比手示意,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等她稍稍走远便跟了上去。
萧曼浑然不觉,径直到前院那片翠竹林,挑了一株枝节粗壮的,就拿刀磔起来。
她心里怄,下手时也带着气,偏生那竹子又硬得厉害,费了半天劲也就拉开一道小口子,手却已酸痛难当。
她停下来咬唇甩了甩,又按捏几下,抹了把汗正要继续,蓦地里虚影一闪,那天青色的袍角已拂到手边。
只听“哢嚓”一声,那根足有茶盏粗细的竹子便从中折断。
秦恪散着衣裳,露着带伤的半边身子,把那根竹子平托在掌心。
“截根竹子而已,早说麽,想怎麽用?”
萧曼没想到他竟敢这副模样出来,正自诧异,就看庐陵王忽然从他背後探出小脑袋,盯着那竹子,一脸期待问:“秦祯,你不是给秦恪治伤麽,怎麽又砍竹子做灯啊?”
第106章 隔靴搔痒
他没完没了地捉弄人,挑惹得孩子也在跟前起哄瞎缠。
萧曼无心陪他们闲闹,随口冲庐陵王解说道:“世子误会了,不是要做灯,就是寻些治伤用的东西。”
说着便在那根青竹上比量出半尺长的一段:“不用整根的,约有这麽些就够了。”
秦恪唇角微撩的笑意一顿,帮忙还帮出错来了,这丫头如今真的脾气见长,稍有两句话不顺意,不光学会了顶嘴,还敢反过头支使起他来。
他拧了下眉,心里有点不痛快了,沉眼望过去,她已经刻意避开了目光,垂首做出恭敬的模样。
无论什麽人,要想在宫里稳住脚跟,虚情假意都是家常便饭。
就像底下那些宫奴对着他,脸面上那声“二祖宗”叫得响亮震心,背地里不定骂着什麽乌龟王八,有时候连真正的恭敬都叫着生疑了。
这丫头却不同,明明也是在装假,但不是那种心存算计的谄媚,纯粹只是隐忍承受,压抑着本来的情绪。
秦恪睨着她抿唇轻啮的委屈样儿,先前那点不豫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淡了下来。
他没说话,默声不响地握着那根青竹,照着她方才比量的长度,拇指暗运劲力在两边按捏了几下,顺势一掰,“哢嚓”声中便撅下半尺长的一截来。
庐陵王只看得讶然不已,拍着小手连连叫好。
萧曼见那截竹筒的断口处异常齐整,竟像刀劈斧砍似的,也不禁暗暗吃惊,接在手里拿裁刀从中剖开。
“秦祯,你到底砍竹子做什麽?”庐陵王兀自好奇不解。
“世子爷稍安勿躁,咱们就这麽瞧着,且看她能弄出什麽花样来?”
秦恪插口安抚,果真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看着她。
萧曼索性仍作没听见,有些吃力地将竹筒剖成两截,横在眼前略看了看,便收了裁刀,起身说东西已备好了。
秦恪看得眸色微亮,却淡着眼,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并不如何关注。
庐陵王却早压不住满心的好奇,把那两截竹筒抢在手里细看,却瞧不出什麽端倪来,只得一脸疑惑的又交还给她。
三人重又走进殿中,回到窄廊间原来的地方。
萧曼先用烧酒洗净了手,从医箱里取出镊子,探进竹筒里,小心翼翼地从内壁上揭下手掌大小,近乎透明的一层薄衣。
庐陵王这时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个,我想起来了,上次你做灯的时候,你划破了手,就是这种小竹皮包的伤口,对不对?”
“世子记心真好,这是民间止血治外伤的土法子,若用得恰当,也不比好伤药差到哪里,只是不光要能寻得到新鲜的竹子,这竹衣也须得现取现用,未免太过麻烦,许多时候都等不得。”
萧曼有意无意地侃侃解说,後面那些全然不像是对着庐陵王说的了。
秦恪听她口中蹦出“麻烦”两个字,唇角不由一坠。
好麽,在别人那里每日间紮针、艾灸、按穴、煎药无所不用其极,忙得不亦乐乎,也没听抱怨一句,到他这儿不过就是随口嫌个外伤的药不合心意,居然就成了“麻烦”。
他脸上抽扯了两下,眇眼瞪着她,面色又开始犯沉。
庐陵王毕竟是孩子心性,浑然不觉这话中另含它意,又被赞记心好,脸上颇有些得色,见萧曼还在继续取竹衣,便兴冲冲地伸手扯着她帮忙。
两人“合力”很快又撕了一片差不多大的下来。萧曼先把其中一片铺在掌心展平,再打开先前那只瓷瓶,将里面暗红色的药膏倒在上面,也摊匀了,再覆上另一片竹衣,两下里把药完全包裹在内。
她又检视了一下,觉得没什麽不妥了,便走过去,将竹衣贴在秦恪肩头,中间的药正好盖在伤处。
竹子特有的清香气渗入鼻间,伤口一片沁凉舒适,那种辛辣刺鼻的药味果然被压沉下去,几乎闻不到了。
原只是随意为难她一下,没曾想阴差阳错竟逼出来这法子来,虽说不情不愿的,倒也算是尽心尽力,这时候似乎不该再说她什麽不是了。
“秦恪,这小竹皮裹药怎麽样,你好些了麽?”庐陵王跟在旁边关注地追问。
“多承世子爷关怀,臣本也没什麽大碍,现下好多了。”秦恪冲他微微颔首,瞥眼一垂,又皱眉摇头,“就是……啧,这样子未免也太不雅了些。”
庐陵王盯着左右看了几眼,立刻也深感同意地点头道:“是啊,这上上下下都不整齐,瞧着好难看,秦祯你帮他改一改吧。”
不过就是贴药而已,覆在里面,稍时棉纱一缠,外头根本瞧不见,这个“好看”改给谁瞧?
他存心找麻烦,又不忘把孩子抬出来当枪使。
“怎麽了,世子爷也看不过眼,还不快改?”
秦恪斜睨着她,仿佛这理由和诉求纯系正当,没半点可辩驳的。
萧曼懒得去看他,忍着气回身到医箱里拿了剪刀,把竹衣参差的边角处截去。
她纤细的手指曲翘着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随着剪刀锋刃的移动徐徐划过,拂出丝丝缕缕的微痒。
这痒丝毫不难忍,反而蹭蹭地挠人。
秦恪没料到随口一句话,却引出眼下这番光景,心中竟生出了无心插柳之感。
他垂着眸,目光缓缓从那柔荑般的纤手上移开,落在她脸上。
那长长的睫毛叠翘着,篱障一般遮挡在睑上,看不见此时眼中的神色,淡红的樱唇却微显紧揪,像是比刚才更怨忿委屈,耳根处还泛起红来,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他越瞧越觉有趣,就这般毫不避忌,饶有兴味地看着,浑然不觉外物。
“敢问秦奉御此刻可有闲暇麽?”
蓦地里,一个冷峻的声音从背後的窄廊内传来。
萧曼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手上颤了一下,剪刀拿捏不稳,前头尖处正蹭在他肩锁下,肌肤间登时划出一道红痕。
她没回头去看,有些惊惶地抬眼望向秦恪,就看他脸上已恢复了平素的冷漠。
“晋王殿下有何吩咐?”
第107章 袒衣相对
萧曼错手又给他添了道新伤,那浅窄的红痕愈渐鲜沉,顷刻间便渗出细细的血渍。
秦恪却像全无所感似的,竟抢在头里替她答了话。
她正想回身应声,就觉手上一松,庐陵王已满面惊喜地奔了过去。
“瑧皇叔!你好了麽?”
澜建瑧迎几步,张臂把他揽住:“世子放心,我没什麽大碍,好着呢。”
“那你这里怎麽还紮着针?”庐陵王望着他胸口又惊又诧,眼中还有些惧色。
“是啊,我也是一醒来才瞧见的,正想找人问个明白呢。”澜建瑧顺他的话应着,转眼瞥向秦恪,“秦厂臣听岔了,本王方才问的是秦奉御,不是你。”
他清淡着嗓子,语声中略带着讥哂,牵着庐陵王缓步走近,仍旧是先前昏迷时的打扮,上身只披了件中衣,敞着襟怀,胸口要穴间那一丛银针映出粼粼的光,瞧着颇有些刺眼。
萧曼刚要答话,秦恪已从旁边跨上一步,天青色的背影横在面前,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把她挡在了身後。
他微倾着身,略挑了下唇,作势行礼:“回殿下,臣没听岔,只不过正好这里也有几件事儿要交给秦奉御做,所以才冒昧代她答一声,既是殿下有吩咐,那就让她先紧着殿下这头的要紧事做好了。”
他的伤处还没来得及包紮,此刻右边身子大半都袒在外面,对方却不是庐陵王那样的无知幼童,照着宫里的规矩,在皇子亲王面前如此宽衣露体,早算犯了失仪不恭的大罪。
而秦恪却像浑不在意,连一丁点遮掩身子的意思都没有,就这般与澜建瑧袒衣相对。
他们同样是轩昂健硕,身材肌理分明,可又不尽相同。
澜建瑧许是常年在外征战,肤色略显得深沉,肌肉坚实,劲力充盈,自有一股英拔之气。
而秦恪虽不似他那般雄浑,却砌琇莹润,如琢如磨,仿佛玉器天成,每一寸都是说不尽的精致,天下间只怕再难找出第二个来。
这两人千秋迥异,各擅胜场,一时间倒也难分轩轾。
萧曼不知为什麽竟会在心里暗自品评比较他们的身形高下,蓦然回神,耳根不禁有些热烫,赶忙收起了心思。
眼见他们虽然表面上一个平静,一个恭顺,暗地里却剑拔弩张,仿佛随时都会动起手来似的。
她情知这时候再不开口是不行了,於是也上前走了一步,站在秦恪跟前躬身道:“奴婢方才见秦厂督的箭伤有反复,所以耽搁了些,晋王殿下有什麽话请吩咐。”
话音刚落,庐陵王便拉着澜建瑧的衣袖插起嘴来:“是啊,瑧皇叔,是我发脾气把秦恪的伤口又弄破了,流了好多的血,你瞧,你瞧。”
说着就把小手抬得高高的,生怕澜建瑧瞧不清楚似的,又把五指都岔开,把早已干结的血迹在他眼前晃荡。
“哦,还真是,世子以後千万要留心些分个轻重,不可这麽随着性子来,幸亏秦厂臣只是外伤,若真有什麽好歹,岂不是糟了。”
澜建瑧面上是在提点庐陵王,却望着秦恪说话,那眼中暗含的笑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萧曼在旁听得额角突跳,暗中向旁偷觑,见秦恪气定神闲,面上没有丝毫色变的迹象,心下却没松解,反而觉得更是紧张。
“嗯,我知道了。”
庐陵王哪里明白其中的深意,点点头,歉意地向秦恪看了一眼,跟着又道:“幸亏秦祯有法子,刚才还砍竹子剥小竹皮,包药膏给秦恪治伤,可厉害呢,你看他肩上。”
他顺手一指,引着澜建瑧的目光看过去。
那肩头有一片被暗红的药膏覆盖着,周围果然伏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仔细瞧瞧,还整整齐齐,再看那丫头手中还没搁下的剪刀,一切便都了然了。
敷个药盖在里面瞧不见,居然还这般费心仔细的,难怪一去不回头呢。
这两人一个东厂阉竖,一个罪臣之女,明着说是“看伤用药”,暗地里谁知道躲在这里做什麽,居然还拉世子在旁瞧着。
澜建瑧抽扯了下唇,鼻中那声冷哼终於没忍住,直盯着秦恪的右肩,“嗯”声轻笑道:“原来如此,瞧来倒是本王贸贸然地过来有些唐突了。罢了,还是等你们这头忙完了,本王再来说话吧。”
这话已近乎直接挑明是非,不留余地了。
萧曼只听得心头“咯噔”一下,单从他说话的口气,就能品出其中的意思是在嘲讽她和秦恪的关系不清不楚,不仅见不得光,暗中还不知藏着多少龌龊。
饶是她心胸不窄,向来也不如何在意别人的言语心思,这时听着也不禁有气,眼前这个原本正气凛然的人瞧着也有些生厌了。
“那可使不得,臣是什麽身份,慢说不碍事,就是再怎麽要紧也不敢越过了殿下去。反正药也已上好了,剩下的不过缠几下,臣自个儿来就成,殿下的身子如今才是大事,臣这里可万万不敢耽搁。”
秦恪慢声细语地回着,面上恭敬至极,仿佛刚才那些话都是过耳清风,一瞬就不见了。
“秦厂臣果然是知事明理的人,既然如此,本王便不客气了。”
澜建瑧冷然一笑,牵着庐陵王的手转身便走。
萧曼叹了口气,却没马上挪步,抬眼望向秦恪。
“都亲自来叫人了,还愣着干什麽,去啊。”
他脸上盈着浅不可见的笑,眼中又是那片不知喜怒的混沌,叫人看不明白,更悸悸难平。
她早已看惯了这副神色,不用猜也能想到此刻心底里搅缠的情绪,只是还没寻到发泄的出口,自己不禁也生出一股忧急来,可又无从劝慰。
怔在那里站了站,拎起医箱,从里面拿了一卷绵纱搁在旁边,抿唇冲他一颔首,便跟进了窄廊里。
秦恪目送那纤柔的身影略沉着步子转过拐角处,眸光一敛,垂落下来,瞥着熨贴在肩头的那两片竹衣,此刻四边修剪得整整齐齐,中间一片微微隆起的暗红,活像块膏药贴子似的,怎麽瞧都远不及先前参差歪斜的顺眼。
他牙关咬出一声“喀”响,也不裹伤,将衣衫的肩头一拢,返身走向廊间的另一头。
第108章 不扶自直
不知什麽时候,微酥的甜香在隔间内泛起来,像酒意淡醺,很快一室皆闻,引得人昏昏如醉。
萧曼拿铁筷子拨弄了几下熏炉低膛的银炭,紫红的火苗撩蹿起来,比刚才稍稍旺了些。
上头那支茶盏大的小铜锅内热气蒸氲,片刻间里面的蜂蜜终於沸腾出细细的气泡来,色晕渐渐两分,上面金黄透亮,底下则是一层浅浅的暗褐,泾渭分明。
她起了锅,用筛子滤净沉渣,加了一匙研碎的麻黄,又少许添了些白水,放回火上继续熬炼。
瞥眼回望,庐陵王仍伏在床榻上睡得正酣,先前闹了那麽久,累得不清,看来一时半会且不会醒。
澜建瑧靠坐在侧对面那张圈椅上,低首阖眸,鼻息均匀,也不知是真在迷糊,还是做样假寐。
这样的沉寂已不知持续了多久,却始终叫人静不下来,反而更压抑得难受,连单独对着秦恪时都比这舒坦多了。
铜锅里很快发出“咕咕”的轻响,蜂蜜又煮沸了,那金黄黏稠的汁液已渐成绯红,却比先前更显通透,恍如琥珀一般,甜香中还渗进了些许苦辛的味道。
萧曼掩了火,放着锅留在熏炉上没动,回身到旁边的铜盆里仔细净了手,另取了一副全新的针,一根根都浸在熬好的药汁里。
过了好一会子,铜锅内渐渐静凉下来,不再有多少热气腾起,澄透的药汁已凝成了胶结的糊状。
她戴好掌套,拿镊子重又把针都挑出来,看看上面都沁了一层淡淡的润红,暗想应该不差了,便走过去,低声唤道:“晋王殿下恕罪,奴婢要换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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