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可错怪臣了,方才不已说了麽,只画秦奉御到这里头一下入眼的情态,陛下自己想来,她方才是不是这样的?”
澜煜自知理亏,但画得不合心意,未免忿忿难平,扭过头去赌起气来。
秦恪也没接话,瞥着旁边的萧曼,附耳低声问:“你怎麽知道本督丹青的功夫了得?”
第195章 沉醉不醒
满以为他真把心思用在手上了,却还是像原来那样窥间伺隙。
就等着拿捏别人的短处,然後再变着法摆弄。
萧曼听他这麽问,又见那瞥来的目光暗含别样的深意,暗想自己方才那话确是不经意间露了破绽,被他知觉了,心头不由一紧。
在水月坊宅子里偷看那本画册的事非同小可,说什麽也不能让他知道。
要不然惹恼了起来,可真不知该怎麽收拾好了。
她趔开身子,略想了一下,低声道:“我不过是瞧督主作画时严谨有方,颇得名家之风,猜想丹青造诣定然同书法一样,也是好得紧的。”
严谨有方,名家之风?
除了今日之外,他又没在宫中拿过画笔,单凭刚才那远远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真是日子长了,说谎也说得越来越顺溜,这样的瞎话睁着眼就往外蹦,连点顾忌都没了。
秦恪垂着她一脸口不对心,暗自藏掖的样子,知道其中有蹊跷。若是没见过他当面动笔,还有什麽事儿能叫这丫头这麽笃定确实?
他心头微凛,眉间也蹙起来。
当初还装得逆来顺受,原来打从一开始就不老实,什麽该进不该进的地方,都敢去逛一圈,什麽该看不该看的东西,也都敢往眼里头拾掇,那心思可活络着呢。
有一瞬,寒意肃起,如刀似剑,从胸间横掠而过。
那是压藏在他心底的死穴,又像终身缠身的隐疾,不光甩不掉,还会时常犯了病似的想起,怎样的痛不欲生,只有自己知道。
秦恪坠着唇角吐出一声残碎的轻嗤,没有接那话,漠然转过身,对兀自抱臂戳在那里发脾气的澜煜道:“陛下恕罪,臣原不过是想寻个乐子,开个玩笑,没曾想陛下竟不喜欢,都是臣思虑不周。不如还是请陛下移驾回寝阁去,咱们玩些别的。”
“还有什麽好玩的?”
澜煜鼓着腮帮瞧他,语声仍有些气哼哼的,眼中却又含着期待。
“多得是。”秦恪唇角撩挑的笑稍显发僵,但丝毫没牵动脸上该有的和蔼,“这两日已有几名番邦属国的使臣到了,一是为吊唁先帝之丧,二来便是因陛下登基大典,要亲往致贺,使团的贺礼都由鸿胪寺收点了,臣去瞧过,还真有几样稀罕玩意儿……”
“什麽稀罕玩意儿?快拿来我瞧瞧!”
澜煜听到这里,眼中立时放出光彩来,脸上也转为笑意,早将刚才的事儿抛到了脑後,急不可待地拉着他,倒像在央求。
秦恪扯了下唇,不着形迹地将他的手按下:“陛下莫急,还好臣有先见之明,一早都挑拣好,送到司礼监来了,陛下要看,臣这便命人去取。”
“快去取,快去取,我要看。你和秦祯也陪我一起看,走,走!”
澜煜早耐不住,拉着他就往亭外走。
秦恪觑见身後的人也低首跟了上来,当即撤手撇开袖子。
“陛下稍待,臣还有些小事要交代秦奉御,别处说话也不方便,便请陛下先回寝阁,臣和秦奉御稍时便来,成不成?”
“啊……那好吧,你们可快点,别等东西来了还没到。”
澜煜稍显失望,却也没加阻止,由着几名闻声上前的内侍拥着出了亭,很快便转过湖石,不见了踪影。
只不过少了几个人而已,风立时就显得大了,凉意从领巾袖口间渗进去,浸染上身子,蓦然一个凛冽,拂着头上的乌纱也是一颤。
萧曼之前没听他接口回应,还以为这事儿已揭过去了,没曾想他一转头竟把那孩子和其他人都支开,只将自己留下,显然不是有话吩咐这麽简单。
到底要干什麽?
像从前那样,说几句呲弄的话欺负人,还是已听出自己刚才是言不由衷,心下更怀疑了,现在定要刨根究底地问个清楚?
一念及此,她不由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惧意暗生。可偏偏抬眼看时,对面那双眸却像刚才一样,是淡淡的,瞧不出被任何情绪所染,就像面前根本没有人。
“师,师兄……”
她一开口便发觉声音干涩,本来想好的话仿佛堵在喉间,竟然说不出来,只是咬唇含怯地看着他,心中翻江倒海。
秦恪也垂睨着她,那受惊小鹿般惶然的样子全都在眼里,就像头一次看她愕然望来时一样。
到底是个心思细密的,不用动手,不用说话,只是一个眼神,便能从中觉出怕来。
要在平时,瞧见这方寸大乱的模样,或许就真消了气,不跟她计较了。
可这事儿不一样,那是不容任何人触碰的东西,谁也不行。
寻幽探密的事儿好玩麽?或许真有那麽点诱人,可惜不是谁都干得了,在他这里,有哪个胆敢越雷池一步,能看到日头的时候大概便不长了。
秦恪唇角淡噙出笑,眸光下移,落在她长而白皙的脖颈上。
纤纤俏俏,柔骨细润,瞧着大约也用不了两分力道,一霎就过去了,比拿刀砍头还快,也不会有一丁点痛苦,就像是突然间睡着了。
叫人留下,却又始终不说话,就这麽盯着,越看越叫人发毛。
萧曼只觉那双眼定在自己脖颈间便不动了,逡巡打量,也不知来来回回有多少遍,竟比亭外裹进来的风还让人生寒。
她真的有些怕了,想转身离去,甚至想撒腿逃跑,可那双脚却像定在地上,别说走,就连挪也挪不动半分,身子仿佛已和神识离散开来,只想留在这里等待着他。
终於,对面那袍袖动了一下,跟着缓缓抬起,手迤迤地露出来,纤长的五指就在极近的地方,玉色的白比往时都显得更加鲜目。
也不知怎麽的,她竟看得出神,脑中混混的,全然不知所以,只瞧着那只手轻缓地搭上肩头,又慢慢挨到颈侧,指尖已蹭触到肌肤……
秦恪眼中已淡出冷来,却觉触指的地方是温热的。
这蜻蜓点水的一下竟叫人说不出的心悸,连手上运好的力道都像被那片柔软吸去了。
他缩了手,却又不甘心离去,终於不由自主地向上移,抚上她侧颊,轻轻撩挲着那乌纱下纤缕如丝的散发。
第196章 伴君幽独
萧曼还在怔神,就觉那微凉的指尖拂过鬓边,余势未尽,又有意无意地蹭过耳轮。
她哪里知道他方才那一刻心头急转的促变,还道是存心为之。
只惊得浑身一颤,双颊登时就被热烫的红晕染遍,手脚像一下解了定,慌不迭地闪身向後退。
先说有话要吩咐,又把所有人都支开,为的就是这个麽?
说起来,和他体肤相触早不是一两次了。
比这挨近的也都有过,可从没哪次像方才这样“吓人”,甚至可说是惊心动魄。
这人虽然恣情妄意,却从不是那种毫无分寸的人,今日却是怎麽了?莫非又是发作之前,先要戏弄人?
还是……真的存着什麽心思?
秦恪的人仍然顿在半空里,轻翘的指也挑在原处,像先前正拈花自赏,可那花却是如烟似雾的幻象,风一吹便散了,芳影难觅,只留一丝余味缠绕在指间,仅供遐想。
他从来都是先觉先发,谋定而後动的人,计议一成便不会更改,事後即便是错也绝不存半点後悔。
可方才明明已动了意,心下也起了决绝之念,可临到出手的那一霎竟然硬生生地催逼着自己缩了手,偃旗息鼓。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麽,但现下看她好好地站在那里,竟有些松了口气的庆幸。
下不了手麽?
这种事儿大概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要是这样,刚才那下应该怎麽说?
瞧着可怜?留着有用?亦或是为了焦芳临走前最後那些话?
似乎都有那麽点儿,但又全不是最深最恰切的那个因由。要是这样,那这世上该留心顾念的人就太多了。
他头一回有点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麽,心里像有团火,刚开始只是寥寥的几点星头,慢慢燃起来,到这会子已有些烤人的意思了。
这滋味儿不好受,憋是憋不住,定要找个地方把这股火出了。
就像刚才那样,撩着那几缕细碎的青丝,体味触碰那一刻的悸动,再看她红晕上脸,逃也似的退开,眼中露出羞惧难掩的惶然,便颇觉快慰。
她会躲,但不会真的逃,眼中带着怯,但更多的是羞。
这便够了。
既然有这样的好处,方才自己住手也是理所当然。
琢磨了半天,终於豁然开朗。
秦恪顿觉心下释然,本来木沉的脸上盈起一抹连自己也未察觉的笑,还是没有说话,就这麽看着她。
戏弄了人,居然还笑得出来,当真有那麽好玩麽?简直是无耻之极。
萧曼惧意稍去,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便顶了上来,咬着唇反瞪回去,眼眶胀胀的泛酸。
这人本来就是如此,什麽时候也没见变过,不是都习惯了麽,干嘛还要没来由的受这等牵染。
她不愿在他面前作兴流泪,硬生生地又忍了回去,偏过头,不再看那张幸灾乐祸似的脸。
蓦然间,白影晃动,那股薄荷气也冲入鼻间。
怎麽,上了瘾麽,居然还要欺负人?
萧曼心中一颤,同时也气往上冲,刚回眼怒目相对,就看那白影从身旁擦过,绕过石桌拾级而下,走出了亭外。
原来是会错了意。
她怔了一下,想起刚刚自己蓄势待发要回怼的样子,不觉有些尴尬,脸上才稍稍退了红的面颊又热烫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他移了过去。
那亭外不远处有一株天香台阁。
这时节紫薇早谢,石榴已败,渐近深秋的季节,万物都日渐衰败,只有这类桂花树是四季常开的。
但见那上面重花藏蕊,层层叠叠,馨香馥郁,一树都是淡抹的金莹,和这宫中所尚颇为相契,却又不失清雅。
萧曼也喜欢这花,遥记得原来自家院中也有一株,样子和这差不多,也是秋日里开得最旺,只不过花是白色的,清新有余,却不及这里显得明艳动人,但也足慰爱慕之心。
原先一到这时节,她便总会撮一方短凳,坐在树下边读书边瞧,总觉那素白的花朵,像怅然无依的精灵,要有人陪着才有欢乐。
如此一天到晚也不嫌倦,直到秋残了,花落尽了,依旧还是恋恋不舍。
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恬然悠闲的日子。
只不过树下的人换了,相比那一片金晕灿烂,倒是他身上的素白更显得孑然孤寂。
“愣着做什麽?来吧,到这边才看得仔细。”
秦恪没有回望,站在那株天香台阁下微仰着头。
萧曼正看得悠然出神,冷不丁被这话惊得一愣,刚刚还在欺负人,这时候谁有心思和他做一处?
可那一树灿然的花朵着实悦目诱人,似乎在招手相邀似的,竟叫人有些情不自禁。
她不由踌躇起来,有心想过去,可又怕中了计,再重蹈覆辙,尤其是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过去似的。
到底怎麽好?
萧曼没了主意,咬唇半侧过身,那只脚尖却冲着通往亭外的台阶,只觉挪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正自踌躇难定,院中忽然一阵风乍起,从半空里拂过,那满树的枝条也扭错摇荡,花朵禁不住那股力道,淡金的叶瓣被纷纷扬扬地抛撒而起,如漫天飞雨。
她“啊”的一声轻呼出来,就觉一件精美之物被人蓦然打碎了似的,毫不迟疑地便冲出亭外,直奔到那株树下。
风起时总会落花,谁也挡不住。
她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这般急切,像是想起从前坐望落花的怅然,发自内心地想要留住那一片芳华,又像眼睁睁要瞧着它们离去,心中不忍,无论如何也要再送一程。
风乍起乍落,猝然而止。
无数花瓣打着旋儿飘飘而下,纷然若雪,落在肩头,再坠入脚下的泥土……
这样的景致以前不知见过多少,却只是感慨枯荣凋谢,从没发觉落花缤纷竟是难以言喻的至美。
萧曼出了半晌神,直到扬起的花雨落尽了,才悠然叹了口气。
目光蓦地一转,就看秦恪垂眸驻足,无数花瓣在脚下铺起一片流溢夺目的金晕。
第197章 暖风迟日
花是淡缃,草是苔青,衣是缟素。
金韵为础,翠意散嵌,其上玉柱独矗,纤尘不染。
萧曼有点惊诧於眼前所见,只觉这些铺陈的颜色一下子不再鲜明,全然是在为他点缀。
尤其是那张俊逸无俦的侧脸,更是气蕴於形,难以描画。
灰蓝的天光只把四下里压沉了,像是专为他作衬,丝毫也压不住那丰润勾勒的莹色,当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哪里是促然而生的景致,倒像原本就是如此,浑若天成,落落自然。
能生就这样一副好皮囊,也是罕见,她不由心里暗赞。
这时候气静了,面和了,人瞧着也没那麽惹厌了,还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卓然风骨。
倘若不是个去了势的宫奴,大约也不会催逼出这样的心性,说不定能养出个儒雅谦和的翩翩佳公子,怕单只凭模样,便不知要倾倒多少人。
只可惜却混迹於宫中,错入了这条路,如今夫复何言。
“叹什麽气?”
她鼻间的吐息虽轻,却已被他听到了,这问话随即接踵而至,叫人猝不及防。
萧曼心头一跳,像被他窥破了心事,赶忙别开眼:“没什麽……就是觉得……嗯,觉得这花落得可惜……”
她随口应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後已几不可闻。
说起来,先前她的确是这麽想来着,现下却像在扯谎说瞎话,耳根不由一阵热烫得发胀。
秦恪没转头,依旧负手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似的,刚才那句问话更像是妄然臆听的。
她看得见他淡然的眉眼,但好像染上了一层说不清是愁是伤的情绪,静得让人也跟着心头沉重。
“可惜麽?”
隔了半晌,他忽然嗬声轻笑:“我小时最不欢喜的便是这桂花,乱糟糟地遮着眼,什麽也瞧不见。”
这树这麽高,花都长在上头,遮阴还差不多,怎麽会遮眼?
萧曼暗觉奇怪,但听那言下之意,似乎他与这天香台阁牵缠着往事,却与自己相反,全不是什麽舒心开怀的回忆。
老实说,她对他的往事也有几分好奇,这时候早将先前的不快忘到了脑後,望他试探问:“师兄……在宫外还有家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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