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是错觉而已。
她也没如何放在心上,正听着,就觉那声音忽然起了微变,像是离近了些。
果然,很快就看窗扇间人影闪动,蓦然已转到正门敞亮处,但见襴衫及地,博带方巾,侧脸白皙清臒,身子笼在襴衫宽袍中略显单薄,却意态闲雅,落落洒脱,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寓浊世而独清。
她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这人可不就是那个吴鸿轩麽?
之前明明在弘业寺寓读,怎麽又到这里来了?
不过想一想,待在寺庙中总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所谓出家人也是见利忘义,未见得便能容得下他这清苦之人,如今考期还早,确是得寻个妥善的安身之处。
可他一个外乡来的书生,在京中既无旧识也无根底,怎麽会有门路拜入当朝首辅的家中做了西席?
萧曼不由生起疑来,忽然又是一凛,瞧他这样子,来这里该也不会太久,秦恪今日却让自己来,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一念及此,她那颗心登时便纠蹙起来,外面的读书声都变成了过耳微风,再也听不出什麽趣味,唯有一双眼还定定地望向窗外,瞧着吴鸿轩迈步走过。
他目不斜视,仍望着手中的书本,在矮几间徐徐穿行,另一只手却探下去,在每个走神不专的小脑袋上轻轻抚拍。
那些孩子却像见了戒尺似的,立时便端起书本,正身噤声,不敢再吵闹了。
这般不怒自威的样子却是见所未见,萧曼只看得一讶,连心中泛起的疑惑都忘了。
眼见他已转身往回绕,不由自主地探着目光跟过去,忽然就听那厅内传出两声孩童的惊叫。
第183章 识变从宜
那惊叫突如其来,却跟刚出口就被截断了似的。
厅内随即鸦雀无声,像是被什麽东西吓到了。
萧曼也跟着心里一紧,更急切的探着眼去看。
就见一名靠後排坐的小儿埋头紧捂着脖颈,闷声窝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
怎麽回事?
该不会是什麽东西卡在喉咙里噎住了吧?
这年岁的孩子尚不知深浅,又喜欢拿些小玩意儿往口唇里塞咬,方才眼见着都用纸团打闹,难保不会吃到嘴里去。
适才吴鸿轩下来整肃讲堂秩序,说不定那孩子受了一吓,便将纸团吞下去了。
这种异物卡喉的事最是凶险至极,小儿又全无自救之力,若没人帮手及时吐出来的话,定会闭气要了性命。
人命关天,既然瞧见了,又怎能袖手旁观?
急切之下,也顾不得此刻不愿跟吴鸿轩相见,抬手便去推门,抬脚就跨了出去。
“都不要怕,各自安坐,不得吵闹。”
随着这朗然高声,吴鸿轩又从前面绕了回来,架着双肋抱起那孩子,又拉了把短凳坐下。
他手脚麻利,却丝毫没有慌乱,一副举重若轻,镇定自如的样子。
怎麽,难道他也懂得救治之法麽?
萧曼暗自惊奇,怕被那边瞧见,赶忙又把脚收了回来,重新掩了门,索性也不贸然现身过去,仍旧站在原处看。
有他之前的话,其他孩子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却没哪个当真老老实实安坐的,纷纷都把头探过来好奇地张望。
只见吴鸿轩双腿交叠,将那小儿俯面放在上面,膝盖正顶着肚腹,一手抵着侧面,一手半攥空拳在他背上轻碎地捶击。
才刚敲了几拳,那小儿就半开着口唇,张嘴欲呕。
吴鸿轩一边压挤他肚腹,一边继续捶打,很快就见那小儿浑身抽抖,一团物事和着涎唾从口中呕了出来,果真像是个纸团。
喉间没了梗阻,上不来的气终於得以喘息,那孩子半青着脸呼哧呼哧的伏在那里,总算是脱了险。
没想到他竟有一手巧法子,原先以为这人只不过是个骨气硬些的书呆子罢了,现在瞧来却是有些低看他了。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萧曼唇角浅浅地翘起,不觉对他的识见又深了一层,如今那小儿得救,又不用亲自动手,与他尴尬的相见,自然而然便松了口气。
眼瞧着他将那孩子又抱在怀里顺了会儿气,这才放回原先的位置上坐好,自己也若无其事地返回讲台,仿佛刚才只是了结了件蝇头小事,浅波静後,不留微漾。
书声朗朗又起,这次没再散乱无章,领者悠扬,从者高亢,一样的全情投入,融融相合。
这读的仍是前面那段《春秋》,萧曼仍是娓娓忘倦,竟不想走开。
站在那里又听了片刻,忽然就见前面廊下有人迎面走来,瞧模样正是先前去禀报的家院。
她赶紧从门边闪开,快步走回几旁坐下,又把刚才瞧的脉案收拾好,做样端着茶水细品。
那家院很快到了近处,在外轻叩了两下便推门而入,上前躬身道:“回公公话,阁老那头已处置完了,特命小的来请公公相见。”
有什麽要紧的事要赶在一大早处置,还不就是句晾着人的托辞麽?
反正这副脸色实则是摆给秦恪看的,她不过是充个场面而已,回头该怎麽回话还是怎麽回话。
萧曼也不以为意,当下不动声色地微一颔首,提着医箱跟他出了庑房,沿回廊绕到後面,从垂花楹门进去,到里面的内院。
那院落也不如何宽绰,对面正厅,两边抄手游廊,几株颇显古朴的矮木,除了一股书卷气外,没有丝毫特别之处,更瞧不出是当朝首辅的府宅。
对面廊下须发皓然的老者正是张言,此刻一身宽袍罩氅,也没戴帽冠,只束了根短簪,负手站在正厅门口仰望。
那家院没敢往里走,比手相请便退了下去。
萧曼径往里走,边瞧边暗自纳罕,这张阁老为官数十年,朝野内外人人都知他端方谨饬,她此次来好歹也是“奉旨”,这阁老却是一副闲散的便装打扮,还在这後院家宅里相见,难道便不怕失仪不恭传扬出去,授人以柄麽?
她闹不清因由,故意放慢了些步子,想他有什麽动静,可张言明明都瞧见了,却既不出声也不上前相迎,仿佛是在泰然相候一个寻常拜望的後生晚辈。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再等什麽了。
萧曼径直走到廊前的阶下,依着规制拱手行礼:“秦祯见过张阁老。”
“不必多礼,老夫早间有些家事处置,劳烦久候,还请秦奉御莫要见怪。”
张言话说得还算客气,语声却淡得出奇,仿佛一开口便是要礼敬送客的意思。
萧曼听得暗暗蹙眉,但念着此来的差事,仍旧恭敬道:“阁老言重了,陛下听闻阁老染恙,特地降旨,命我今日来致慰探视,再把一把脉……”
张言一直望着天,根本没看她,听了这话,不由嗬声笑了出来。
“秦奉御要是奉旨前来,老夫这样相见,可真是失仪大罪了……秦奉御也瞧见了,老夫这样子姑且也算坦诚了吧,你又何必再如此讳言遮掩?”
这麽直截了当地把话摆在脸面上,还真是有些出人意料,几近明白的在说她是奉了秦恪的“旨”来的,根本不足让他以礼相见。
话是没错,但谁能弯都不拐的就这麽认了?
萧曼眨了眨眼,故意道:“阁老误会了,这事昨日确已上奏了,秦厂督依着朝廷规制谏言,陛下亲口准奏,这才下旨命我前来的。”
每天那麽多份奏本堆到案头上,这点小事还能用得着一个谏言,一个准奏?任谁都能悟出其中的门道来。
张言鼻中又哼了一声,不过确也佩服她小小年纪便处事不乱,还会两面圆滑,叫各自都挑不出错来,只可惜这份聪明机智却不用在正途上。
他低声轻叹,目光垂向萧曼,面朝皇城方向抱了抱拳:“那就请秦奉御回禀陛下,老臣年迈,近来有些心力不济,恐怕也快到该上表请辞还乡的时候了。”
第184章 不蔓不枝
到最後还是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话。
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愿跟耻与为伍的人多说半句话。
说着,继续举头望天,嗬气道:“天真好啊,很久没细看这麽好的日头了。”
这时候要是换做旁人,怕不是拂袖而去,也该知趣的告辞了。
可萧曼却偏偏不想走。
或许是为了不愿叫人轻贱看待,又或许是瞧不过那副涯岸自高的模样,总之便是不肯忍下这口气。
但言语回怼自然不妥,还会适得其反。
她略想了想,走到廊外蔽阴处,也挑眸仰望。
红日当空,碧云万里,那一片淡蓝如水般漫向天际,到深远处离散出柔润的晕色。
“原来阁老也这等爱看日头。”
“天地日月,雨雪风云,本就是这世上最美的景致,寻常人或许不觉,可有哪个诗书寄怀的人不爱看呢?”
张言接口叹笑,定定地注视着远方,像在悠然神往,跟着又醒觉过来,竟与一名年纪轻轻的阉宦论起天地万象之美来,当真有些失言。
瞥眼看她站近了些,似也在遥望出神,方才所言更像话里有话,於是反问:“怎麽,秦奉御莫非也……”
萧曼谦然一点头:“阁老见笑,我这等奴婢出身的人哪里懂得几分风雅,只不过心有所感时却是爱瞧几眼,总觉莫管在哪里,只要能看见天地,身心都是自在的,纵然有些烦恼事也都忘了。”
张言刚转过头,闻听这话,猛地又回眼望过去,眸中盈起惊讶之色。
一个刚入品级的内侍,还是这般的年纪,不该是听命行事,每日里琢磨着怎麽媚主奉上麽?居然却能说出这番澄心静气,清新不俗的话来。
这麽一看,确实不像寻常的宫奴,也不是凭着一手医术便在宫里不可一世,为虎作伥,难怪先帝如此看中,把抚育储君的重任都交到她手上,那秦恪更将她视为心腹之人,左膀右臂。
他瞧着那纤弱如女子般的身影,觉得自己先前对这小内侍的看法有些轻慢,不由又多了两分兴致,故意道:“秦奉御这话确有几分情怀,只是……嗬,老夫听着可不大像是少年人该有的心胸。”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说她方才的感慨像是伤痛经年,显得老气横秋,定然是拾人牙慧,随口说出来的,根本不是心事所寄。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的遭际,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人再回到这世上,有些已经放下,有些早已看破,只想不为所扰,平平静静的活,这样的心性岂是年岁能粗浅而论的?
萧曼唇间抿出一弯浅笑,望他恭敬道:“回阁老,我倒以为心胸这一节与年齿无关,有的人自小便能体察世情万物,树德立心,而有的人空活百年,到头来依旧是空心枯木,什麽也没瞧明白。”
这话已有些借势回怼,暗有所指的意味。
张言眉梢挑动了一下,面色微凛,但想想这说的也的确在情在理,叫人不好反驳。
他为官数十年,位极人臣,心胸本就豁达,涵养功夫更是一流,只略滞了一下,便不以为意,嗬嗬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医术高明固然难得,能有这样朗阔的胸怀便更难得了。”
萧曼听他说得率性诚挚,毫无矫饰,知道方才那几番对话已暗合他的心意,不由吁了口气,心下也多了几分把握,於是又道:“阁老太谦了,说几句在情在理的话算不得胸怀朗阔,须得是随心所欲,逍遥自在的人当得。”
张言登时又是一惊,讶然看着她,慢慢目光又变得淡然,像是也被说中了心事。
“这话当真说得好,只可惜身在俗世,又有几人能随心所欲?便是晒个日头,也只能偷闲得来。”
他摇头苦笑,忽然问道:“老夫听秦奉御谈吐不凡,冒昧请问,不知家世……”
这话头转得有些刻意,但有前面那些铺垫也在意料之中。
萧曼略想了一下,半真半假道:“不劳阁老动问,我家原就在京畿一带,家父也曾考取过秀才,但年少时便无意功名,後来就未曾科考过,只在乡间设馆教书而已,我幼时随在身边,略读了几本书,些许会写几个字而已。”
只有秀才功名,教出的孩儿却能有这等识见,居然还股蔑视功名的潇洒气。
张言不禁更加好奇:“那令尊……”
萧曼不愿提起父亲,垂眼淡声应道:“早些年已去世了,家里也没亲眷,我在乡间留不下,所以才入了宫,好歹有个安身之地。”
一不留意之间触动了人家的父母之殇,张言也有些尴尬,颔首“哦”了一声,随即摇头叹道:“唉,可惜了,贤者隐於乡野,非社稷之吉啊!”
“阁老恕罪,我以为栖身乡野,不问功名,算不得真隐士,阁老居庙堂之高,胸怀天下,才是先贤大隐之风。”
张言还在感慨,蓦然听到这句近於吹捧的话,回眼看她目光毫不闪躲,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也有些探个究竟,於是问:“哦,这话怎麽说?”
萧曼直起身,比手朝他身後一指:“阁老这堂号名曰三闲,可不就是明证麽?”
张言又是一愣,也回头看了看正厅中堂上那块牌匾,再转回来时却是眸光明亮,轻捋着白须笑道:“我这三闲乃是无求志闲,无用心闲,无事体闲,全取自懒惰之意,可跟贤隐之士没有半点关联。”
萧曼也浅浅一笑,眉眼间同样盈着狡黠:“阁老这话言不由衷,依我看,此三闲当解为志闲者清廉少欲,心闲者无惧无忧,体闲者厚积薄发,不知阁老以为可确否?”
“哈哈哈……好,好,解得好,解得切!”
张言拊掌大笑,像是许久没听过入心可意的话,竟是说不出的舒畅,笑毕却又长声一叹:“秦奉御心智过人,才思敏捷,老夫佩服,既然这里的情形已尽知了,老夫也不再相留,还请秦奉御回宫复旨时也能据实而言。”
萧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一躬身:“阁老放心,我定会向陛下和秦厂督从实回禀。”
第185章 风清日暖
萧曼迈过石槛,走出垂花楹门。
下了石阶,一溜到了老远才缓下步子。
她眉舒眼翘,唇间淡抿着笑,腿脚上兀自还绷着那股兴冲冲的劲儿。
眼瞧那张阁老从起初的冷眼逐客到方才的以礼相送,这前後的态度变化可谓天壤之别,各种滋味也只有当事之人才能够体味。
瞅着那倔老儿如此撇下身段来,能不叫人惬心快意麽?
不过想一想,方才那些凭的虽是昔年在家读书的学业根底,但却只是其次。
倘若不是在宫中当值,有现下这身份在的话,只怕一辈子也无缘与当朝首辅对面论道,做这样一番推诚置腹,畅言无忌的长谈。
遥想初入宫时,她还时常痛心难过,总觉做宫奴便是背义忘恩,人人避而远之的贱役。
如今回头再看,似乎也未必就是如此。
无论医术、学问、识见,还是心性为人,处事之方,只须卓然不群,秉身持正,别人同样会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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