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着手段的确是无法无天,甚至行事还有些阴损,但的确是说不上是那种下三滥的无所不用其极。
就像横在江心的铁索,若能设法绕过去便万事大吉,一旦纠缠上去,就被永远拦在那里,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去了。
萧曼索性也不去想他究竟存的什麽念头,更不回他刚才的问话,只点头道:“师兄的计较定然不会错,我听吩咐就是了。”
这麽快就想明白了?
秦恪看着她双眸从闪烁迟疑到慢慢沉定,仿佛恍然只是一瞬,倒也有些讶异,眼见她脸上红潮未退,那张脸染上几分如胭的颜色,蓦然显得明艳起来。
这年岁还该是个没全长开的小丫头,才只几个月的工夫,怎麽瞧着便出落得比刚来时更有看头了?
他毫无遮掩地在那本就不差,现下愈发玲珑有致的身量上打量着,唇角的笑也绽开了。
“在张阁老那儿耗了一个早上,还不饿麽?坐下吃吧。”
萧曼一直没敢抬头,可偷觑间也将那副脸色看在眼里,总觉那目光和从前越来越不一样,不再是直透内心的逼视,好像就只是在自己身上打转,那撩起的笑更叫人心惊肉跳。
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暗想这整整半日的工夫,光用了几杯茶水,不饿才是假的,只是这麽跟他同桌共席,实在有点安不下心来,更别说好生用饭了。
但他的脾气自然是不能违拗,想了想,也不再说那些虚辞,道了声谢,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却与他隔了一席,不敢挨在一起。
还真是个小丫头,光想着躲来躲去,全没发觉那双颊的晕红早把心底所想都卖了,兀自还闷头坐得下。
眼见她还像在宫里赶着当值似的,先盛了碗白饭,随意夹了几筷菜放在上面,便闷头吃起来,也如同嚼蜡似的,全没半点闲坐享受的样子,不由又是一乐。
“怎麽,这菜不合胃口?”秦恪做样若有所悟地“啧”了一声,“我倒忘了,令堂鲜家世居川南,令尊萧大人也是蜀中人氏,就算到了京里只怕这口味上也改不了,要不然萧府後院中也不会凭空有那一片辣子不是?”
果然东厂是无孔不入,连这等家宅内院里的事都探得清清楚楚。
萧曼被一口干丝噎在喉间,差点当场呛出来,赶忙端了盏茶,侧向一边,掩着口唇灌水往下送。
耳听得他却扬声叫了张怀进来,吩咐道:“听说这里的芥油鸭掌辣口开胃,叫一碟来嚐嚐。”
第188章 推波助澜
晨锺响起後,迟迟不见日头。
天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也没把那浓黑的夜驱尽。
漫天都是沉沉的灰色,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萧曼起得早,洗漱之後悄悄来到外面的小间。
左手边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瓮罐,她走过去揭开盖子,浓重的药气立时扑面涌出来。
她又凑近嗅了嗅,觉得满意了,这才重新盖好,端着往外走。
刚一出门,隐约就听里面传来窸窣的翻身响动,跟着便听澜煜糯声懒懒地在叫她的名字。
打从做了皇帝之後,这孩子似乎不由自主地也勤谨起来,每日里天一亮便自己醒来,不像从前那样还用别人叫了。
萧曼暗笑了笑,先冲里面应了声,把罐子搁在不起眼的地方,然後才转进里间,伺候澜煜起身。
那孩子乜着一双眼,还是睡意朦胧的样子,看到她立时便盈起笑来,自己晃悠悠的从被窝里爬起来。
萧曼赶忙先拿了件外袍给他披在背上,这才服侍穿衣。
“秦祯,嗯……今天不用上那个什麽朝吧?”澜煜连连打着嗬欠,眼中却满是惫懒的期待。
“当然不用,秦厂督不是说了麽,天子十日一朝,前儿才御驾去了奉天门,下回要到月底了。”萧曼在旁解说。
澜煜像立时来了精神,也不顾她正帮自己抻袖子,当即拍着小手欢叫:“太好了,太好了,上次在那门洞里坐着,听那些人说了一早上,真差点闷死我了,还是不去最好!既然今天没事,咱们叫上秦恪一起去玩儿吧!”
一不留神说话便没个分寸,张口便是货真价实的“昏君”之风,要是让那些祈盼尧天舜日的朝臣们听到了,又不知要惹来多少白眼。
可寻常人家像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还都在父母怀中撒娇,哪会天没大亮便被抬去前朝,即便只是装装样子,也着实难为他了。
萧曼没心思取笑他,继续帮他结着系带:“那不能,陛下忘了麽,今日奴婢要去坤宁宫向太皇太後问安,再给晋王殿下请脉,这时候可去不得。”
澜煜脸上的兴奋立时淡了下来,似也想起了前话,小嘴撇了撇:“这我倒忘了,不过秦恪说得对,瑧皇叔过几日又要走了,是得让你去看看,不然等到了北方再得了病,可没人治得好。”
他说到这里,忽然眸色一亮,拉住她道:“秦祯,要不然你就干脆故意说瑧皇叔身子不好,让他留在这里,我想让他留在宫里陪我,好不好?”
萧曼哑然失笑,只觉这孩子实在单纯可爱的厉害,只可惜所想的往往与现实背道而驰,想来也叫人唏嘘。
“陛下是天子,不光一言九鼎,还要坦诚守信,列祖列宗的圣训实录里可都写得清清楚楚,哪一条可都没教陛下骗人,再说要真撒了这个谎,岂不是让太皇太後娘娘担忧难过?”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真是的,当皇帝还不如从前呢……”
澜煜噘着小嘴嘟囔着,有些垂头丧气,想想又觉她说得不错,便点头道:“那好吧,你可快些回来,我和秦恪一起等着你出去玩儿……哎,秦恪呢?”
他关切地蹙起眉来问,生怕想找的人又缺了一个。
“秦厂督昨儿夜里出的宫,说早上准回来,陛下放宽心,用了早膳先等一等,奴婢那里手脚也快些,兴许也能早一刻回来。”
萧曼忍着笑,替他把尚不能脱去的斩衰丧服打理好,便抱下床来,牵着手走到外间,把备好的药粥和糕饼端出来,让他慢用,自己也吃了一点,然後去端了先前放下的那只罐子,把里面的药水倒在铜盆里,双手没在其中浸泡。
今日去坤宁宫是秦恪交代好的,明面上问安,其实便是着落在澜建瑧身上,以他的精明,要探出实情来定然不易,必要的手段还是要用些。
她把手浸在药中泡了半炷香的工夫,这才抬起来,却不擦拭,只甩了甩水渍,由着它自己风干,放在鼻前轻嗅,又点了支艾草,竖指在烟上熏了几下,眼见微微变色,这才放了心。
转身走回来,却见澜煜趴在几上,手里挑着半勺粥,在唇间似碰非碰,吃得漫不经心,那碗里也还剩着大半。
这孩子食量不小,平日里这一碗早吃光了,须得再添,今天也不知怎麽回事,总有些魂不守舍。
她走过去刚想开口问,澜煜却拿手朝案上那只小瓷坛一指:“秦祯,那里头装的是什麽?”
是什麽,不就是一坛子酱味麽。
昨日从那酒肆出来,回宫之前,秦恪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怎麽的,竟叫张怀到京里的老字号去买了这坛酱味,让她带回来。
由於家传的缘故,萧曼口味间确实偏嗜辣一点,但也不至这般没挑拣,别管什麽辣鸭爪,酸酱菜都来者不拒。
那秦恪可倒好,也不管她喜欢不喜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手里塞,想想都叫人气结。
她叹了口气,只能照实回答,又说这东西吃了无益,可澜煜却像来了兴致,定要嚐一嚐。
萧曼没法子,只得里面夹了块酸笋给他。
原以为他定然不惯,谁知这孩子一入口便连声叫好,非要再多吃些。
萧曼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安抚好,把那坛酱味收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念着差事,告退之後便提着医箱匆匆出了门。
离了养心殿,绕过院子向北,凭着腰牌过隆宗门,便进了後宫内苑。
入宫这麽久,还是头次到这里来,迎面就见一重重的楼阁殿宇巍峨耸立,气势恢宏,与外廷的三大殿相比也毫不逊色。
她不免又加了两分小心,绕过毫无人气的前殿,从中门而入,便见面前重檐繁复的大殿上匾额高竖,镌刻着金色的“坤宁宫”三字。
那门口的玉阶下还站着一片身着朝服的官员。
萧曼不由有些奇怪,可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只好上前依礼相见。
那帮朝臣也围拢上来,面上虽然笑着,眼中却都隐着不屑。
“秦奉御可是奉旨觐见太皇太後麽?”
“正是,各位大人……”
“哦,我等是在这里请愿,伏请太皇太後娘娘以江山社稷为念,辅助陛下,临朝听政。”
第189章 无懈可击
临朝听政?
高坐垂帘之後,托名辅弼幼主,实则军国大事悉决於己手,光听着就是好大的威风。
然而,大夏开国百余年来,不管是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历代君王登位时都已成年,从没有主少国疑之虞。
似这等後宫临朝称制的事,便显得杳若传闻,依稀只记得前朝末年曾有过那麽一回。
当时也是国主幼弱,太皇太後训政。
结果却是内不能安民,外不能御侮,等胡骑攻破中京,只能连同小皇帝和宗室臣僚被掳去北疆,受尽屈辱而死。
前事俱往,现下竟然又被提起来了。
萧曼眉间微凛,心中却在暗算。
大夏如今虽不及国势初张时朝气蓬勃,但也算四海清平,北方戎狄刚又被迎头痛击,已不足为虑。
这时候既没有国朝宗法先例,又没有先帝遗诏明示,这些人便敢自作主张到後宫来请问,戏做得当真了得。
萧曼余光瞥向须弥台基上的大殿,飞檐挑角,黄瓦琉璃,天光黯淡下瞧,仍旧显得刺目。
她稳沉着面色点点头,也无心与这些人纠缠,只淡笑着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抬步要走。
那帮朝臣见她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半点实意都看不出,自然不肯罢休,当即便有人出言拦阻道:“且慢,我等为国家计议,在此向太皇太後娘娘请愿,秦奉御深受皇恩,难道要袖手旁观麽?”
这时候一个个都义正言辞,心忧社稷,临到真有事时,却没见有几个挺身而出,不袖手旁观的。
瞧模样不当真留下几句话,怕是难以脱身。
萧曼没想到会遇上这些麻烦,瞧那一道道机锋显露,深意暗藏的目光,不由心下生厌,面上仍做淡然,回身正色道:“诸位大人说笑了,咱家区区一个六品奉御,又不在司礼监当值,此等国政大事可不是咱家这做奴婢当听当议的,还请诸位大人顾全礼制,莫再说这等不妥的话。”
她轻描淡写,把自己择脱得一干二净,却又叫人不好反驳。
众朝臣平日里仗的就是嘴上功夫,这时见她说话如此油滑,便更不肯善罢甘休了。
几个人正要开口,中间便有个身着方心曲领青罗大袍的人抬手打止,随即越众而出。
萧曼只觉那人瞧得眼熟,又看他头顶的梁冠上饰有翎羽立笔,依服制等级该是侯爵,略想了一下,便记起随秦恪去青阳英国公府上时曾经见过,正是太皇太後谢氏的族兄弟寿昌侯。
既然要筹谋这样的大事,当然还是自己家里的人最靠得住,这确是不足为奇。
她也不怠慢,便抱拳躬身行礼:“见过侯爷。”
那寿昌侯仿佛对谁都是天生的一副笑脸,满面和善,倒像个心胸开朗的寻常富家翁,竟没自恃身份高贵,也还了一礼。
“秦奉御方才那话就太谦了,既然得先帝明旨贴身服侍当今圣上,岂是宫里随便哪位公公能比得了的?连同本侯在内,朝中对秦奉御只有钦佩之心,绝没半点不敬,若不然的话,也不会在此处说这个话了。”
寿昌侯故意压着语调“嘿”笑了几声,随即又凑近了些:“陛下年幼,尚无法亲政,张阁老虽为辅臣,毕竟年事已高,如今焦公公已去了皇陵,秦公公奉遗诏兼着司礼监和东厂,这政事如今只能虚悬,太皇太後娘娘临朝听政既是国朝大计,也正当其时,朝中早已有了公议,内阁也是这个意思,陛下那里……嘿嘿,自然也该欢喜得紧。”
那麽小的孩子,怎麽会为这种事欢喜?这话摆明了便是在暗示她。
萧曼自然清楚得很,索性假意顺着他的话道:“侯爷说得是,但不管怎麽着,此事都不该由咱家妄论,既然朝中有公议了,还是要依着规制请诸位大人上奏,由张阁老票拟,司礼监那边才好依着圣意批红照准。”
她像是全无异议,但又是一番片汤话,什麽也没应承。
寿昌侯脸上笑意一滞,又干嗬了两声,点点头:“秦奉御果然是知情知理的人,既然有差事在身,本侯就不多话了,只是太皇太後娘娘如今闭门清修,我等见不着面,稍时秦奉御拜见了,还请转达我等伏请之意,多多劝谏。”
萧曼不愿再看这张笑脸,当下深解其意地应下来,又向众人恭礼作别,提着医箱快步上了石阶。
门口的内侍也是知道她的,没查验腰牌,但也不见如何恭敬,神色间都是木冷冷的,当即就有人比手引她入内。
坤宁宫自大夏初建时便是皇後居所,形制比後来兴建的养心殿大得多,甫一进去便觉气势逼人。
她暗地里小心在意着,跟那内侍到深处的寝殿。
或许是天色的缘故,那里面一片灰暗,鎏金彩画的梁柱内饰也瞧不出几分色彩来,浓浓的檀香味涌出来,在门口都觉得冲鼻。
那内侍进去通禀,不多时又转出来,比手请她入内。
萧曼点个头,绕过宽阔的九凤座屏,到里面迎面就见几只硕大的三足青铜香炉,青烟缭绕。
面南那面墙下摆着供台,正中尊奉着观音玉像,儿臂般粗细的香烛竖在那里,点起的烛光却像萤虫似的,连蒲团上那身穿白衣的人都照不分明。
澜建瑧头束玉梁冠,身上仍披着重孝,正跪在一旁的蒲团上伺弄着法器。
这母子礼佛的样子都是平静淡然,眼中恍若无物,但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冰冷,叫人心生寒意。
澜建瑧这时明明该已看到她了,却连眼皮也没翻一下,将点燃的三炷香双手递过去,由谢氏敬香。
萧曼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伏地大礼叩拜:“奴婢秦祯,拜见太皇太後娘娘,晋王殿下……奴婢奉陛下旨意,特来为晋王殿下瞧个体脉。”
“不必了,你去回复陛下,就说本王前些日子在建兴已着人瞧过,身子无碍,深谢陛下圣恩……”
澜建瑧冷冷的话还没说完,谢氏却忽然开口道:“这是做什麽,既然是陛下的旨意,你便让秦奉御瞧一瞧。”
第190章 木秀於林
一个借口推脱,一个正言训谕。
这对母子一唱一和的,还真像是澜建瑧暗中防备,故意躲避,而谢氏却坦然不惧,半点没放在心上。
萧曼早前便料到事情不会那麽容易,也预留了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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