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秦恪也被这一堵弄得有点怔神,瞥眼看她低垂着头,长而密的睫毛掩着眸,只能看到两弯黯淡的微亮,又跟那日一样,像受了气似的。
这样的话说不得了麽?
也确实,今时不同往日,或许真不能还当她是那个刚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懵懂丫头。
况且,这般的心性脾气不是一早就瞧出来了麽?
“都两日一夜了,还在赌这口气,连师兄也不认了。”
他嗬笑了一声,眼望着窗外:“我那番话不过是替你着想而已,怎麽反倒还错了?你既然说不想出宫,总得有个缘由吧,我就纳闷,才这几个月的工夫,到底这宫里有什麽人叫你这般舍不下放不开的?”
萧曼只听得心头一蹙,耳根不自禁地热烫起来。
为什麽不想出宫,这原本就是心中蓦然涌起的念头而已,当时想不清楚,现下就更不明白了。
要说冠冕堂皇的理由,想想也能说出几个来,但哪一条似乎都不是心里所想的。
那冥冥所系的真正答案究竟是什麽?
她紧蹙的心不断揪紧,蓦然发觉那双皂靴的靴尖已转了过来,正直直地对着自己。
萧曼讶然仰起头,撞上他俯下的双眸,月光掩不住里面闪亮的光彩,平和而宁静,就像湖水间映起的粼辉。
这光彩原先该也见过,可又觉得别样新鲜,像是从没仔细瞧过,更没有静心品味过。
秦恪此时也在审视。
要说借着两副好脸色使点小性子,过个一日半日也早该淡了,这一直揪着念着,连称呼口气都改了,究竟是什麽心思?
方才随口问这一句,不过是想探个虚实,没曾想却像戳中了要害,还真就叫这丫头“哑口无言”了。
此刻这张小脸就在眼前,没有睫毛遮掩,那双眸中的闪烁和惶然都一览无余,不自然地转动,更像是在刻意躲避,不愿叫人窥见真心。
半夜三更的,又没旁人在,这话有这麽难启齿麽?
还是心里存着什麽不好明言的挂碍?
也罢,这麽多年在宫里,耐性早养出来了,以後天天叫她戳在眼里,早晚有撬开嘴的那一刻。
“想不出便慢慢想,不急,原先那话就搁着,哪一日想明白了,回头再来瞧。”
他轻挑了下唇,目光游转,又望向窗外。
夜色宁谧,皓月当空,银灰的光衬着星光万点,将幽蓝的天衬得格外迷离。
“过来吧,再迟片刻,别真瞧不见了。”
萧曼听他将那话揭过去,刚松了口气,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忽然又听他提起前话,不知又想做什麽。
正在迟疑之际,眼前暗影一闪,连袖带手都被他抓住,不由自主就向前倾,扑面撞在他身上。
她失声低呼,只觉鼻尖懵懵的泛酸,却顾不得去揉,赶忙撤步向後退,手却仍被他抓着,挣脱不开。
“你……放手说话成不成?”
萧曼红着脸有些急了,怎麽每次都这样,一步顺意就直接用强。
秦恪没瞧她,撩翘的唇角嗬出一声轻笑,目光凝着窗外,像是定在了院中某处。
这什麽意思,莫非还真有东西看?
她将信将疑,终於耐不住好奇问:“到底是什麽东西,非要人看?”
“方才还飞过去,你没留心麽?”
“什麽?”
“一只萤虫。”
“啊,你也看到了……”
萧曼惊讶得脱口而出,随即便发觉失言,红着脸别开头去,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在自己窗前看到的那只萤虫,只在眼前绕飞了几圈便不见了,原来却是到了这里。
她原本只是叹惋没瞧得仔细,现在想想,那虫却好像是故意指引她来到这里,冥冥中像有天意似的。
这麽一想,脸上更烫得厉害,却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院中没有掌灯,四下里都沉在灰蓝的夜色中,模模糊糊,唯有那几株随风摇曳的翠竹能辨得清楚。
忽然,一点泛黄的光亮从亭边的草丛间窜起,轻飘飘的舞动着,在夜兰间绕飞,像天幕上不慎坠落的星辰,孤寂而凄迷。
“听说这东西要是一整夏还没寻着伴儿,也侥幸没死,便不肯罢休,定要强撑过秋天去,谁要瞧见了便能心想事成,既然看见了,好生求个愿吧。”
第181章 添油加醋
明明觉得没过多久,月亮却已悄然落下,星也黯了。
大地还是一片昏昧。
隔着檐下那溜风灯,依稀可见东天里有点莹熠的光。
那是兆晨的启明。
天快亮了,夜风依旧,裹窜进通廊内,浸浸的凉。
秦恪结好肩头的暗扣,走出寝阁,拂手掸着衣袖和袍摆上压皱的微褶,再将有些散乱的腰絰束整齐。
绕过转角,风立时大了些,迎面扑过来掠起素裹纱帽後的双绫垂带,飘飘若浮浪盈波。
殿门处值守的内侍远远望见他都是一愣。
不说是不在麽?撒了人到处去寻,也没探到半点信儿,怎麽这会子又自己出来了?
当然,他在宫中向来都是出入随意,如今先帝和老祖宗都不在了,更加不会有什麽顾忌,无论去哪儿,都没有底下人置喙的余地。
可这般神出鬼没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从来没见过。
尤其是那出来的地方,更叫人奇怪。
西头只有小皇帝所居的寝阁,若非有事儿禀奏,平日里谁也不会打那过,他这到底是……
该不会人本来就在那,压根儿便没离开过吧?
要说是正儿八经的一直都在侍君伴驾,谁信呢,这半宿怕是都叫别人陪着吧。
众人心里都明镜似的,那位秦奉御年纪小小,资历更谈不上,就算有一手医术,也不至被二祖宗这等看中,还拜了老祖宗做干爹。
这其中的隐秘别人不可说,但也能猜到个七八分。
在宫里头待得太久,瞧得太多,千挑万选的女人紮堆搁在一处,瞧着也就那麽回事,这一腻了眼,自然要变着法换个花样。
怨不得从没听这位二祖宗相过对食,感情是人各有好,那股子劲儿都用到这上头来了。
这事儿宫里早年也曾听闻过,算不上新鲜。
不过麽,眼气也好,不忿也罢,这等恩宠万万羡慕不来,谁叫自个儿没生出人家秦奉御那样的好皮囊?後宫那些有名有姓儿的也未见得能及得上,正应了那句话,叫人比人该死,货比货得扔。
这种事儿也就只能在心里转悠转悠,谁也不敢多往深处琢磨。
转念又想,既然人一直没走,先前到寝阁禀报的时候就在热乎呢,说不定还正赶上兴头,这可不是犯了大忌?
难为那秦奉御还一本正经地出来支应,吆唤着这个去找,那个去寻,连一丁点儿破绽都没看出来,这本事也不是寻常人拿捏得了的。
众人想到这里都悬起心来,互望了一眼,见他走近,领头的那个赶忙硬着头皮上前嗬腰道:“禀二祖宗,曹少监前半宿来过……说有要事回报,这个……没见着二祖宗,方才又道了,正在前头值房等着呢。”
“知道了。”
这声音淡而无味,还显得有些不耐,可不就是早就清楚来龙去脉麽?
众内侍心头都噎了个响,不自禁地打起颤来,暗忖这下真触了霉头,没来由的少不得就是一顿教训。
正自战战兢兢之际,他已轻快地掠身而过,在前头道:“时辰差不多了,不用守了,叫几个来换班,都下去歇着去吧。”
非但没罚,反而还提早叫替班歇着,这是太阳从西头出来了麽?
众人面面相觑,暗地里都想这定然是昨晚被伺候得舒坦了,心中一畅快,哪还顾得上跟他们计较,这秦奉御当真了得。
秦恪此时早已走远,循着通廊转进旁边的隔间。
曹成福正半靠在椅子上,耷着头犯迷糊,但那机灵是早便练就的,一听脚步声近便立时醒觉,睁眼见是他来,蹭的便蹿了起来,苦着脸道:“哎呦,督主可叫奴婢好找。”
“急什麽,天又没塌下来,慢慢的说。”
秦恪径直走向书案,却没绕过去坐,停在跟前,拎起斗彩方壶,倒了盏茶,加了盖子,抓起手来往旁边的几上一搁。
除了伺候主子和老祖宗外,哪曾见过他对谁这般相待过。
曹成福张大了嘴,受宠若惊地望着他,只道是动了怒,故意把人架在火上烤,哪里真敢去接,慌不迭地往下跪:“督主恕罪,奴婢是昏了头,嘴上没个把门的了……”
那腿才刚曲下去,人就被拉住了,提着往上一顿。
“没有怪你的意思,熬着大半夜,来回跑了两趟,也不容易,先喝碗茶吧。”
秦恪瞧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微蹙了下眉,转身绕过书案,在椅上坐了下来,目光瞥着那碗茶,以眼示意。
曹成福这时才悟出是真意,不由长出了口气,可也更觉奇怪。
大半夜的寻不着人影,不声不响地又忽然回来,还是一副好兴致,究竟之前干什麽去了?
他不及细想,赶忙深鞠了一躬道谢,这才端起那碗温热的茶,“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搁下手,立刻就走到案前,低声道:“督主,昨儿傍晚有人来报,张阁老府上忽然进了几个人去。”
“就这事儿?都是些什麽人?”秦恪像是浑不在意,半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案上轻轻地叩击着。
曹成福脸现惶恐,又眼带恨恨道:“回督主,凭咱们的人本来能探个究竟,可半道上却遇上一帮硬手横拦着,也没瞧出对头是什麽人,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几个人进了张府。”
这还用问麽?
现下能摸到这条线上,还有胆子对付东厂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秦恪轻嗬了一声,眼垂着案面,那手反而敲得更加自得其乐。
“你们没去张阁老府上吧?”
“那哪能呢,有督主的吩咐在,奴婢们万死也不敢造次,正因探着这信儿又摸不清底细,这才急着来禀报督主。”
曹成福边说边暗觑脸色,却见他只是点点头,一脸平和,连眉梢也没动一动,还真像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都告病在家了,还不让阁老消停。成,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叫他们还是暗中盯着,不要轻举妄动。还有,立刻传张怀来,我有吩咐。”
秦恪眉眼向上一翻,睨着曹成福轻笑:“既然人家有这个兴致,咱们自然要奉陪,到头来看谁能见真章。”
第182章 不期而遇
日头渐高,阳光透窗而入,斜懒懒地射进室内。
屋子里有些阴凉,几上那盏茶已添了三遍水,这会子又变冷了。
门外依旧没有动静。
萧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东墙边,百无聊赖地闲望着那幅山水挂图,心中揣着事,根本无意鉴赏。
晨起时便被秦恪支应出宫,只说是张言忽然染疾,告病在家,依朝例遣人探视。
她却有些奇怪,那日先帝发引入陵时,这位首辅大人虽然精神有些不济,但中气十足,丝毫没有病痛的迹象。
病来如山倒,突发急症并不是不可能,但她总觉得这事蹊跷,八成是因为立储密诏的事,宫内朝廷都一直暗流涌动,所以才思退称病,抽身事外,暂且“躲”起来。
萧曼没什麽兴致探究根底,反正瞧秦恪的意思就是问个虚实而已,留心看着便成,况且能出宫来,也算透透风贪个闲趣。
然而却没想到从早间到了张府,引路的家院便说入内通报,接着便一去不复返,如今要大半个时辰了,仍旧不见来回话。
就算不是明奉旨意,可宫中来使终究不能轻慢才对,这张阁老却拖着不肯露面,且不说暗地里揣的什麽心思,难道便丝毫不怕秦恪手下的东厂麽?
她百思不得其解,愈发觉得这事里一来一回怪得出奇,绝不是表面上那麽简单。
又等了一会子,面前那幅画也瞧腻了。
按说要换了别人,这般的干等定然早受不住了,萧曼却不觉有什麽,反正来已经来了,总不信他会耗上一整天不见。
她又走回去坐下,索性取了份随身的脉案细细翻看,一边揣摩,一边打发时间。
很快又有仆厮添换茶点,模样仍旧毕恭毕敬,却绝口不提那边通禀的事,伺候停当後,便又退了出去。
萧曼也不以为意,继续瞧自己的东西。
就在那仆厮闭门走後不久,院子里忽然响起清亮而又略显淩乱的书声。
她诧然抬起头,竖耳细听,随即辨出那声音是从斜侧二堂里传出来的,依稀听出是一人在教读,一片稚嫩的童音在随声跟诵,辨不清有多少。
到底是位极人臣高官府上,请了教师在家开馆授课也不足为奇,只是能被首辅大学士看中做西席先生的,不知道会是怎样才学高深的人。
萧曼不知怎麽的便心生好奇,便搁了手上的脉案,走过去到门边探眼向外望,果然见斜侧二堂大门半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矮几,几名总角小童却坐得歪歪扭扭,不成个样子。
她不由掩口暗笑,心说这些孩子瞧着还不及澜煜的年岁大,正是贪吃玩闹的时候,根本没个坐性,偏偏却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开蒙读书,这张阁老一番苦心孤诣,也不知这些孩子里最後能有几人像他一样登阁拜相,光宗耀祖的。
诵读声愈来愈响,渐渐清晰,依稀能听出那先生教读的是《春秋》,郑庄公制霸诸侯,黄泉见母那一段。
这书本是五经中的经典,科考必试的要籍,只是微言大义,内容又嫌艰涩,寒窗十年都未必能霍然通晓,更何况是尚且不识几个字的孩子。
萧曼当年读书是父亲亲自开的蒙,略略长大之後,便不加禁止,由她自学自读,除了卷帙浩繁的医书以外,也瞧了不少诗书典籍,只是从没像这样听过馆课,如今瞧着倒也觉得津津有味。
那些孩子就不同了,开始还都跟着读,很快声音就变得稀稀拉拉,再後来索性都不出声了,只躲在书後嬉笑打诨,还撕了册本团成一团,互相丢打玩闹。
这样子成什麽体统?
萧曼不禁蹙起眉来,本以为那先生定要出言整肃,再行责罚,岂料却没听到半句喝止的话,仍旧只顾在那里领诵,仿佛是在书斋里潜心自读。
她有些看不过眼,这般放任自流的教法,徒然白耗了时光,能学进什麽去,最後岂不是误人子弟?
但那先生依旧只是自顾自地读着,语声时低时昂,抑扬顿挫,便如这秋日般清朗,非但没被一帮小儿的吵闹声掩住,反而比先前众声跟读时更显得悦耳。
萧曼听着听着也沉定下来,不觉得如何吵了,心中跟着他默诵,不自不觉间竟觉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张府中不会有她识得的人,自小到大所见的人中,似乎也没有哪个能在当朝首辅这里开馆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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