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煜显然全无所觉,反而更高兴了,张臂圈着他的脖颈,佯做威胁道:“今天别管有什麽事,你可不许再走了,好好的陪我玩,要不然我就罚你从此之後都呆在养心殿,哪儿也不许去。”
小小年纪,刚嚐了两次发号施令的痛快,这瘾头就放不下,居然过到他身上来了。
秦恪挑着唇一点头:“陛下宽恩,要是把臣圈在这儿,外头可就乱了营了,兴许有些个不更事的,真能把天捅个窟窿去。也罢,臣今儿哪里也不去,陛下说怎麽着,咱们就怎麽着。”
他这一“松口”,澜煜立时眉开眼笑,那手揽得更紧:“太好了,太好了,还有秦祯,等她回来,咱们三个人一起玩!”
还真是一个都放不下。
秦恪狭了下眼,蓦然动起心思来,一边沿通廊往西头走,一边问:“陛下觉得是臣陪着玩好,还是秦奉御陪着玩好?”
“嗯,这个嘛……”
澜煜皱着眉,双眸挑挑地向上翻,像是极认真的在思考,又显得十分为难,过了半晌才道:“你们两个都好,可惜秦祯没有你劲儿大,能这麽抱着我,秦祯上次还没几步就抱不住了。”
他小脸上颇带着几分不满,又望向秦恪:“你赶快想个法儿,要不教她几手武艺,好歹把劲儿练大些,要不然你不在的时候都没人抱着我走,我可不喜欢那些奴婢,烂香味儿熏死人了。”
毕竟是去了势的人,当时那一刀再漂亮,总归也赶不上原封原样,更别说倒霉摊上不齐的,解个手便淋淋漓漓的像雨又像雾,不拿点香料遮掩怎麽成?可时候久了,混在里头一串,便不知是什麽味儿了。
秦恪拧了下眉,似乎也觉得厌弃,感同身受似的和他一起嗤了嗤鼻子。
可要让那丫头练出一把子力气,能抱着他到处瞎跑,似乎更是件叫人挠头的事。何况这孩子是见风长,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沉,练到怎麽个境地算是个头?
“她……陛下明鉴,臣不是不愿,是怕白耽误工夫,最後还是不合陛下的心意。”
秦恪比手在身上打量了一下,暗喻人和人的不同,却也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陛下今日想玩什麽?”
澜煜像也没把刚才那话当真,只一刹就被他带了过来,兴致勃勃道:“我要出去玩,不想呆在宫里了。”
“这怕不成,陛下是天子,不可移驾轻离,况且瞧这天说不准便是大雨,到哪里也玩不尽兴。”
“那怎麽办,我想得好好的,就等你和秦祯呢。”
澜煜登时满脸失望,偏着嘴像要哭出来。
秦恪却是一笑:“陛下之前还说今儿让臣留在这里哪也别去来着,怎麽又强着自己个儿来了?这麽着吧,反正秦奉御还没回来,臣先画两幅画给陛下瞧着解解闷。”
“画什麽?”澜煜起初像是没多少兴致,忽然眼睛一亮,“就画母妃吧!看你画得像不像。”
“哟,这也不成,臣就是大胆不怕冒犯故太子妃殿下,也怕画得不像,反惹陛下生气。这样,臣先画个秦奉御,让陛下品评如何?”
第193章 满眼春娇
秦恪眼中浸着心血来潮的兴致,似乎还透出一丝狡黠。
那丫头有什麽好画?
又不是倾国倾城的姿色,见天一身宫奴的袍子,更谈不上什麽仪态万方。
可他也不知怎麽的,口随心动,一张嘴就遛了出来。
澜煜自然瞧不出这点细微处,先是一愣,随即眸色亮起:“好啊,好啊,就画秦祯!快,快,我要瞧你画的像不像。”
一撇唇转而又道:“不在房里画好不好?总是在房里,闷死人了。”
“那有什麽不成。”秦恪这时已走到通廊中间,目光瞥向旁边不远处的转角後,“後院那亭子里敞亮,就算真下了雨也不怕,臣就陪陛下去那坐会儿?”
他嘴上做样“请”着旨,却回过头朝叫过不远处的内侍,低声吩咐下去,抱着澜煜继续向前走,绕过通廊,从後门进了院子。
那里面花香阵阵,竹韵悠悠,红墙做屏,绿树掩映,天光虽不大好,却不掩景致之美,倒也另有一番趣味。
先前的内侍手脚麻利,亭中的石桌上早已铺下了毡垫,丹青笔墨,熟宣镇纸齐备。
秦恪抱着澜煜走进去,才搁手放在石凳上,自己也坐了,听他兴冲冲一直催促着,於是也不多言,铺开纸,从架子上拣了支最细的工笔,蘸了墨,便在熟宣纸面上勾描起线稿来。
他手上画得极快,像是胸有成竹,没多时就将身形勾勒出来,然後一笔一划开始描摹肢体衣饰,连指间的动态都细致入微,一丝不苟。
澜煜起初还在旁边聒噪地指指点点,後来渐渐看得入迷,竟已忘了说话,只趴在旁边紧盯着画面,那双圆活的眼竟是一眨不眨。
没过多久,那人像便颇具神形,无论身材还是姿态都惟妙惟肖,活脱脱便是萧曼的样子。
可看着看着,渐渐也觉出些不对来,明明身上各处都已巨细无比,连旁边配景的宫墙廊亭都画了,他却始终不肯画面孔,就这麽一片空白的留在那里。
“秦恪,你怎麽了,干嘛老不画秦祯的脸啊?”澜煜终於忍不住蹙起眉来问。
奇怪麽?
他倒不觉得,只不过是个习惯罢了。
莫管是儿时信手涂鸦,还是真练成了这丹青功夫,打他手上画出的东西便都是同一个人,同一副样子。
原本就不知道是怎样的容貌,又如何能描绘得出?
他不喜欢猜度,更不愿妄加想象,似乎若是那样做了,便等同於在自己心头再拉开一道血口子,从此再也难愈。
可今日不同,这画的不是那个萦绕在梦中,纠缠在心头的人,只是留在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而已。
就凭她,能和自己心里那个人一样麽?怎麽也这般迟疑难断起来?
秦恪有点弄不清自己在想什麽,可就是怎麽也落不了笔去画那张早已印在脑中的俏脸。
“陛下有所不知,但凡给人写真,是哭是笑,是喜是悲,是愁是闲,是卑是威,总得事先想好了才能动手,否则便失却了神韵,别处画得再好也前功尽弃了。臣不知道陛下喜欢什麽样的秦奉御,怕匆忙画了不得其神,陛下不喜,因此才先这麽空着。”
这话的本意原是极其深奥,他解说得倒还算浅显。
澜煜眨着眼睛,虽有些懵懂,可还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於是又托着小脸做思索状。
“嗯……秦祯嘛,我还是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嗯,也就比我母妃稍微差那麽一点点。”
他拿手指比量着细如发丝的狭狭一线,忽然凑近了些,笑着低声道:“其实我觉得,秦祯有点儿像女人家,挺怕羞的,有时候洗漱都小心翼翼的,专等我歇了才去,也不知有什麽见不得。嘿嘿,等我以後大婚,也得找个又好又美的人当皇後,至少不能比秦祯差了去,要不然还不如让她一直陪着我呢。”
才多大点小东西,居然就琢磨起女人,想大婚了。
秦恪手上的笔微顿了下,心里有点不顺意,不自禁地记起先前那丫头的话。
现在想想,老这麽贴身服侍着,还真隔不住这孩子人小鬼大,保不齐哪天撞破了,不怕他嘴上藏不住事儿,就怕心里惦记上,想分扯开都得多费一番功夫。
他暗地里犯着嘀咕,手头的兴致又淡了些,忽然觉得今日闲扯这作画的事实在有些欠思量,等真捞个可心的,难不成叫他每日捧在手中,一边看着画上的,一边瞅着真格的,两头都称意?
“秦恪,秦恪?”澜煜的声音在旁边催促着,“你怎麽啦?听到了没有,就画个秦祯笑的,快,快。”
要风就是风,要雨就是雨,还真拿自个儿当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了?这脾气可不能惯着。
秦恪坠了下唇,暗哼了一声,面上却嗬然笑着:“陛下恕罪,这人笑也分是甜是乐,还是苦到伤心处,又或是附和假装,各有各的不同,这般凭空来画,也是跟方才一样,不亲见其形便不得其神。依臣之见,反正秦奉御也要回宫来,稍时等她到这里,头一下入眼是什麽情态,臣便照样画下来,这才称得上传神,不知陛下觉得可好?”
“哈哈哈,好,好,这法子好!就这麽着,稍时我叫她站住别动,你只管画就好了,可一定要那什麽……画得传神哦!”
澜煜喜笑颜开,仿佛觉得这是天下第一等好玩的事,拍手笑个不停。
“臣领命,陛下放心。”
秦恪忍着笑冲他点头,脑中已不禁开始勾勒稍时将是怎生一副图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怎麽着,必然不会是这小东西心想的那样。
那边澜煜却好像已有些等不及了,心思早不在那张画上,频频抬头朝後门处张望,跺脚心焦,片刻也坐不住。
正叫过一名内侍吩咐出去迎,便有人过来报说秦祯已回来了。
澜煜大喜过望,一张小脸都兴奋得红扑扑的,一边冲秦恪挤眉弄眼,一边叫人快传。
不多时,就见那素袍乌纱的纤柔身影绕过小径,从高耸的湖石後转出来。
澜煜已等不及她到面前,一纵身跳出亭外,戟手大叫:“呔!站着别动!”
第194章 暗香浮动
一路从坤宁宫到这里,那口气还没完全定下来。
心中更掖着事,只想着该怎麽好,谁能料到一上来就遇到这个。
萧曼猝不及防间,被那童声嘹亮的大喝吓了一跳。
脚下不稳便,仰了个身才站住,已是有些狼狈。
她诧然望过去,立时便瞧出那孩子虽然摆着瞪眼吓唬人的架势,但眼中却全是笑意,分明正在打诨戏弄人。
好端端的,这是搞什麽鬼?
她不自禁地朝後面的亭子里张了一眼,果然见秦恪坐在石桌前,神色专注,正执笔伏案,也不知在写什麽。
瞧来和他没什麽关联,就是小孩子玩闹而已。
萧曼转过眼来,对澜煜不满地蹙了下眉,瞧见附近还有人在,便依着规矩施礼道:“陛下久候,奴婢耽搁了……”
“别说话,不许动!”
澜煜又叫了一声,煞有介事地指着她连使眼色。
突然跳出来吓人不算,还不许开口,不许动,这究竟玩的什麽鬼把戏?
“陛下,奴婢……”萧曼愈发糊涂了。
“哎呀,都叫你别说话了,怎麽还不听,站着别动,只笑就行了。”
澜煜有些不满她这般迟愣不解,一边继续使着眼色,一边挺胸叠肚地喝止她乱动。
那小脸上的样子当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萧曼终於忍不住被逗笑了,赶忙侧过脸,抬手掩着口唇。
“对啦,就是这样。”澜煜这才满意,又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蓦然回身叫道,“秦恪,秦恪,快画呀,一定要把这样子画下来!”
这样子是什麽样儿,居然还要画下来?
她忍不住又朝亭中的秦恪望过去,这时才有点明白过来了,敢情这一番戏弄却是这个用意,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定然又是他的主意,却拉着这孩子当“帮凶”。
大白天的便没个正经,何况还有人在,连这种玩笑都开得,也不怕传出去,叫那些在外虎视眈眈的人知道了,暗地里再掀起什麽风浪。
萧曼看不过眼,也无心陪这两人耍笑,搁手时脸也沉了下来,当即过去牵住他道:“陛下千万小声些,先帝丧期刚过,百官和万民虽然释服了,但陛下尚在守制期内,这般不顾体统便是对先皇不敬,以後可不能随便听了谁的话就这麽没顾忌了。”
她最後那句话显然实有所指,又像特意说得很响,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那几名内侍都吃了一吓,不约而同把腰躬得更低,暗地里又都朝凉亭里瞥眼,却见秦恪恍若不闻,只是垂首静心作画。
好麽,敢当面数落二祖宗,似乎连老祖宗也没有过,这位秦奉御居然就敢做这种捋虎须的事儿,若不是二祖宗白日夜里都离不开的人,谁有胆子在太岁头上动土?
众人想起那日晨间看到的事儿,愈发觉得十成十是没跑的了,当下都不敢再看,但没得着明令,又不能告退,只得互相丢个眼色,各自都撤到远处去。
澜煜每次一听到跟服丧有关,立时都乖顺下来,只是还有些不满意,偏着小嘴望她嘟囔道:“小声就小声嘛,你站着别动就是了,秦恪那边还没画好呢。”
到这时候都没自醒,居然还帮衬着他无理取闹,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个孩子,哪里有这麽多算计人的心思,反倒是他,居然说得出做得出,也不怕孩子学了去,从小便落下这毛病。
萧曼想到这里,愈发觉得看不过眼,颇有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
“陛下尽管放心,秦厂督那手妙笔丹青高超得很,记心更是一等一的,瞧一眼便差不多了,根本用不着奴婢老站着,陛下稍时只管去瞧就是了。”
“啊?这麽一眼就能全记住,怎麽可能啊,我不信。”澜煜只道她说的是实话,不由吃惊地摇起头来,随即转向凉亭,“秦恪,你刚才真的都记下来了?”
“回陛下,要说分毫没错,臣可不敢在陛下面前打这个包票,不过应该还过得去,左右差不了多少吧。”
几乎同时,秦恪已搁了笔,稍稍俯身在熟宣上吹了两口气,便起身道:“此画告成,请陛下御览。”
“原来真的一眼便记住了,你好厉害呀!”
澜煜瞪着眼睛张口结舌,脸上虽然带着不信,但却已露出骇服的神情:“快让我瞧瞧,秦祯你也来,看他画的你像不像。”
萧曼方才只不过是随口说句揶揄的气话,压根儿没想到他能画得出来,这时也有点发怔,更不知这两人突然起意要画自己,究竟是谁挑的头。
她脸上不自禁地簇起火来,不管是哪一个的主意,此刻心里都着实不想过去,可手却被那孩子拉得死死的,想躲也躲不了,只能垂着头跟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到亭内,本来拂面轻掠的微风似乎一下子就没了,地方不大,三个人挤在里面,莫名显得热烘烘的,脸不觉有些更烫了。
她心里说着不去看,可惜却管不住那双眼,有意无意地就垂瞥了过去。
那熟宣上是淡墨勾勒的白描图画,衣饰所用的琴弦笔法一望便极是熟悉,和那本《道德经》中的人像全无二致,只是终於有了面孔。
她不知不觉地暗松了口气,忍不住定眼再细看,但见所画的人虽然穿着男装,但体态柔美,婉约细腻,那正儿八经又略显生硬的姿势,依稀就是自己的样子。
照理,画上人此时的神态应该是谨饬恭敬,亦或微笑谦和,总之是平素的寻常模样。
可等她仔细一瞧,自己那张脸却是张口瞠目,满面诧愣,甚至还带着些悚然之意,活脱脱便是刚才被那孩子惊吓之际,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是什麽呀,好难看!秦恪,我让你画的是秦祯笑,你怎麽不听话?”澜煜在旁已经不依不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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