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建瑧唇角抽挑了两下,本来是他依着规制大礼参拜新君,场面做得足,别人也都看在眼里,不料却被这阉贼中途打断。
大礼未竟,莫名其妙成了半礼,他那一番话,再挑弄孩子一开口,形势便调了个个儿,体恤关怀,大度识礼的反倒成了面前这孩子。
但既成事实,这时已扳不回来。
他心头堵了口气,面上却没丝毫外露,躬身道:“臣多谢陛下体念,大礼容稍时再续。”
言罢,抬步径从秦恪身旁掠过,扶牵着澜煜沿御道当先向前走。
萧曼方才没跟着过去,心却始终悬着,站在月台上一直朝那边张望,不用问也能觉出剑拔弩张,但却不知到底什麽情势。
这时眼见几人走过来了,当即也快步下阶迎了上去,却没敢像往常一样去牵澜煜,只是默声跟在秦恪身旁。
奉天殿前偌大的场间鸦雀无声,她微垂着头目不斜视,也能感觉那近千只眼睛正注目过来,逼视之感让周遭气氛更加凝重,脚踏在石阶上的声音应和着心跳,怦然不止。
不多时,便来到殿门前,那殿内已设下了礼馔拜位,除了太皇太後谢氏外,其他宗室後宫人等都已分列左右迎候。
礼部的执事官这时也就了位,祭帛、献酒,读祝之後,便有导引官上前引着澜煜到拜位跪祭,澜建瑧和其他人也都各自就位,举哀四拜。
这边唱赞官员才刚叫了“兴”,众人缓缓起身,澜煜却伏在那里没动,进而又捂着肚腹蜷下身去,“嗯”声呻、吟起来。
众人正自诧异,萧曼离得最近,赶忙上前抱住他急问:“陛下怎麽了?哪里觉得不舒服麽?”
“肚子……我肚子好疼……”
澜煜纠着脸呲牙咧嘴,捂着肚子倚在她身上。
她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麽状况,一边帮他按穴止痛,一边搭在他腕间探脉,很快觉出平平无奇,垂了他一眼,没言声。
“怎麽回事?”秦恪这时也走近问。
萧曼察觉怀里稚弱的身子颤了下,抓着自己的小手也蓦然收紧,暗中在他背上抚了抚以示安慰,略想了想,便仰头道:“腹痛,想是近来饮食无序,脾胃有些失调,要不然……”
他不动声色,却早已瞧出她眼底潜藏的意思,拂身一转,走到澜建瑧面前,拱手道:“陛下龙体不适,又尚在年幼,拖延不得,依臣之见,还是即刻回宫诊治,伏请晋王殿下定夺。”
“这还问什麽?”没等澜建瑧说话,旁边的太皇太妃徐氏便抹着泪接了口,“陛下那麽小的年纪,每日里朝夕三祭,生生和我们一同熬了二十多天,膳寝都没个囫囵的,能禁得住麽?还不赶紧起驾回宫,至於剩下的祭礼,依着规制就由晋王殿下代行便是了。”
她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旁边立时便有人跟着点头称是。
澜建瑧朝那边略看了几眼,也叹声颔首:“陛下龙体要紧,既是太皇太妃吩咐,本王便忝在这里主礼,秦厂臣就不必守着了,快些着人送陛下回宫吧。”
“谨遵太皇太妃,晋王殿下旨意。”秦恪直起身,回头丢了个眼色。
萧曼早看在眼里,当即抱起澜煜从旁边的玉阶绕了下去,到玉辇前,轻手把他放在上面,吩咐抬手起驾徐行,堪堪绕过殿侧,耳边还依稀能听到唏嘘叹惋声。
她握着澜煜的手不自禁地紧了紧,看他偷偷抬起头来,脸上已不见丝毫痛楚,嘴唇微张像忍不住要开口了,赶忙低低的嘘声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着急。
那孩子也甚是乖觉,知道说话不便,当下就低了头,埋在臂间,一路紧攥着她的手,说什麽也不肯放松。
过了景运门,便是养心殿,玉辇停在阶下,值守的内侍一见赶忙都迎了出来。
萧曼抱起澜煜,朝左右吩咐道:“陛下有些不舒坦,没什麽大事,回禀干爹,叫他老人家放心。”
说完便不再多言,也不叫人跟着,抱着他快步上阶进殿,沿通廊径直往西,到暖阁的里间,把他放在软榻上,回头将门掩了。
再回来时,澜煜早起了身,沉着小脸黯然坐在那里。
刚才还好端端的,下去见了澜建瑧一面,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陛下有什麽话说都成,可刚才那是在灵前,大行皇帝原先这麽疼爱陛下,若是为了小事便装病的话,皇爷爷在天上便不喜欢了。”
澜煜缓缓抬起头,红着眼睛望她道:“秦祯,我不想做皇帝了。”
第176章 故态复萌
早两日便瞧出他不对劲了。
萧曼暗有所觉,只是没敢提及,也不知应该说什麽。
就凭这几岁大的孩子,连自己的饮食起居都照料不了,外间那些隔山重雾的大事更不会明白。
其实不明白反倒好,伤神堵心的苦本就不该落在这年岁的孩子身上。
可他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身份,这世道也由不得他无忧无虑的轻巧活着。
何况那些明争暗斗都与他息息相关,再懵懂无知,多多少少也能觉出些端倪来。
然而,她却没想到他一张口便是这句话,语气根本不像使性子闹别扭,反而透着心灰意懒的绝决。
萧曼听得心头一颤,两步走到身边,将他半揽在怀里,在背上轻抚着,想着该说些什麽安慰,却还是不知怎麽开口好。
抿唇想了想,才柔声道:“陛下践祚继统,奉的是大行皇帝遗诏,要像方才那句话,岂不成了忤逆违旨了?陛下千万记得,以後决不可再这般说了。”
“皇爷爷干嘛要下这样的旨意,当皇帝有什麽好的?”
澜煜语声仍旧沉沉,耷下的脑袋忽又一扬:“秦祯,他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就像不喜欢秦恪一样?”
好端端的,怎麽还提起那人来了,这能是一回事麽?
萧曼被这串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一怔,不禁又有些语塞难应,只得继续安慰:“陛下怕是会错意了,宫里怎会有人大胆不敬陛下?嗯……只不过如今正是丧期,大家都举哀恸悼,这个……有时礼儿上未免显得简了些,其实没什麽,陛下……”
“才不是呢!”
她那番信口编造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澜煜恨声打断。
“你别骗人了,那天在谨身殿,那老头读诏书的时候,皇祖母一点儿也不高兴,样子可吓人了,还有下面那些人,也没一个瞧着欢喜的,肯定是不喜欢皇爷爷叫我做皇帝。”
他攥着一双小手,咬唇又道:“还有呢,前几天我还听有人暗地里嘀咕,谨身殿起火烧了是皇嗣什麽什麽,社稷危悬,上天示什麽警,旁边还有个人说当时那老头读的诏书是假……唔……”
萧曼没容这话说完,张手捂住他口唇,蹙眉肃然道:“陛下千万别听那些混账话,那晚是奴婢去传张阁老入的宫,先帝亲手授了遗诏,命张阁老秘密收藏,就是为了在灵前宣旨,扶保陛下登位,只有那些心存二志,图谋不轨的人才会妄自生疑,陛下只要莫去理会便成了,回头张阁老和秦厂督自会处置。”
澜煜仰头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低落的眸色终於露出些缓和来,但还是无精打采。
“是真的又怎麽样,别人不喜欢还是不喜欢,连瑧皇叔也是,原先他会抱着我笑,会陪我玩,什麽都肯跟我说,不像现在,一见面就磕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他终究是一副孩子心性,只管喜欢不喜欢,全不去管这其中牵扯着多少权位名利的算计,一个不慎,又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身首异处。
萧曼见他伏在自己身上叹气,幽幽道:“唉,要是皇爷爷和父王母妃他们都还在宫里就好了,我不用当皇帝,他们也可以像从前那样陪着我。秦祯,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还小,他们便不喜欢我做皇帝,要是让给瑧皇叔来做,说不定大家就都高兴了吧?”
让给澜建瑧?
要真是那样,别说焦芳和秦恪,就连这孩子只怕也难有个善终,也就是这不懂事的小东西能说出此等不识深浅的话来。
萧曼那颗心悬悬的提起来,知道不能由着他再往这上头多想了,须得赶紧断了这念想才成。
正要开口,就听门外那冷涩的声音沉沉道:“陛下这般说,可就叫大行皇帝和故太子殿下九泉难安了。”
话音未尽,也没等里面允可,房门便应声而开,秦恪负手在後,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他眼中仿佛浸透了寒风,衬着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更显得凉薄如寂,徐徐迈步走近,迎着萧曼惊诧的目光,撇唇轻哼。
一个小孩子而已,只管怎麽哄骗不成,偏这麽不急不缓的,白白浪费那许多唇舌,到这会子还哄不住。
他来了这半天,又在门口听到现在,终於听不下去了。
萧曼满心只顾着澜煜,哪料到他又是那副老样子,总喜欢躲在暗处偷听,还冷不丁地闯进来。
随即又想起澜建瑧先前让他不必留在灵堂那里,大约也不愿再回去对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没趣儿找趣儿,可不就故态复萌,又晃到这里来了麽。
她心下不以为然,想起先前那些委屈,更不愿看他,只躬身行礼,却步退到一旁。
只有澜煜丝毫瞧不出尴尬异样,反而像寻到了最可依靠的人,本来怏怏的脸上立时盈起了笑,从榻上一跳而下,扑上去扯住他道:“秦恪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陪我的。”
秦恪抓住他的手,顺势牵着胳膊又领回榻上坐下。
“陛下是天子,说出来的话便是圣旨,臣陪侍着是天经地义,更是做奴婢的福分,朝中那些大臣也是一样,若有人敢逆鳞犯上,陛下只管依典处置,怎麽反过来却怕他们嚼舌头?”
澜煜懵懵地看着他,似懂非懂,像是觉得这话不错,可又有些迟疑不定,怯怯地看着他道:“可是……可是好多事我都不懂啊,要是处置错了怎麽办?”
错?
从古到今都是君父为天,既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身为万民君父的皇帝又能有什麽错?
秦恪忍不住嗬笑了一声,随即又假意略沉了下脸:“陛下这话又差了,天子统御九州,威仪四方,须得一言九鼎,威德服人,方可天下咸服,万民归心。”
他说着,眼角早瞥向不远处的立橱,挪步走过去,拂手拿过上面那只木雕的虎,翻过底面一瞧,之前那孩子藏的针兀自还在里面,也不理会,又正过来托在掌心,走回来摊在他面前。
“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命臣雕这虎时说过什麽吗?”
第177章 猛虎豺狼
“我当时说过什麽,嗯……”
澜煜挠着头,那双漆黑的瞳在眼中轮着,又撇撇地向上挑,一副努力回思的样子。
小孩子没什麽真记心,好多事儿撂下便忘。
若非是一心记挂着,又或者印象极深,否则时候一长,哪还能想得起来?
秦恪也没指望他真能记得清清楚楚,当下便接口道:“臣却还记得分明,那时候这虎刚雕成,陛下瞧着喜欢得紧,却又嫌孤单了些,想再多几只别的,譬如象豹豺狼之类,还说要叫它们都老老实实列在虎面前,就像大行皇帝制御百官时那样。”
澜煜究竟还是聪明通透,经他这麽一提点,立时便想了起来,连连点头笑道:“对,对,就是这麽说的,我竟然都忘记了。”
“一时不留意,没想起来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陛下该当记得,臣那时还说陛下这话乃是帝者之言,小小年纪便有此等识见,将来必是一代雄才圣主,实为天佑我大夏。”
秦恪也淡抿着唇轻挑,托着那只虎又凑近了些,稍稍压着声音道:“臣窃以为,陛下当为猛虎,那些豺狼宵小之徒就算能翻起浪头,总也越不过内阁和司礼监去,陛下怕他们做什麽?”
他说着便拉过那双小手,躬着身郑重地将那只阔步雄健,矫首昂视的木虎放在他掌中。
澜煜小心翼翼地托着,初时像抱了个烫手山芋,拿捏不稳似的,但对着那虎雄健的身姿多瞧几眼,脸上便沉定下来,眼中也漾起思慕威严的神往之色。
“嗯,嗯,你说得对,我怕他们做什麽,应该是他们怕我才对。”他双手将那虎紧握在掌中,小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兴奋。
萧曼初时没想去管两人说什麽,後来却见他正话没提两句,便拿这木雕作比,说来说去尽是些猛虎豺狼之道,听着便叫人心惊胆战。
小孩子家家的,才刚开蒙不久,不教些圣人仁恕的道理,陶冶谦冲淡和的性子,只想着在立威压人上下功夫,等到了长大之後会成什麽样子?
想起先前要替自己出气,还叫秦恪抓人打屁股,她不由更是忧心忡忡,长此以往,莫不是真要带出个昏暴之君来。
可这时也不好出言打断,暗地里想,也只有等他去了之後,再循循善诱,好歹不能让这孩子学的一身戾气,误入歧途。
澜煜抱着那虎,装模作样地学着君王四平八稳的临朝做派,自得其乐了一阵,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麽,抬头道:“秦恪,我对别人这样是没错,可见瑧皇叔时怎麽办?我老觉得他今天瞧我的样子都不怎麽亲近了,要是我也这样,他岂不是更不想和我说话了?”
说来说去,这事儿还是忘不了。
秦恪退後半步,依礼拱手道:“回陛下,〈大夏祖训〉、〈高祖实录〉里都明文载有诸王宗室面圣的礼仪规制,无论辈分长幼,都须得先行君臣大礼,而後才可入後堂叙伦常之礼,万万逆乱不得,陛下向日里也曾熟读过的,自然要依着祖训,为天下表率。”
澜煜眨着眼睛,回想之下,那些成文的规制里的确是这麽说的,虽然自觉有些不近人情,但也不能不认可,只是总觉哪里别扭,偏着脑袋想了想,又试探着问:“秦恪,我来当皇帝,瑧皇叔真的不会生气啊?”
位子坐都坐了,居然还有心管别人的好恶,从古到今的皇帝,怕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个了。
秦恪拱手狭了狭眼,心中有点不耐烦了,索性反问道:“臣斗胆,伏请陛下先答臣一句话,假如故太子殿下还在东宫,大行皇帝如今该传位於谁?”
澜煜不料他忽然提起父王,脸上泛起一丝哀戚,偏唇道:“那……那皇爷爷自然是要传位给我父王的了。”
“正是,臣再请问,故太子殿下登位为帝,等百年之後也龙驭上宾时,大位又当由谁承继?”
说到这里,话里的意思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澜煜微张着嘴,面色略有些怔愣,可眼中却已恍然大悟。
秦恪也不再绕圈子,没等他应声便直截了当道:“皇位传袭自来都首推嫡长相继,我大夏统系本来就应在故太子殿下一脉,陛下如今继位乃是顺理成章,何况又有大行皇帝亲笔遗诏在,哪个敢有异议?”
澜煜只听得连连点头,眉宇间最後那点忧色也淡去不见了。
心结既然解开,其余的事儿便都好说了。
秦恪接着趁热打铁:“明日便是大行皇帝发引入陵之时,今儿这奠礼尤为要紧,陛下若不亲自主祭,着实於礼不合,趁着那头还没完,陛下若是没什麽大碍,不如便由臣和秦奉御陪着再一同赶回去,也叫宫中上下都瞧见陛下对大行皇帝的仁孝眷念之情,谁要再敢说什麽,那便是奸佞之徒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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