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建瑧眉梢挑动了一下,徐徐睁开眼来,目光略在她掌套擎托的银针上停了停,就转望回那张白皙的俏脸。
他的眼中看不出半点柔煦淡和,只有灼灼的逼视,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然发难似的。
然而恰恰相反,从把她叫来这隔间开始,除了逗哄庐陵王之外,这人便始终不发一语,阴沉着脸一直到现在,光瞧着就叫人忐忑。
萧曼被他看得心生寒意,当下只作是应了,伸手到他衣襟敞开的胸前,捏住一根银针,顺势拔出来,搁在旁边的小几上,紧跟着从掌心拈起浸过药的针,刺入刚才的穴位中,然後才去拔下一根针。
她手法灵便,一拔一刺间轻巧迅捷,认穴又快又准,转眼就起换了大半。
“知道本王为何叫你来麽?”
澜建瑧凛着眸,一直没离开她的脸,这时忽然开了口。
萧曼没抬头,只顾自己手上起针:“奴婢愚钝,不知道,殿下只管吩咐便是。”
“奴婢?”
他冷声哼笑,牵带着胸口促然起伏,银针也跟着颤了一下,正好同她的指尖错开,什麽也没捏住。
“这自称倒好,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人心甘情愿做阉竖的,就算有,好歹之前也该是个男人,你也赶着叫,就没觉有半点不妥麽?”
不开口不要紧,一张嘴果然就是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揭了自己的底。
萧曼心里早有了准备,仍不去看他,淡声应道:“殿下说得不错,可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若不在宫里,到外头又能如何?教坊司,西山营?在那种地方,只怕连个人下奴也做不成呢。如今在殿下面前称一声奴婢,也是应当应分。”
澜建瑧似是没想到她竟答得这般坦然,眸光微滞了一下,随即愈发沉峻下来。
“哦,原来是想着家破人亡,便自暴自弃了。”
他脸上泛起嘲讽,挑唇道:“令尊萧大人出身清流名门,向来为官清廉,为人刚正,若非如此,怕也不会入朝二十年才只做个区区大理寺丞。纵然被诬下狱,两腿都被打烂了,也没在东厂的人面前低头,倘若知道自己的独生爱女不仅入宫为奴,还甘心被东厂傀儡似的摆弄,却不知羞耻,反以为荣,九泉之下可能瞑目麽?”
这话直刺人的心窝子,全不留半分余地。
萧曼只觉胸口锥心刺骨的痛,喘息间竟有些憋闷,眼中酸涩难当,盈起一层朦朦的雾,面前也渐渐变得模糊了。
平心而论,他说的的确没错,父亲铁骨铮铮,誓死不屈,全了官贞名节,忠君大义,自己明知东厂的恶名,却受其利用,不光忤逆不孝,也是为虎作伥,叫人不齿。
可当初一时贞烈了会怎样?
到头来还是惨遭淩辱,说不得连具全屍都找不着。
况且这事情猝然而起,从教坊司到西山营,再到东厂,而後入宫,仿佛只是一瞬,全然由不得她做主。
做宫奴的确是被人轻贱的差事,可这些日子来,她小心谨慎,没做过半件违背良心,伤天害理的事,反而还医好了皇帝和庐陵王,不管是不是被人利用,总也算积了些功德,怎麽到他嘴里就像十恶不赦似的?
人有贤愚善恶,哪里都是一样,东厂虽然恶名在外,但宫里的奴婢却不全是坏的,焦芳的宽厚仁德自不必说,就算是秦恪行事诡秘,心机深沉,也会借着“论功行赏”的名头,帮她立了父母的坟茔,全了孝道。
若只是为了利用自己,根本用不着如此。
而这位晋王殿下如此说,无非是让她即刻“改过自新”,“弃暗投明”,就此改换门庭,成为他手上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心下霍然坦荡。
做宫奴又如何,只须本心不改,依旧可以像原先那样怀着济世救人的志愿,不求什麽声名,只愿在这混沌的世界上平安地活下去。
澜建瑧原以为她一个弱稚少女不会有什麽心思主见,又几番惊吓,最後被挟持入宫,改换身份,回想起来心里肯定也存着怨气,被先前那几句话一激,必然羞愧难当,下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毫不费力了。
万万没想到,她眼中的盈光星闪,却没一滴眼泪流下来,神色间的动摇也是一霎,随即便消失不见了,脸上又恢复了恭敬冷淡的样子,竟像极了那个秦恪。
第109章 槛花笼鹤
“殿下只怕误会了,奴婢并非东厂属下,只是奉陛下旨意,在养心殿侍疾,伺候汤药,日常看顾庐陵王殿下而已,至於什麽受人摆弄利用,可就叫奴婢惶恐了。”
萧曼没抬眼,平静地答完这句话,将一根银针刺入澜建瑧左胸间的穴位,手上有意无意地多用了两分力道。
针头戳入皮肉,陷得微深,她顿了下手,又捏在指间稍稍调了调,全然没去关注对方的脸色。
澜建瑧直直地凝着她,凛寒的目光中多了些捉摸不透的审视。
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入宫也只有月余而已,就算再什麽唆摆嗾使,心性总不该大变才对。
可她现下分明就和那些面谩腹诽,貌从心违的寺人没什麽两样,连回话都学足了那副不阴不阳的口气,听着不由叫人生厌。
他闹不清是怎麽回事,暗地里不信,想起刚才她眼中泛起的泪光,显然对那番话不是全无所感,十之八九是存着什麽顾忌,不敢袒露心声。
想想倒也难怪,一个突然遭逢剧变的人,定然会处处小心翼翼,倘若换做自己也不敢轻易再信人了,何况她对这其中的缘由并不了然,心存顾忌倒也算是人之常情。
澜建瑧眇着眼,面色稍缓了些,微挺的腰身向後仰靠。
“不用在本王面前装这个假,如今宫里上上下下,有谁不知你是秦恪的人?连陛下的龙体都要指望着你妙手回春。小秦公公,嗬,还真是好大的名头,可惜当初一同送去西山营的姑娘可都没有这般好运气。”
他突然提起旧事来,虽然稍稍隐晦了点,没照直了明说,里头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
萧曼被“西山营”三个字刺得心头一跳,尽力掩着眼中的异样,冲他倾身一躬:“此番恩德,奴婢没齿难忘,晋王殿下的蛊症,奴婢也会尽心尽力地医治。”
这样子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话头转过去。
澜建瑧暗哼了一声,索性也不再同她纠扯前面那些话,颔首道:“不是尽力,是一定,本王知道你能治得好。”
他刻意咬重最後那半句,口气跟谢皇後如出一辙,却比之又进了一层,眼神中更带着谜一般的笃定。
萧曼被他看得有些怔愣。
这种蛊的法门不光阴毒,而且极是冷僻,在医书和母亲的手记中都没有载录,别说是驱除,就是暂时压制的法子都要穷尽心力仔细斟酌,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他却是一口咬定,不留半点余地,神色间更没有丝毫说笑恭维的意思,仿佛知道的比她还清楚。
萧曼隐约觉得这事并不简单,说不定当初他命人暗中将自己带出西山营也与此有关联。
“殿下这麽说,奴婢便真的惶恐了。病理万变,不管如何复杂,毕竟都出於正典,有据可查。这种蛊的法门却是异域邪术,历来记载不多,奴婢所知的更十分有限,能不能当真治愈,万万不敢在殿下面前夸这等海口。”
“这里没有别人,不必遮遮掩掩地说这些虚辞了吧?”澜建瑧凛眸逼视,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
这眼神带着些秦恪那样的阴冷,仿佛能把人的内心都透彻得一清二楚。
萧曼却是一头雾水,全然不解他话里的意思。
“奴婢确实对驱蛊之法不甚精通,也不懂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明示。”
澜建瑧只觉她眼中的诧愣纯是出於真心,不似在作伪,暗地里不禁也生出一丝疑惑来,对着那张不施脂粉,却仍显端丽的脸左右看了看,又瞧不出哪里不对来。
“你是什麽家传出身,难道自己不清楚麽?”
萧曼听他问得奇怪,像是对自己的家境身世了如指掌,先前出手相救也是早有预谋,这其中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再往深处思量,他说的“家传出身”显然是指母亲,单凭医术来说,母亲足可与国手比肩,但却从没听她说起师承渊源,甚至连娘家都没提过,自己虽然时常也有些疑惑,只是没真放在心上,这时想来却绝非那麽简单了。
莫非母亲身上藏着什麽秘密,一直都不肯告诉自己麽?
正想到紧要处,外间忽然响起叩门声,随即就有内侍在外问道:“小的奉旨问秦奉御,晋王殿下身子如何?”
萧曼刚要应声,澜建瑧已先开口反问:“可是陛下召见麽?”
外面的内侍赶忙回声:“是,陛下有旨,若殿下没什麽大碍,便请即刻入见。还有,秦奉御也请一同来。”
澜建瑧脸色略沉了下,像是已猜到了几分,望了她一眼,便站起身把衣裳稍稍整了整,披上件外袍,径往外走。
萧曼不知道为何召见他还要连带着自己,却又不能不去,只得随在一旁,打手替他推开门。
刚才传话的内侍恭敬候在外面,见两人出来便躬身比手,引着他们一路到通廊东首。
焦芳在暖阁门口迎着,冲澜建瑧行了礼,等萧曼上前时,便不着行迹地低声道:“陛下已经知道实情,自己掂量着回话。”
萧曼微愣了一下,点点头,跟在澜建瑧身後绕进座屏後。
臻平帝躺在软榻上,面色泛白,唇间依旧没什麽血色,看到澜建瑧胸口隐现的银针,头微微抬起,目光中交杂着失望与疼惜。
坐在旁边的谢皇後起身扶着他,半靠在後面的软囊上,回眸望向萧曼,轻挑了下唇,像在暗中示意什麽,便又坐回了原处。
萧曼垂着眼只作没见,跟在澜建瑧後面行礼叩拜,一边想着说辞,一边伏在地上等着问话。
“秦祯,晋王究竟怎麽样,你照实说。”
萧曼故意先朝谢皇後看了一眼,见她略带赞许地颔首轻点,这才将目前所知的情形说了一遍,最後又道:“奴婢现下用炼蜜加麻黄制药度在针上,用刺穴法沁入经脉,令其蛊虫暂时麻痹,不至为害,也不会伤及殿下,至於驱除之法……实在不敢妄用,奴婢以为须得寻到那下蛊之人,问出实情,再依法解治才最稳妥。”
话音刚落,谢皇後便接口道:“陛下,秦祯说得不错,瑧儿的身子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不如就按臣妾方才说的,璋儿丧礼之後就下诏大婚如何?”
第110章 心有灵犀
从养心殿出宫,几乎要穿过半个禁城。
循路向东,沿途宫巷阡陌,夹道曲折,到处都冲洗得干净如新,看不到堆叠的屍骸和满地的血迹,也瞧不见几个人,唯有那股残腻余腥仿佛沁透在砖缝泥土中,仍旧盈郁不散,冥冥无声地勾撩着昨日的记忆。
出了东华门,高墙掩蔽,那股冲人的味儿终於淡不可闻了。
秦恪徐徐过了廊桥,循着护城河折转向南。
日头在西天泛红了,斜斜地映在他背上,给那件缟素的袍子晕染了颜色,身下的拖影却融在临岸值房的晒荫里,落脚处暗杳朦胧,一步步不急不缓地走在其中,像踏空行来,竟有种虚浮不实的感觉。
绕过太庙的院墙,遥遥就见明德殿外白绫垂覆,数不清的荆幡被风裹得漫天呼啦啦响,殿内靡靡传来的梵音像被搅乱了,听着不成个腔调。
他蹙了下眉,负着手径直走过去,刚到石阶下,同样换了素服黑角带的曹成福就迎到了面前,接引着他走上去。
“奴婢都办妥了,人拾掇好才抬来没多久,请督主过目。”他挥退殿门前那几个值守的内侍,压着声音回报。
秦恪没言声,也没进去,就站在月台上朝里望。
那殿内檀香嫋嫋,烛火已点上了,四下里反而愈发显得昏默默的,竟有些抵不过黄昏的天光。
他目光越过两班诵经超度的僧人,望向供案後重重死垂的帐幔。
太子澜建璋的屍身在里头瞧不清楚,靠外那张稍小的箦床上,太子妃绿绸裹身,凤冠霞帔,正停在那里盛装小殓。
大约是死的时候不长,打扮得又精细,此刻仍是面目如生,殓服的领子拉得高高的,有意遮了里面,但认真看还是瞧得出喉间那道深青色的淤痕,从颈侧直延向耳後。
秦恪唇角勾撩起来。
人死了,看着也不那麽叫人生厌了,这样安静地闭了眼睛,恍然间也真的端庄贤淑起来了。
他没心思对着死人多瞧,轻嗬了一声,便不再看,转身走开几步,曹成福赶忙随着凑近。
“这事儿差不多算结了,可也得留着点心,人只要不入棺晾在这里,总是惹眼的,难保不会有个闪失,怎麽也得等三日大殓後才能高枕无忧,这几天还是仔细看紧些好。”
他淡着眸给人紧弦儿,曹成福自然不敢怠慢,赶忙嗬腰应道:“是,督主尽管放心,大殓之前奴婢便寸步不离亲自守在这里。”
“那倒不必,安排好了就成。”秦恪捋着袖子哼气,“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儿等着办,哪儿容得了你把精神都耗在这上头?”
曹成福听得眼眸一亮:“督主请吩咐。”
“还用问,这麽大的喜事你猜不到麽?”他瞥着眼反问。
“喜事儿……”
曹成福眨着眼,一时拿不住关节,脸上不禁有些惶恐起来。
“这有什麽可大惊小怪的。”秦恪微嘲地睨了他一眼,挑唇轻笑,“太子殿下薨逝,现在晋王殿下便是唯一的皇嗣,没曾想今早却又……啧,这蛊虫厉害得紧,连那丫头也摆弄不了,明说了得找到下蛊的人,下面该怎麽着,不是明摆着了麽?”
“督主的意思是陛下要降旨赐准晋王大婚,引那下蛊的人出来?”
曹成福缓缓点头,恍然大悟,随即又转为迟疑:“可这边大丧才刚开头,陛下不是下令一切依着常理,还叫礼部拟议丧仪上奏麽,转过头来就要办喜事,只怕不……”
还没说完,就见秦恪目光寒刺般戳过来,後面的话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怕什麽?生者为大,什麽时候能为了死人便误了活人的事儿?何况太子殿下终究是叛逆弑君,这罪名洗不掉,陛下圣德仁慈,让丧礼一如平常,可再怎麽着也不能真当没事待着,二十七日释服之後也就差不多了。”
他望着远处的红日坠在宫墙上,唇角的笑慢慢淡下来:“这消息一捅出去,八成根本等不到大婚之日,须得及早有个应对才是。”
曹成福一躬身:“督主深谋远虑,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可也不用盯得太紧,人毕竟不是咱们请来的,索性就直接放进宫里,由他们闹去。可也得留个後手,别最後弄个不可收拾,咱们东厂可栽不起这种跟斗。”
秦恪眼眸微狭,顿了顿,又道:“这回可不像咱们平时那一套,万一吃了虫子可不是好玩的,传令各处千万不可大意。我瞧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那丫头身上,叫她想想办法,好歹让要紧的地方每人身上都有个防备。”
曹成福应了声“是”,眸间一轮,像是暗地里掂量了一下,才凑近道:“督主,晋王殿下这一出事,那丫头每日都得在身边伺候着,不提原来那层底细,就说男女共处一室,指不定就会生出什麽事儿来,咱们不可不防,有些个差事交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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