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怕是误会了,那位吴公子不过是为了父辈旧交来凭吊而已,与我没什麽关联,此番厚意我也只有感激,并无他念。”
萧曼回得淡然,也确是据实而言。
这吴鸿轩守信重义,难得又有那股子轻利安贫,不卑不屈的骨气,落落洒脱,的确叫人敬佩,但说到像淳安县君那般心生爱慕,确是全无所感。
焦芳温然轻笑,摇了摇头:“父辈那里情分再怎麽深,隔了这麽些年,到他也早淡了,哪会这等放不下?你难道还没瞧出来,那後生就是奔着你来的麽?”
“奔我……”
萧曼顺着他的话一讶,心头不由自主紧蹙起来,跳荡得也比方才更快了。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便是说她虽然止水无心,对方确是拳拳有意,而且千里迢迢从西南边地来到京师,大半为的就是这个。
其实她并非丝毫没有觉察,早前也已猜出点苗头来,只是强压着这念头,没往深处想罢了,这时被人猝然把话挑明,脸上登时尴尬起来,一时间不知该怎麽应答才好了。
焦芳见她眼中满是惊诧,还带着几分茫然,只道是乍闻之下有些不知所措,望她叹了口气。
“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考取功名,登堂入室,光阴苦短,又有哪个愿意蹉跎岁月?他孤身一人,家中没什麽牵挂,却在乡间苦捱了三年,直到这次考期才来,为的是什麽,还不清楚麽?只怕知道了原委,心里也难受得紧。”
他话还没说完,萧曼的脸颊就腾的热了起来。
那吴鸿轩是三年前中的举,当时自己才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他苦忍着不来,只等到这时才来,为的不光是应考,更是要等她出落长大。焦芳不过是怕她面嫩,所以只出言点明却没当真说破而已。
她身子微紧了下,非但没觉得感慰,反而有点异样生惧。
见她仍不说话,焦芳又叹了口气,索性直言道:“你本也算是个官家千金,被恪儿生生拉到宫里来做伺候人的奴婢,想想也是作孽啊。我今日提这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那後生称得上佳婿,难得又如此念情,日後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你跟着他也终身有靠,不用在这宫里每日战战兢兢,瞧脸色过活。若是愿意,我就代萧大人做个主,找机会暗中送你出去寻他,好不好?”
萧曼望着他慈父般的目光,心中感激他如此设身处地的关怀,眼眶也泛起酸来,可打定的主意却没半点游移。
“干爹的心意我明白,那吴公子虽是个不错的人,可我却非他的良配。”
“这话怎麽说?”焦芳见她一脸正色,不禁有些诧异。
萧曼深吸了一口气,直望着他道:“他如今已是解元公,身家清白,日後前程更不可限量,我却是获罪的人,如今连教坊司的贱籍都已消了,世上再没有萧曼这个人,强要在一处,每日里也是战战兢兢,哪天真牵累了,不光误了人家,也害了自己。”
说到这里,见焦芳蹙着眉,口唇微动,像是要出言劝说的样子,便抢前一步又道:“不瞒干爹说,我原先在家时只是读书,凭空写些虚方子,总想着如何能把学到的这点本事用在实处,如今在宫里,亲眼瞧着陛下、世子还有干爹都在我手上渐渐好起来,也算是不枉此生。倘若到外面嫁了人,定然又像当年那样圈在家院里,哪还能有施展的机会,要说起来,那才真是委屈了,求干爹允准,就让我继续留在宫中吧。”
她说着盈盈拜倒,郑重其事地俯身磕了个头。
焦芳想搀住她的手顿在半截,不知怎麽的竟没伸出去,俯着那娇弱的人跪在那里,背心却透着一股子韧劲儿,哪里像个柔弱的姑娘家。
他迟愣的眼中渐渐被悲悯占据,唇角却又慢慢挑起,有些吃力地在她臂上一托,迎着那仰望过来的清澈目光,慈然一笑。
“好,那就先留下……其实,恪儿从小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倒是也跟你挺像,要是我等不得先走了,你们两个便互相照应着些吧。”
焦芳的眼中含着泪,脸上却没有丝毫哀戚,说完又在她鬓边抚了抚,就缓曳着步子走回暖阁中。
萧曼品着他最後那句话,竟然没觉奇怪,恍惚间竟有些心神激荡。
隔了好半晌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绕回通廊,冷不丁有人奔过来急急地报道:“禀秦奉御,司礼监来人了,说是有急事儿。”
第114章 杅穿皮蠹
萧曼额角抽颤了一下,发觉自己已成了惊弓之鸟,现在只要听闻有人来找,便以为是不好的事,忍不住心惊肉跳。
司礼监这时候来人会是什麽要紧的事儿,该不会是用药出了什麽岔子吧?
可服用的法子她都写得很仔细,之前还特意叮嘱过,况且这前後才不过大半个时辰,怎麽就会出乱子?
她没有搭腔,快步走过通廊,来到殿门前,就见冯正站在外头捶手咂唇,满面忧急,早不见了惯常那副谄媚的笑容。
这时一望见她出来,慌不迭地就迎了上去:“禀秦奉御,大……大事不好了。”
“可是有人服了药之後不对劲麽?”
见他那张千伶百俐的嘴也期艾起来,萧曼情知事态严重,索性直截了当问。
冯正重重一点头,随即又摇了两下,自己也是一脸困惑不解:“回秦奉御,先前服药那会子都好好的,也就一刻的工夫,有几个巡守的莫名其妙便倒了,任怎麽叫也叫不醒,身上还有股子腥气味儿,可又瞧不出伤来。小的不敢做主,一面叫人去寻督主和干爹,一面就赶着来报秦奉御了。”
人突然昏迷不醒,身上还能闻到腥气,这显然不是用药有什麽差池,倒像是被蛊虫所侵。
萧曼惊诧之余心中也不禁生疑,这才不到两天的工夫,晋王大婚的事也没明诏下旨,那下蛊的人怎麽就已到了呢?
她来不及去想那些,若真是中了蛊虫,一旦肆虐开来,宫中又是成千上万的人,到时可就难以收拾了。
“人在哪里,我这便去瞧瞧。”她一边应着,一边回头使着眼色,叫值守的内侍去禀报焦芳。
“回秦奉御,都是锦衣卫的人,调来在明德殿当值的。”
冯正嘬着牙花子叹气:“眼瞧着明日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就要大殓入陵了,却出了这档子事儿,偏巧今个儿干爹又随督主在外头办差,小的们连个主心骨都没有,只好请秦奉御来支应着了。”
他不知是真吓着了,还是怕被牵连,苦着一张脸,嗬腰跟在身侧不住口地唉声叹气,好像捅了天大的娄子。
萧曼起初还应上两句,到後来听得厌了,索性只做不闻。
一路从东华门出了禁城,又沿河道边的值房走出好远,才赶到明德殿,远远就见侍卫重重,个个挎剑按刀,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
冯正引她从侧厢绕过去,指着後殿道:“人都在那里,秦奉御请随小的来。”
“等一等,里面有人看着麽?”萧曼望着殿前空寂寂的人影不见,停住步子问。
冯正眼珠子一转,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摇头应道:“秦奉御慈悲,那一个个倒得蹊跷,瞧着就瘮人,小的们哪敢着人看着,就只抬进去而已,专等秦奉御来处置。”
没有人便好,否则还真保不齐会出事。
萧曼稍稍放下心来,接口吩咐:“我一个人进去,你就留在这里,千万别让任何人靠近。哦,拿支火来给我,回头若还要别的,我再叫你。”
冯正一脸如蒙大赦似的连连点头应了,转身到前面正殿,片刻就转回来,拿了半燃的火折子给她。
萧曼也不再多言,转身走过去,堪堪离石阶还有几丈远就缓了下来,一边把火折子凑到唇边吹旺,一边轻慢着步子向上走,又从身上拿了颗丸药,暗中在掌心碾碎了,撒在火头上,立时便盈盈的冒起白烟来。
她走到殿廊下,将一扇直棂窗推开寸许宽的缝隙,探着目光朝里面张望。
那不大的殿中也是空空荡荡,静得落针可闻,三清圣像前的供桌上不见香火,下面地上横铺着一溜草苫子,并排躺着六七个身着飞鱼锦袍的人,都是一动不动,瞧着与死屍无异。
她不敢贸然进去,把火折子顺着窗口伸进去,让烟气漫到殿里去,自己屏着鼻息,目光盯住那些人,凝神细看。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白烟渐渐散尽,火折上的药已烧净了,也没见那些人有什麽异状。
萧曼暗想这些人对药力全无“感应”,要麽是中了极特异的蛊,要麽就根本不是这麽回事。
略想了想,又取了两粒丸药,一颗碾碎撒在火折子上,另一颗含在舌下,又拿帕子包住口鼻,走过去推开半扇门,闪身入内。
这殿不通透,刚一进去,眼前立时便暗了下来,大约是沾多了阴气,历时弥久,身上也觉冷凄凄的。
她走到近处,俯着那些横躺在地上的人,就见一个个都面色淤青,已全然没了活气,而且怎麽瞧都不似中蛊的模样,反倒像是剧毒入体的症状。
再往前站了站,刚俯下身去,果然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腥气。
萧曼吃了一惊,陡然明白过来,刚想撤步转身,就觉脑後寒风忽至,不知什麽东西正撞在颈侧筋脉上,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日头越爬越高,渐渐上了中天,炎炎的又开始灼目炙人了。
冯正往廊内阴凉处退了退,远远望着一片寂静无声的後殿,拿手扇风打凉,坠着唇似乎已有些不耐烦了。
不远处脚步声猝然响起,他微耸了下身子,转向回廊的转角处,很快就见两个素袍乌纱的人从那边转出来,後面还跟着十几名内侍。
他赶忙拂了拂袖子,换回那副忧急难抑的脸色,趋步迎上前去,躬身行礼:“小的见过二祖宗,见过干爹。”
秦恪眸底寒色隐现,只扫了他一眼,并没说话,目光转而望向後殿。
曹成福暗觑着他眼色,脸上黑沉沉的,也极不好看,压着声音冷然问:“到底怎麽回事,秦奉御呢?”
“回干爹,儿子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先前锦衣卫那几个人服了药之後,没多久眼瞧着便倒了,儿子照之前吩咐的叫把人都抬到後殿,赶紧请了秦奉御来,这人都进去半个时辰了,也没见出来,一点动静都没有,儿子这里也正着急呢,可巧二祖宗和干爹便来了。”
第115章 波翻浪涌
“什麽!怎能放她一个人在里头,也不跟着去瞧瞧?”
曹成福“啧”了一声,冲他凛起眼来。
冯正满面委屈,苦着脸怯声回话:“干爹恕罪,这都是秦奉御亲口吩咐的,叫儿子在外候着,又说任何人不许靠近後殿,儿子哪敢说个不字,所以才……”
“不晓事的猴崽子,平时也没见这等老实服帖。”
曹成福又望了秦恪一眼,虎着脸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叫你候着就候着,也不分个轻重?就算里头进不得,你不会挨近点儿,看着人麽?这麽大一会子过去了,万一真出个好歹,你这条小命担待得起麽?”
冯正抚着臀一蹦,见他作势还要打,赶忙连声叫着求饶。
“好了,先过去瞧瞧。”
秦恪这时突然开了口,径直出廊朝後殿而去。
曹成福见状,放下举在半空里的拂尘,向旁丢了个眼色过去。
冯正立时会意,嗬腰吐了吐舌,慌不迭地赶着脚踪到先头去,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秦恪只走到石阶下便停了步,目光淡淡地望着那一片晒荫斑驳的门窗。
冯正这次也不用吩咐,当即躬着身子一溜小跑到廊下,抬手拍着殿门叫道:“秦奉御,二祖宗到了,秦奉御?”
他连叫了几遍,一声比一声高,可隔了好半晌也不见里头答应,情知有些不对劲了,抽着脸怯怯地望回来。
秦恪面上没什麽变化,只是双眼比方才微狭了些,仍旧灼灼地望着,仿佛能将那殿门看穿似的,那凛起的眸光已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还愣着干什麽,快瞧瞧啊!”曹成福冲冯正一挥手,唇角抖颤着,脸色已极其难看。
冯正喉间咕哝了两声,转身推开门探进头去,随即身子一颤,像是忘了害怕,直接跨过门槛入了殿,很快又奔出来,到近前惊道:“禀二祖宗,秦奉御……秦奉御她……人不见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脸色大变,连秦恪也唇角一沉,眉间纠蹙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皇城大内中,人竟然会凭空失踪,这可不是出了鬼麽?
“小猴崽子胡说什麽,这麽大个活人怎会不见了?”
曹成福觑他神色,这时当真有些害怕了。
冯正那张脸早已吓得煞白,“噗通”跪在地上:“二祖宗、干爹息怒,这後殿本就没什麽犄角旮旯的地方,方才儿子都瞧遍了,除了先前抬进来躺着的那几个,半个人影也没有。不过……那後窗不知怎麽的却开了一扇,秦奉御莫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眼前白影闪动,一阵裹挟着薄荷气的熏风从旁掠过,最後那半句话也被硬顶回了喉咙里,只等到曹成福上前拉他,才浑身发抖地站起来。
秦恪径自走进门,搭眼便瞧见那几个横躺在草苫子上不知死活的锦衣卫,左手边後墙果然有扇窗大开着,底下的木栏上依稀还能瞧见新鲜泥印儿。
殿内除了经年累月的尘灰香火味外,还有股极特异的烟粉气。
他抬袖掩了下鼻,唇角却轻翘起来,垂见落在不远处地上的那支火折子,走近两步,俯身拾起来。
那上面没掩盖子,火头眼看着要熄了。他左右端详了几眼,放在鼻前轻嗅,唇间的勾挑已变成了沉冷的谑笑。
费尽心思的遮掩,瞧着还真像那麽回事儿,只可惜忘了最要紧的东西,想瞒已瞒不住了。
曹成福从那扇敞开的窗边疾步走回来,附耳低声道:“督主,这走的时候还不长,现下就追应该容易得紧,即刻传令搜查吧。”
“查?嗬,那是自然。”他又冷笑了一声,目光却仍盯着那支火折子。
曹成福只道他下了令,赶忙回身对底下的人吩咐:“快,你们都去,传令东厂和各监各局,立刻搜查宫中各处,严守宫门,一丝风也不准放过。”
随行的一众内侍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秦恪忽然叫了声“慢”。
“用不着那麽大阵仗,宫里二十四监再加上东厂,那麽多人就为了这点事儿,传出去陛下和老祖宗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曹成福脸上一怔,肚里暗自纳罕。
那丫头眼下已不是可有可无的人,这麽丢出去还了得?可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倒像是漠不关心,心中不免狐疑。
“那……”
“那什麽?”秦恪撩挑着唇,眼中却看不见半点笑意,“找个人而已,不必劳师动众,在这里问一问就成了。”
他说着便瞥向跟在曹成福身後的冯正:“你过来。”
“小的在,二祖宗请吩咐。”冯正只得走上前来,却连头也不敢抬。
“人来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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